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我的父亲

【文字家园】年轮征文大赛

2007年父亲在医院咽下最后一口气，我几乎不能相信那么强势的父亲会屈从于病魔，他还有许多心愿尚未完成，要翻盖那所长年失修漏雨的老屋，要去北京观看2008年的奥运会，还要带着母亲坐飞机去回归后的香港走走逛逛……

父亲的大半生几乎都是在与病痛纠缠不清，他的病是年青时候落下的病根，由最初的肺炎到肺结核，虽说病灶经疗养后已经钙化，哮喘病却又如影随形地伴随了他的后半生。自小就害怕近距离接触父亲，一是因为他的权威，再就是害怕听到他那拉风箱似的喘息声，那声音如同紧绷的弦，总让人担心它随时会绷断。到了晚年那根弦终是支撑不住日渐沉重的病体，父亲到底还是因陈疴而无法根治新疾，在毫无生活质量地残喘了一年之后磕然长逝。

父亲出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他自幼丧父，与祖母相依为命，跟着祖母讨过饭，躲过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 做过小学徒，  直到解放后才真正过上安定的生活。

我们家乡地处长江中下游地带，每到梅雨季节，便是长江的汛期。1954年，长江流域遭遇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我们家乡有一半的土地成了 一片汪洋。年青的父亲奉命跟随救援船只，往返灾区营救被困群众。由于征集的船只来自不同地区，船工的管理就成了问题。父亲每天要领来船工们的工钱，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再发给船工。有些人嫌工钱少，总想着离队单干，于是有一天，船老大不听号令准备驾船离队。作为领队，父亲是有上级派发的一支步枪外加三发子弹，情急之下，他对着船帆开了一枪才震住局面。事后父亲也是一阵后怕，倘若那些船工联合起来，他是丝毫不能反抗的。

那场水灾持续了很长时间，父亲就一直跟着船只援救灾民。长时间的风吹雨打，父亲自持年青并不在意，这就为他后来的顽疾埋下了祸根。

父亲是新中国成立后我们那个地方的工业创始人之一，当地的工厂几乎都留下过他的足印。直到如今，老辈人谈起他时也是竖起大拇指。母亲谈起父亲却是一腔的幽怨，怨父亲多年的不理家事，将家庭重担压在她柔弱的肩头，怨父亲一心为公落下的、纠缠了他一辈子的病痛，怨父亲身居要职之时未曾为家人谋丁点私利……

在我们姊妹的眼里，父亲是严厉且不苟言笑的，他总是忙着他的公事，偶尔回家，我们姊妹见着他，也总是如同墙根的耗子，因为他会检查我们的功课 ，稍不如意便会受到体罚。在他的晚年，我曾经开玩笑说起小时候挨打的趣事，父亲的眼神有瞬间的失落，他讪讪地说，打也没能令你们成才。我知道父亲的读书情结，他自幼丧父，家景贫寒，没有真正进过学堂，他很期望我们姊妹能好好学习，为他挣得些许颜面，以证实虎父无犬子，然而我们都令他失望。

父亲的老伙计们送的挽联上有“临危不惧，力挽狂澜”的字样，我不清楚父亲的工作生涯究竟经历过多少危险，只依稀记得小时候被大人带着去探望过因公受伤的父亲。

一家刚刚建成的工厂，准备开始点火生产，由于操作人员的失误，造成了高炉爆炸。父亲当时正在现场指导工作，因距离事故现场较近，他被飞起的砖头砸中，左手臂骨折，肋骨断了两根。血肉模糊的父亲被送进医院，都以为他已经牺牲，然而，他终是命大，躲过了死神。

我们走进病房时，医生正在给他背部那条触目惊心的伤疤换药，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滚落，一旁的母亲泪水涟涟，父亲却裂嘴艰难地笑笑，说了句很应景的豪言壮语：干革命工作，砍头只当风吹帽……即便如此，他还是安慰相关的技术人员，让他们放下思想包袱，找出事故原因。那场灾难成了许多人的心理阴影，父亲的政 治生涯也受到影响。多年后，年迈的父亲偶谈起那场事故还是嗟叹不已，自责没能制止那场灾难。

熟悉父亲的人都知道父亲脾气火爆，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让许多人不能适应。但他对人又是十分和善，在他的眼里从来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乞讨的流浪汉，漂泊的手艺人，只要能遇到，都能得到父母亲的招待。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父亲任职的某矿区，因为露天开采需放山炮，导致附近几户人家的房屋倒塌，幸好没伤着人。某天傍晚时分，我家正在吃饭，一群山民涌进来，将我们家的饭厅围得水泄不通，几名身强力壮的汉子上前，把我们几个小孩子拎下椅子，大咧咧地坐上去。原以为暴燥的父亲会暴跳如雷，然而父亲只是喝退了我们姊妹，放下碗筷，拿出香烟（其时他戒烟已久）一一分发，一面语气和缓地邀请村民入座用饭，没有剑拔弩张，憨厚的山民在父亲的劝慰下满意地离开，许是处理得当，自后再没人上门闹事。

直到父亲离开矿区多年，每年春节仍会有个沉默寡言的年青人，拎着小袋红薯粉给父亲拜年，那青年便是当年被山炮震塌房子的几户人家之一的孩子。因其父感谢父亲给他们重建家园，便托儿子每年带点土特产看望父亲。每次来家父亲必留宿留饭，询问他们的生活近况。临行前必让母亲封个红包，并将我们不穿的旧衣物打点好，让青年带回家。父亲告诉我们当时那些山民真的很贫困，他们的房子本就年久失修，遇上矿区露天开采，倒塌是迟早的事情，说起那些父亲的目光深沉了许多。

父亲喜欢运动，只要有机会，总能在球场上看到他的身影。天命之年的他，还能在球场上与他的属下来场较量。到了晚年，他特别关注奥运会的申办。记得北京申办2000年奥运会以两票之差失败，他懊恼了几天，2008年北京奥运会申办成功，他高兴得夜不能寐，一早便眉开眼笑地宣布:2008年要去北京观看奥运。然而，他的身体终是没能让他熬到这一年。

岁月总在不经意中流走，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很多年了，虽然他没有给我们留下物质上的东西，但他留给我们善良正直的处世方式、独立自主的生活态度，让我们能守得初心，坦然面对生活中的磕磕绊绊，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