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在妇产科病房看女人受难
加诸在女人肚腹上的生育责任,像紧箍咒扯住女人的年华青春,被判定无法生育的那刻,是否就失了做女人的资格?
当我们确定不可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便离乡背井来到这个热带小镇,以远离公婆遗憾的泪水。先生开始在育幼院认养一些女孩,并偶尔邀请她们来家里作客。
今天到访的是一位12 岁的少女,热带的气候让她早熟,紧身裤下结实的大腿和浑圆的臀部画出几条迷人俐落的弧线。她换上我特别为她车制的白洋装,萌芽的女人味呼之欲出。「谢谢妈妈,我好喜欢。」这句话百听不厌,有些孩子不吝啬叫我母亲,我细细品味她们呼喊时的不同声调。我喜欢亲自到育幼院为女孩量身,她们的身体让我感到盈润温暖。白洋装映照着蜕变,仿佛我也沾染光彩。
我想起我几度可能拥有,却又失去的女儿们。在那漫长的疗程中,注射排破卵针像是永无止境的回圈。在好不容易成功的那次,我们接到医院的来电,铃声像是哭泣。护理长的话语绕来绕去,我终于明白她说的是胎儿心脏发育不全,生下来也无法存活。
那个夏天,我们平静而伤痛的让她离开。但亲爱的小天使,却徘徊在我的梦里。那时我37 岁,夜夜多梦难眠,身体难以从打胎的耗损中复原。婆婆带我到一间婴灵庙,大抵为心理作用,我感到一股气流强压着肩膀,充塞着脑门。我完全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开始又怎么结束的。总之,我的「女儿」有了形体牌位,她立在一群相貌一致的小陶娃中让我们供奉。庙方说她会因此能够投胎转世,而我得以洗刷罪孽。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展开下一次疗程,老天并不吝啬,当机会的轮盘转到我时,祂一次送上两个天使。我战战兢兢进行各项产检,所有数据都落在标准值内。公婆喜出望外,急匆匆添购两张婴儿床,两条背巾,双胞胎推车,一式两份的所有东西⋯⋯一切准备就绪,万无一失了。她们却滑溜溜的提前降落,哭了两声,就夭折了。我们为两个女孩取名(那永远用不上的名),接着同时拿了出生和死亡证明。
医师判定是子宫颈松弛,导致胎儿滑落。此刻我十分想放弃,这么多悲惨的事接连发生,只代表上天想告诉我——我命盘里没有小孩。我请求先生听从天意:「拜托!放弃吧。?」我痛哭失声,只想结束这场折磨。但先生要我隐忍,这是身为独子肩上的十字架。随后是他们不断以爱为名的勒索,要我同意再度奋力一搏。
39岁时,我做了子宫颈缝合手术。时间勒紧脖子,可想而知,这次授孕更困难了。当我终于怀孕时,所有人都明白这可能是最后希望,整个孕期我被要求在医院平躺并吊高双脚,三天换一次安胎点滴,手臂、手背全是针孔及找不到血管误戳化成的可怕瘀青。当无处可扎针时,甚至脚背的血管都得用上。我没有离开过病床,擦澡、用尿壶,吃喝拉撒都在那张床。唯一被允许坐起身,是用餐的短暂十五分钟,食物还没消化,我又被敦促着躺平。怀孕加上长期卧床,我的肠胃蠕动接近静止,每天必须与满肚子饱胀的气体奋战。我再也感觉不到胎儿,腹中豢养的仿佛是即将涨破的空气。婆婆带着阿姨、小姑来探望,平躺的我已干涸,像是一片贫瘠的土壤,将最终的养分送进隆起的山丘。他们俯视着我的肚皮,并不时轻抚,像触碰一只珍爱的陶瓷容器,小心翼翼且目光欣喜。欢腾之中,我的痛苦被埋葬在土壤底下,没人看见,也没人在意。
安胎的第五个月,四周的围帘让我患上幽闭恐惧,因为左右都有病床,能恣意敞开的只有前方四分之一的领土。当我感受到世界不断缩小再缩小,朝我逼近时,就会呼吸急促,视线失焦而失去现实感。家人无法理解我的脆弱,他们一边将我换到单人病房,一边暗讽无法包容多余的支出。单人病房虽然宽敞,但我依旧每天紧张兮兮,得不断东张西望提醒自己,世界很宽广。
很遗憾的,那次没有成功,下一次也没有,医师也无法查明具体原因,最后以习惯性流产作结。我不只一次告诉先生,我不打算要孩子了,花费十年时间空转,只为了完成所谓的使命,我已经不记得人生还有其他的事了。我告诉父母我想要逃,他们恶狠狠的瞪着我:「你逃掉了,连这个家也别想回来。」我害别人断了后,只让他们觉得罪孽深重。我愤恨不平,我哪里有错?干脆丢下两个家离开算了。但当一切就绪,却发现自己一步也走不了。我内心那对无形的父母,将不断指责我,跟随我到天涯海角。于是我继续吞忍,直到停经,整场噩梦才终止,但始究没有成功,我依然被视为两个家的罪人。有时我会觉得,我包容先生四处认养的强迫症,其实是为了自己。我经常忍不住用母亲的眼神观望这些女孩,触摸她们时,总幻想着,这手臂源于我的手臂,这脚踝源于我的脚踝,这热热的体温是我子宫残留的热能。但梦醒之后,我又会厌恶他们,看着年幼的女孩对先生撒娇、稍长的女孩像女伴一般勾着先生手臂,先生拨弄她们的髪,看来稀松平常,却让我隐隐作恶,毕竟他们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
我们曾经很喜欢一个女孩,想正式收养她,但从没真正留下谁,我们只是不断穿梭其间,留下无数合影。也许漫长的过程,消磨我们成为父母的信心,我们无法不去判定自己失格。每当先生喜滋滋翻阅相簿时,一系列白洋装的女孩画过眼角,我就会想起婴灵庙里整齐划一的小陶娃们,而不禁下腹发寒,为那些曾我体内生成又消逝的卵子们哀伤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