青平之末 | 第一章 请安

2020-03-22  本文已影响0人  MrD写字的地方
富青有些害怕眼前的这个女人,说害怕倒不如说是嫌恶,每次跪在她面前,宽大皂黑裤筒子下边那对跟自己巴掌差不多大的小脚总让人生厌,要是她什么时候急了眼一脚踢过来,那脚尖儿肯定把自己刺穿。
坐在正堂屋上垂首主位的这个女人,是富青的继母,年轻时候是翠花楼的头牌,据说当年德宗皇帝光绪还在时,背着慈禧老佛爷偷偷溜出来去翠花楼找过她。德宗皇帝的眉眼模样、身量戳个儿、说话语调她都形容得有模有样,她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词儿,拿潘驴邓小闲来形容那位皇上。且不说那位五短身材的羸弱皇帝,到底有没有她口中这般威风英气,要是在还有皇上的年月,把皇帝跟西门庆搁一块儿搅合,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她倒不觉得这话有什么羞于启齿,她觉得这是十足的好话,不然能放在书里吗?当然,听她说的这些人谁都没见过那条窝囊龙到底长什么模样儿。
此时的富青正跪在堂屋的砖地上,肃秋的北京,风嘶马嚎,已然一派冬景,地气轻而易举的就穿破了富青身上单薄的衣服,钻进骨头缝里。高高端坐的继母徐氏一定会先伸个懒腰,然后慢条斯理的倒一杯冒热气的茶,搁在嘴下边“呼呼”地吹,吹得差不多了往嘴里灌一大口,仰起脖子像把狗脑袋按进水槽子一样,咕噜咕噜地发出冒泡儿声,再吐到旁边脚底下的痰盂儿里,然后再端起茶碗来啜一口。这还没完事儿,喝完茶之后,用手蘸着茶碗里的水抹到两只眼皮上,两只手揉搓一会,才悠悠地睁开眼睛看看地上的富青。
富青给这位翠花楼出身的母亲请安,要请双安以示尊重,如果跪在那身不动膀不摇,表现出心甘情愿跪拜她这位正房母亲,她就会让富青起来。其实全看她当天早上的心情,若是昨晚睡了个饱觉,就让富青早点起来,要是没睡好,她心情差就会斜靠在椅背,歪身在旁边的桌子上抽烟袋锅子,里面点的是小兰花,这个形象总让富青想起戏台上的彩旦来。
富青给徐氏请安的时间,他父亲还在西里间睡觉,他才懒得早起受这虚礼。非得等太阳爬到东南角照进西间的里间门口,他才嚷嚷着叫海玉给他穿衣服套鞋,然后一只手拎着那只死眉瞪眼名叫入画的蓝靛颏儿,那是他用半年的份儿钱换来的,另一只手拎着个双耳的粗瓷罐子,先摇摇晃晃地串两条胡同买马蹄烧饼,再到胡同口的摊子上装一罐子豆汁儿,罐子的盖是一只粗瓷碗,把碗反过来再装一碗不要钱的咸菜,哼哼吱吱的晃着脑袋回家吃早点。
海玉是徐氏的名字,她在翠花楼时侯的花名叫秋荷,弃贱从良时起了个海玉的名字,说这是梅先生给她起的,富青不用猜都知道,梅先生断不能想出这附会牵强的名字来。“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早东升……”这是徐氏从戏词里强摘了两个字给自己做名儿的,也真难为了她,斗大的字不识一碗,还能附庸风雅从戏词里引经据典,得亏她没听那些风言浪雨又弄出个女版潘驴邓小闲来。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秋荷、海玉,都算不得什么好名字。
父亲把徐氏第一次带回家里来时,富青七岁,她记得徐氏穿了件靛青的缎子旗袍,上面是用棕绿色丝线绣的云气纹花样,显得像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子一样落落大方,从影背墙转出身来,太阳底下孕彩流光。让人不太舒服的是徐氏那年已经四张了,鼓圆的肚把旗袍装得满满当当,横竖经纬交错的脸上依旧擦胭脂抹粉、描眉大鬓,尤其是那张鲜红的嘴唇挂在惨白的脸上,这让富青想起《凤还巢》里的程雪雁,明明是丑妇做艳妆还自顾自地说“奴家长得标致…”。徐氏走路也很有特点,扭扭捏捏的态势,年轻时可以叫风摆柳,这把年纪活像条刚成精的长虫,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不舒服。一双小脚,穿着黑色绣牡丹的弓鞋,和身上那件靛青旗袍,显得不伦不类。
父亲续弦的时候已经年逾花甲,和当时快要四张的徐氏也算是老夫少妻。父亲富隆和是打小儿的少爷秧子,家族姓氏富察,满族大姓。翻开整个清史,除去金尊玉贵、九五万乘的爱新觉罗,富察氏可以算得上第一大姓了,赫赫扬扬,威风无二。尽管随着乾隆爷的驾崩,富察氏光辉日渐衰落,但晒干的苹果比枣大,依旧是荣耀非常。要说祖宗荫庇没有恩泽富隆和,那是不对的,没有富察氏做祖宗他说不定哪晚上就冻挺在齐化门底下了。要是说他沾了多大光也并没有,富察氏族人丁兴旺,他们家这一脉本就不显赫,祖父混了个郎中的差使,父亲是个架鹰走狗的角色,而富隆和对于他父亲来说在纨绔不肖上更是青出于蓝。
不论满汉,都是嫡庶分明,富隆和是庶出,而且是很微末的庶出,他的生母个汉人,家里老妈子的闺女。老妈子家里头男人在门头沟窑里干活的时候土地爷发怒,连人带碗一块儿埋在里边,等刨出来的时候早硬挺了,一块儿上工的几个伙计凑钱买了个狗碰头的薄皮棺材,就地就给埋了,剩下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只好到城里投奔她妈。进了城之后,脸也不像在门头沟时是的整日灰尘尘的,衣服也干净平整,仔细一看也是个平头正脸的标志模样,一来二去被富隆和的父亲收了房。这样的少爷秧子都是喜新厌旧的主儿,没几天就看腻歪了,从天天去这姑娘房里到一个月都不去一次,慢慢就冷落下来,加上正房和其他两房妾室跋扈,明里使话儿拿人,暗里衣食应用一概不全,尽管生了儿子,可在这样的门户里,儿子不是什么值钱的,母子俩天天可怜见儿的。
富隆和的祖父在世的时候,看不下眼去,又不好把话说太重,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给置办了处一进的小院儿,老爷子在的时候,日子还过的宽裕些,老爷子一殁,孤儿寡母的日子就变得艰难。但也挡不住富隆和血管儿里流淌的他父亲的血液,和大多数旗人少爷一样,肩不能扛却能吟词唱曲儿,手不能提却能起霸拉山膀,百米路走不动但可以在台上跑十个圆场儿。他们分不清韭菜和蒜苗,不知道大米是长在树上还是长在草上,论起走鸡斗狗、养鸟玩虫、驾马熬鹰,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在几乎毫无管束中成长的富隆和,就像山上的树,想朝哪长就朝哪长,肆无忌惮。值得庆幸的是,他到没干出些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只是一门心思放到乐呵里,否则他也不会认识徐氏这样的人。年轻的富隆和是翠花楼常客,晚上睡在八大胡同,白天在吉祥、广和、中和、德和、三庆这些地方转悠。
碍于家族颜面,纵然再不喜欢这个别院而居的庶出子,家里该管还得管,在富隆和玩到二十多岁的时候,家里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姑娘家里在吏部做员外郎,本来应该颇有油水的差事,奈何时逢末世,大清江山风雨飘摇,连俸禄都紧紧巴巴的,也就谈不上什么肥差了。这姑娘虽比不上千金万金的公主、格格,也是不落俗流的人物儿,究竟是官宦人家出身。过门儿之后,富隆和有所收敛,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不出一年又外甥打灯笼—照旧,他一心全不在家里,虽说家有美妻却总没折腾出个动静来,香烟无后,富隆和自己倒是一点也不着急,一副命里无儿莫强求的觉悟。可以说富隆和的生母是抱憾而终,致死也没瞧见儿子媳妇下个蛋。
富隆和生母死后,原配也紧跟着就去了,小院里剩下富隆和一个人,这下他得了意,再也没人管束了。就这么东颠西浪地过了些年,凭着上三旗的身份,每个月三两四钱的份儿钱再加上几十斛米粮又先后混了俩媳妇,也都是一鸣不鸣。这事情自然就出在富隆和身上,放在新世纪这叫不育,但他倒也不挂心,多个儿子多操份心,没有正好。
眼看着就要到六十了,这富家的后院开了花,富隆和的第三房媳妇给他添了个儿子,就是富青,即便是再游手好闲的人碰上这老来得子的事儿,那也觉得是祖坟上落凤凰的荣耀和兴奋。富青的母亲由于是高龄生产,生完孩子后就一直病病歪歪的,时好时坏地拖拉了六七年就死了。那会儿,溥仪早就搬出了紫禁城,富察也变成了富,铁杆儿庄稼倒了,再没人给富家发每个月三两四钱的份儿钱和米粮,家里一天比一天难过,过上了靠变卖家当过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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