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

【文字家园】

老杨有名字，可他教我们的时候，我们只能恭恭敬敬地叫他“杨老师”，背地里会调侃地叫他“老杨”。完全没有社会经验的我们这样一叫，自我感觉已然是个经过世事熏染、一切了然于胸的成年人了；好像老杨不是高高在上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只是隔壁的那个背有点驼、整天咧嘴笑的“老王”一样的普通人。于是，你也“老杨”，他也“老杨”，“老杨”成了班里人尽皆称又永远是处于地下状态的的称谓。毕业多年后，大家一谈到他，还是习惯称“老杨”。这样的称呼，有亲切感，也有一种过尽千帆伊人独立的味道。

老杨不老，他教我们的时候也就三十来岁。瘦高的个子，可能是个子高，习惯低头看我们这些小豆丁，所以头和背部就形成了160度的大钝角，不是笔直挺立的状态，人就显得有点颓态。但他走路速度很快，总是风风火火，修理学生的速度更快，出手和踢腿的动作，飒爽利落。他的锋芒，尽在他的鼻子和双眼。鹰钩鼻子，鼻梁笔直，那个尖锐的鼻尖，是我们每次犯错后敢于直视的极限。眼睛不大，但眼神锐利，扫向谁，眼睛里的钩子要比那个尖鼻钩更直刺人心。

应着他的凌厉的气势吧，他比同龄人显得成熟。叫他“老杨”还是很合适的。他也不爱笑，总是板着脸，面无表情。每次他笑，我们的心倒是“突突”地跳，不知道这是发自真心还是源自某个圈套。试想，哪个年轻人会这样有城府，还得是“老”字辈的人，“老杨”合适。

老杨不像个老师，不是说形象不像，而是说思想不像。无论是家长，还是学生，对老师的评价都是“德高望重”，“如春蚕如蜡炬”.......但是，老杨却经常用他的言行给我们上一场场别开生面的生活课。

语文课上，我们全神贯注聆听教诲时，老杨浅啜一口茶水，清清嗓子，多年来说话过多，他有些咽炎。说几句话，就“咳咳”几声，要把嗓子里的异物咳出去一样。茶水滋润后，口吻也云淡风轻起来：“我这人，有好的就不穿烂的，有可口的就不吃难吃的。”一伙十一二岁的孩子面面相觑，说好的“艰苦朴素、先人后己、奉献精神”，都哪里去了呢？班会课上，老杨一脸冷酷地教育我们：“我最讨厌女生染红指甲，如果谁被我发现了，染红色指甲油，我会让她一根根舔干净。”同样这伙孩子，特别是女生，未来三年没有一个人敢染指甲、染头发。想想后来的恶果，是哪个爱美的姑娘也承受不了的生命之重。

所以，初中三年，老杨每天身着衣着光鲜、满面春风地在教室里侃侃而谈，一群衣着黯淡的学生如苦行僧一样埋头苦学，不苟言笑。仿佛，一边是天堂，一边是人间，还是苦寒人间。

但老杨确实是老师，而且是特立独行的老师。

入学的第一天，所有人习惯性地打开第一课，自觉地朗读起来。老杨走进教室那一刻，班里一片寂静。老杨环视全班一周，说：“翻到第18课，《论语八则》。”所有的人的常识观被震碎了一地。原来可以这样教学的啊？那个学期，我们先学完了艰涩难啃的古文和诗歌单元，然后又蹦跳穿插地学完了其他单元。大家一致认定：老杨是个不走寻常路的老师，跟着他混，前途未卜啊。

可后来，老杨的表现再次刷新了我们的认知。每一个知识点都以至少一百道题来巩固，即使是个自称学语文不开窍的孩子，在老杨的花样题海也中学会了蛙泳、仰泳、自由泳。我们终于理解了“做题百遍，其义自见”的道理。

老杨就好像武侠小说中的掌握了武林秘籍的遁世高手。当我们这些江湖小白来到他的门下，他就拿出他的秘籍，一一指点，一样不落。他的习题本都是手写的，大概有一寸厚，纸张质量很差，薄脆的纸张不能用力，使劲捻就得破损点边角。幸亏他那苍劲不失飘逸的笔迹为那破烂的本子增色不少。那本手抄手订秘籍就传到了我们的手中。老杨把本子往讲台上一甩，人就潇洒离去。老杨的习题秘籍都是自己整理出来的精选题，市场上买不到，那时也没有复印机。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来传播——手抄。

自习课上，全班轮流上场，黑板被一遍遍地写满，擦净，再次写满、擦净。笔槽里积满的粉笔灰，静寂地见证着奋笔疾书的我们，写得手抽筋、累得腰佝偻。没有完成的，带回家继续抄写。自己写不动的，父母上阵。我记得曾经有半个月的时间，耳听着邻居家播放《北京人在纽约》的动听旋律，眼前是可恶可厌的方块字。我伏在桌子上，流着泪诅咒自己的老师，手还在疯狂地抄写，写出来的字就像是喝醉了酒要杀人的大侠，嚣张不羁。那飞扬的撇捺，飘然欲出，想是要结果了某賊的狗命？要抄完指定的习题，想看期待的电视，只剩下割裂又空茫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个抄写机器人。比机器人还可悲，我是个有情感的机器人。不眠不休，手口不停，眼泪纷然飘落，谁爱学谁学，老子不想学了。想想老杨的眼神，我的戾气顿时收敛，沉默地让文字爬满了纸张。

老杨的威力并不仅限于此，他还喜欢让我们写作文。每周四下午第三节课，是雷打不动的周记课。所有人，可以写你喜欢的任何话题，言情、武打、搞笑、剧本。平时谨言慎行的我们，在每周的周记中都是大展拳脚，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的作品有一位忠实而严谨的读者。他会认真地读每一篇，写下评语。然后还会选择优秀的作品，在例行的周记课读给大家听。起初，被展示的同学害羞，不好意思，埋头不敢看大家。后来，就变成了抽奖现场。只要看到老杨左手一杯绿茶、右手掌托一摞日记本，不疾不徐地踱入教师。我们的快乐就来了，今天谁会中大奖？老杨不紧不慢地读着，声音平缓中透出让人镇定的力量。他的“咳咳”的声音完全不会打断我们的快乐，反倒是奏鸣曲中有节奏的拍子。那时的教室是最寂静最快乐的地方，能听到心灵开花的声音，能感受到微小的喜悦在流淌。老杨，就是没有带光环的天使，帮我们沉淀杂质，给我们撒播欢乐。

快乐过后，依然是痛苦。老杨会让写得好的同学修改文章。放学后，写作好的同学留下来。老杨会逐词逐句地点评、批改，然后这个同学要经历一番磨皮挫骨的痛苦，再把涅槃后的文字奉给老杨，等待下一次的暴风骤雨的洗礼。三年后，经过数次打磨，每一个同学都有自己的一本“文集”，体面的像样的可以示之于人的文字，也是自己引以为傲的文字。

初三毕业后，我们像成年人聚在一起喝了一次酒。那天，大家都扔下了一切的包袱，近乎癫狂地唱歌、喝酒。老杨也来了，而且如鱼得水，像个混迹酒场多年的浪子。别的同学熟稔地给老杨敬酒，老杨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看到我木讷发呆、不敢交际的样子，老杨乜斜了我一眼，用手指敲敲眼前的杯子。用他的人生理念再次教育我：“别木头疙瘩一样，谢师得敬酒！”我这个笨嘴拙舌的人，哆哆嗦嗦地和老师碰了杯，话也说不利落。老杨笑了，意味深长。学习上是我的老师，生活中，还得教我规矩。

那年，我们考得很好，尤其是语文。最差的同学，都达到了100分。我们知道，这是老杨的棍棒和我们努力的结果。老杨，让我们又恨又爱。

后来，我们如飘散的蒲公英，各奔天涯了。听说老杨不当老师了，当了教学主任。嗯，大家暗自点头，他有这个能力。又听说老杨不当老师了，当了校办工厂的厂长。嗯，大家又首肯，老杨有这个魄力，符合他的风格。

很久没有见到老杨了，但我们都有点想他。他说狠话办狠事，但他是真心为我们好。他压榨我们，但他也牺牲了自己的休息时间给我们补课。

老杨不是典型意义的老师，但他是个好老师。他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老师，真实透彻不做作。我倒很希望，老师们也活得自由洒脱点，尽自己的职责，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像老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