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镜子
本文参与【人生关键字】系列征文第二期【镜】主题征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网图,侵删苏萌想,如果当初,她没有被养母看中,今天的她会是什么样?
在等红绿灯的间隙,她有那么一时的走神,直到后面的车开始按喇叭,她才回过神来,启动了车子,飞驰到医院。
养母已经奄奄一息,看到她,哆嗦着把一串钥匙给了她,捱过一夜,医生宣告了她的死亡。
她以为自己不会太过悲伤,但医生拔下各种仪器的管子,推她去太平间时,她还是扑到她身上,放声痛哭,她又失去了母亲,虽然很小的时候,她就失去过母亲。
后面几天,她仿佛提线木偶一般,听人差遣着处理完养母的身后事,养母把她生前的居所,一个小院子留给了她。
推开小院大门,一片萧瑟,铺着青砖的小路两侧杂草丛生,檐下燕窝破败不堪,养母已经住了两年养老院,院子一直空着。
清理了院内杂草,檐下燕子早不回归,她狠心清除掉燕窝,开始收拾室内。
洞开门窗透气,窗帘一股霉烂味道,家具上是厚厚的灰尘,又是洗又是擦,她忙活了一身的汗。
下午,她坐在院里的香樟树下,一抬头,看到养母卧室的梳妆镜。
镜子已蒙尘,刚才清洁卫生时,她刻意回避,一直没有去擦。
镜子后面藏着她的秘密,不堪回首。
镜子和墙之间缝隙,塞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三个人,一个三岁左右的女孩坐在一个端庄的女人腿上,旁边站着一个英俊的男人,照片上的人都言笑晏晏。
照片上的女人是养母,男人是养父,女孩不是苏萌。
望着镜子,尘封的往事涌上心头,苏萌鼻头一酸,眼眶瞬间红了。
苏萌六岁的时候,被养母带回家,在这之前,她住在孤儿院里。
她永远记得那天,一个风轻云淡的日子。照顾她的阿姨,给她洗了脸,梳了头,换上干净的衣服,带她去了院长办公室。
办公室里坐着两个穿着体面的中年人,他们看了看苏萌,问了她几个问题。阿姨又带她离开了办公室。
虽然才六岁,但她知道刚才的询问意味着什么。
此后几天,她都在一种期盼中度过,她心里有了个念头,祈求菩萨保佑她离开孤儿院,离开这些人。
也许菩萨听到了她内心的祈祷,过了几天,那个女人又来了,蹲在她面前仔细端详,阿姨给她扎了高高的马尾,她无意偏了一下头,养母的视线在她左耳后停留了很久,忽然留下泪水。
又是漫长地等待,他们终于带她来到这个小院。
开始的时候,养父养母待她极好,养父看到她,就会露出笑容,她也在脸上绽放灿烂的笑容回应。
日子变得闪闪发光,她有新衣服穿,有各种零食吃,有自己的房间和专属的玩具。
她从内心里感激养父养母,每天晚上睡觉前,也会感谢菩萨。
但是过了半年,情势急转,养父开始不怎么回家,回家后,说不上几句话,就会和养母争吵,虽然养母会让苏萌回自己房间,但声音还是会传来,争吵通常以养父甩门离去结束。
几次三番下来,年幼的苏萌也知道,她是他们争吵的原因。
在一次激烈的争吵后,养父再也没有回来。透过门缝,她看到他临走的时候,扔下一张照片,养母捡起来,把照片捂在胸口,脸上泪痕涟涟。
养母把照片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苏萌趁她不注意,拉开抽屉仔细看,照片上的小女孩,和她眼角眉梢略有几分相似。
苏萌害怕,害怕养母有一天也离她而去,她小心翼翼拿起照片,在屋子四处张望,最后把照片塞到梳妆镜和墙缝之前。
几天后,她看到养母在梳妆台抽屉里找来找去,找了很长时间,她屏住呼吸,害怕养母问她,但养母找了找,也就罢了。
她在外面玩耍的时候,听邻居们议论,养父又娶了一个年轻的妻子,在喜宴上来宾都看得出她怀着身孕。
养母显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苏萌回到家,看见养母坐在梳妆台前,仔细地梳了头,又给脸上敷了一层薄薄的粉,画了眼线,涂上口红,左看右看。
镜子里的女人面容姣好,但薄粉掩饰不住脸上的细纹,眼线挡不住眼角的沧桑。
女人把桌上的瓶瓶罐罐扫到地上,俯身在桌面,大放悲声。
日子还要过下去,养母找了一份工作,早出晚归,苏萌也上了小学。
和一般的母女不同,她俩人相处时,生疏中透着客气,在一个屋檐下,可以长时间的不说话,自己干自己的事,苏萌有时想靠近养母,但养母眼中的嫌弃,让她却步。
但是在外面,在邻居面前,在熟人面前,养母又表露出对她的在意和疼爱,她也配合表演母慈女孝。
这件事,养母并没有刻意地让她做,是她们的心有灵犀。
怎样开始,苏萌还记得清楚。养母的一个旧相识来拜访,养母用很亲热的声音让她出来时,她脑海就有电光石火般的闪念。
她自然地跑到养母身边,紧挨她坐下,甜甜问声:“阿姨好”,露出得体的笑容。
阿姨上下打量,养母轻轻扭过她的头,撩起她的头发,露出她的左耳后面,阿姨惊叹了一声:“真是一模一样哦!”。
阿姨拿出纸巾,拭了拭眼角,从钱包中,拿出几张红红的钞票,塞给苏萌,养母全程面带微笑,并未有任何阻拦。
待养母把阿姨送出门后,回到房间,脸上的笑容换成了厌恶,她伸出手,苏萌把刚收的纸币放到了她的手心。
苏萌已然明了,正是左耳的红痣,让养母从孤儿院的一众孩子里选中了她。
养母和养父孩子是怎么死亡的?有时候躺在床上,她不由会想起这个问题。
某天放学她回到家里,看到一个与养母极为相像的老妇。老妇怔怔地看着她,她也愣愣的盯着她。老妇的脸上堆起了笑容,冲她说:“是萌萌吧,叫姥姥呀。”
养母从厨房走出来,语气带着点鄙夷和不屑:“她算你哪门子外孙女。”
“阿柔!”老妇的语气有些不悦,又转头冲他和蔼地说:“叫姥姥。”
“姥姥,您好!”长这么大,苏萌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
“好孩子,好孩子!”老妇的眼中竟沁出泪花。
姥姥把家务料理的井井有条,养母的事业也得到了提升,脸上也有了笑容。
一次养母和姥姥在厨房忙活,苏萌在院子里看蚂蚁搬家,她蹲在地上,看得专注。忽然听到姥姥和养母说话,听到她的名字,她竖起耳朵。
“你不想再嫁了,就把日子过好!”
“我还怎么嫁人?如果不是因为车祸,我也不会失去浅浅,也不会失去生孩子的能力。”
“阿柔,妈不希望你还纠结以前,你要向前看。”
“要有个奔头,萌萌算是个奔头。”
“可我从心里不喜欢她,鬼头鬼脑,在家没有一点声音。”
“说来说去,还是嫌不是亲生。”
哦,养母失去的孩子,叫浅浅。苏萌一直等她们离开厨房,才悄悄走到前院。姥姥看见她,招呼她吃饭。
想起来,姥姥在家的那段时光,是苏萌最舒心的日子,姥姥在她和养母之间制造了一个缓冲带,养母对她也多了点包容,但也仅此而已。
苏萌上高中的时候,姥姥还是离开了她们,临终前,姥姥已经说不出话,一手握着养母的手,一手握着苏萌的手,艰难地想把她们的手交握在一起,终是未能如愿。
养母扑在姥姥遗体上大哭,苏萌先是抽泣,继而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一方面哭姥姥,另一方面哭自己。
她想起姥姥曾有一次对她说:“萌萌啊,你要多体谅一下妈妈!”
她接着感叹:“女人啊,又要谋生,又要谋爱,难啊!”。
许是苏萌大了,养母老了,或者是姥姥死前的愿望,她们关系缓和了很多。养母会为她的学业发愁,她也力所能及帮她分忧。
一次养母带苏萌逛商场,这是她们少有的亲昵时光,养母给她买了奶茶,她把胳膊伸到养母臂弯,养母身体僵硬了一下,就任由她挎着。
对面出现养父一家三口,她和养母停下,对面的人也停下。养父和他妻子中间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只看一眼,苏萌就发现这个小姑娘和死去的浅浅简直一模一样。
她拉着养母赶快离开,但还是听到对面传来的轻笑:“原来长这样,怪不得!”
声音虽轻,但她们显然都听到了。养母脚下一个踉跄,苏萌拉着,才没有摔倒。
养母甩开她的胳膊,快步向前走。到了家里,像没头苍蝇一样开始各个房间乱翻,苏萌知道她在找什么,但她站在门口,一句话也不说,淡漠地看了一眼梳妆台的镜子。
“是你,就是你,你搞的鬼,这个家就你和我两个人。”
家里一片狼藉,养母冲到她面前,低声嘶吼,她还是一句话都没说,自顾自开始收拾家。
第二天,她和养母就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如常地吃饭,上学,上班。
这种平静,虽然表面下还隐藏着情绪的波澜,但至少,她们可以体谅彼此的难处,互相扶持。
这份有所保留的爱,对她们而言,足够了。
上大学的时候,苏萌还是选了本市的大学,虽然内心她是想离养母远一些,但真到了选择的时候,她还是选了离家最近的大学。
养母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明显松了一口气。这个暑假,她们是在一种少有的祥和气氛中度过。
养母带她跟着旅行团,去周边的几个景点旅游了一番,拍了很多照片。总之,在别人眼里,她们是真正的母女。
大三的时候,开始有男生追求苏萌,一个高高帅帅,文质彬彬的男孩,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初恋的甜蜜,很快让苏萌沉沦。
养母察觉了她的变化,询问她的时候,她下意识否认,养母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很快,养母去她的学校,发现了她的恋情。养母激烈地表达了反对。
在图书馆门口,养母拦住了苏萌和男友,指责她,谩骂她。开始,苏萌窘迫地脸通红,但是随着围观同学的增多,她的反抗一下子被激发出来。
“你又不是我亲妈,你管我?”她拉着男友转身离去。只留下养母呆在原地,仿佛雷击一般。
她们的关系降到了冰点,此后几年,她没有回过家。
节假日的时候,养母怅然地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内心责怪不已,一面后悔自己的冲动,一面也怪苏萌心狠,翅膀硬了。
快毕业的时候,男友提出分手,她又是哭又是闹,最终还是覆水难收,看着男友渐远的背影,她竟然想起养母的指责,想起姥姥的话。
但是苏萌年轻气盛,她不相信,不相信自己谋不到爱。
毕业以后,经历了社会的毒打,谈了几场无疾而终的恋爱,她终于明白要在男人身上谋爱,是多么难。
再推开养母的院门,已是四年之后,养母苍老了很多,身上的锋芒已不复存在,她们目光相接的一刹那,养母展现了笑容。
她们终于成了一对正常的母女,也拌嘴也吵架,只是拌过的嘴,吵完的架,都不往心里去了。
苏萌找了一个离家近的工作,天天回家,回到家后,都有热乎乎的饭菜等着她。养母甚至催她相亲,催的紧了,她就撒娇说要和妈妈过一辈子。
两年前,养母得了阿兹海默症,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竟然走丢了一次,她无力照顾,只能把她送到了专门的养老院,她也搬到养老院附近,可以兼顾工作和探望养母。
有空她就去养老院陪她,给她洗脚,剪指甲,梳头,其他老人都羡慕她孝顺,因为她常常去,护工也不敢怠慢养母。
可是前几天,养母误食了很多药物,导致肝中毒送到了医院,此时,苏萌正在外地出差,谈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听到养母病危的消息,驱车就往家赶。
在医院,她看到养母,医生已无力回天,养母临终前头脑清醒,见到她来,把小院的钥匙塞给了她。
一阵风吹过,苏萌打了一个寒战,在外面坐得太久,夕阳的余晖都渐渐西沉了。
苏萌走进屋里,来到梳妆台前,从镜子和墙缝之间拿出照片,明天去墓地,把这张照片烧给她吧,这是她在这世间的唯一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