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起那些临终的脸(廿四)
爷爷奶奶那一代人,每个人的生活经历都是一部传奇。我曾经很感兴趣,想一窥究竟,但是他们总是微微一笑简单几句就带过了,不愿细说。可能在他们心里,我觉得新奇的恰多是生活琐事,整个国家都在此起彼伏激荡迸发的巨变背景中,普通老百姓有什么传奇,人人都是这样,生活而已。
而如今就算想再问个细致,已是不可能了。
爷爷文革时蹲牛棚,养成了抽烟的毛病,一抽就抽了几十年,把自己抽成了老慢支,肺气肿,肺心病。上大学那会学查体,桶状胸,哮鸣音,干湿啰音等等一系列特殊表现,都是在我爷爷身上学会的。等到学到肺气肿这章也是无师自通,因为身边有个这么典型的病人整天让你参观。直到有一天,感冒肺炎住进医院,憋的不行,喘不过气,差点去见毛主席,还好医生妙手救了命,就这么一下子就戒了烟,出院后再也没抽过,一戒就是十几年。但是抽烟的危害并不是一时能看出来的。已经损伤的肺,没办法逆转,经常咳嗽咳痰。直到前年,仍然如此,除了整天咳卡咳卡的加上喘,更添了毛病,老说觉得嗓子里有个枣核卡着一样,使劲嗽嗓子,痰里会有血丝。做为一个不负责任的家庭医生的我我没往心里去,还按气管炎给他吃消炎药,化痰药,做做雾化。却没想到,终于有天去医院看耳鼻喉科,喉镜这么一照,喉癌。
岁数太大,80有2了,想确诊必须全身麻醉取活检。一身病,尤其肺功能差的不行,医生都没人敢做全身麻醉。不全麻,又不敢局麻取病理活检,怕出血呛到直接毙命。不取病理,就意味着喉癌永远打问号,也不可能抗癌治疗。老爷子更是傲气,直接问了大夫,考虑是癌,便打定了主意不治,回家去。
做为家属我们总是不甘心的,怎愿意就这么留他去等死?然而虽然我们找了多家医院,询问了很多方法,甚至花了一万多做了PETCT,准备去做十万块一疗程的高级治疗。最后也是全然无功而返,西医这边基本上就是放弃为主,治,就是活受罪。吃吃中药,对症治疗,就这么维持着吧,满北京城吃好吃的,人活一世,唯美食不可辜负。
然而肿瘤终究是可怕的,它小心的侵蚀着,堵住了咽喉本就狭窄的要道,让呼吸和进食都变成奢望。所以渐渐地,每天的日子只剩躺着喘气,看报听广播输液而已。
结果已经注定,每个人心里都明白,终将失去,所以只是多多去陪伴他,在仅剩的不知是多少天的时间里。甚至开始思考身后的事情。
我印象中,关于死亡,爷爷从七十岁开始就常会重复三件事。一,他常和奶奶开玩笑。每次吵架奶奶生气说,我明天就死!他总是回嘴,不行!你必须比我多活一天。二,不管怎么死,只要不是憋死就行,最好睡着觉嘎嘣就死了。三,不要墓地,死后像周总理一样骨灰撒在大海里。然而有天他又兴奋地宣布,神仙托梦说他会活到106,此后时时念道自己要活到106岁。80岁生日时,他还那么精神,身体状况很平稳,我们真的以为他会活到106呢,还打趣等他106岁了,我们估计都先不在了,就剩下我女儿陪他开心就好。没成想,转年就被死神翻了牌子。
彷徨无助的消极等待爷爷的最后一刻的过程中,没有想到奶奶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了。2月14号情人节这天下午,奶奶走了。爷爷一直在旁边的病床上侧躺着,静静地看着我们和医生护士来回穿梭,为她做最后的处理。老爸买的寿衣是深红的袄绣着金线,爷爷说好看,红的喜庆。太平间的人把奶奶装进黄色的大袋子,抬上车推走时,我听到他在旁边轻轻地唤着奶奶的名字,让她走好,慢点走。呼呼啦啦一群,我们哭成一片,他看起来却始终平静,释然。
当天就把奶奶的遗体送往了火葬场。15号,家里亲戚从外地陆续赶来,我忙着接站,安排住宿,让自己没空悲伤。16号一早,进行了告别仪式。经过化妆打扮,在透明的棺材里,奶奶静静地躺着,就像睡着了一般。亲朋好友挨个进屋悼念,我的眼泪拼命流,如果不是爱人紧紧的握住我的手,搀扶着,恐怕都没有力气站住。到这时,也只是悲伤于无法逆转的死亡这件事,等到送棺材进去,工作人员推进火炉去烧了,那一刻,真正的永别像一把利剑狠狠地插进心里,那一刻才是真的痛,痛失我爱,永远!永远!
奶奶的骨灰被寄存在骨灰堂,大家七嘴八舌最终选了一个都满意的柜子编号,在装满形形色色人生的最高一排,静静等待。
事情都处理完了,随车送一众亲戚去医院探望爷爷。告诉他,我们送走了奶奶,事情都安排的很好,让他放心。都是至亲,有些许久未见,爷爷与大家聊着,样子很是开心,挨个问问家里近况。爷爷排行最小,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已不在了,来的都是他们的子女,小时候大家家里生活都困难,孩子众多,我家条件还行,他们好些个都在我爷爷奶奶家里长大,自然格外亲些。聊了些时间,他嗓子哑的,说话费劲,爷爷眯起眼,挥挥手轰大家走,说他要休息了。我们见他精神还不错,都放心地走了。
中午摆酒吃饭,下午回家休息。极度的悲伤和用力的哭泣之后,我累的极了,加上两日来四处奔波,本该迅速睡去,心里不知怎的,总是惶惶不安。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突然电话铃将我惊醒!电话那头,我爸略略颤抖惊慌的声音,告诉我,医院打来电话,说我爷爷不太好,我住的离那里最近,我爸让我尽快先赶去。我一跃而起,迅速穿好衣服,和爱人开车赶往医院。一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心急如焚是什么感觉。晚上七点,北京的夜已经黑了,路况还算好。一路没有堵车,爱人在身旁不停地告诫我开车注意,要小心。仪表盘的数字还有眼前的路和红绿灯,在我眼里,都有些扭曲,它们好像肉中刺一样,让我心恨恨的,不能放肆狂奔。
快点!快点!前面所有的,都闪开!我心里狂喊着。手里紧紧握着方向盘,使劲冷静踩着油门的脚。终于到了医院,车扔给爱人,我飞奔进去。病房在12楼,刚巧一部电梯开了门,只有我一人独坐,1.2.3......9.10....电梯上的数字变的很快,却远不及我心跳的速度。电梯门在12楼打开了,我冲刺进病房。看到的是迄今为止人生中最刺痛心灵的临终一幕。一名男大夫正在捏着呼吸气囊,一下一下,另一个女大夫正在指挥护士用药。监护仪上的心率只有三十几,血压50/0,心电图只剩可有可无的起伏。爷爷,我亲爱的爷爷,白天你还微笑着和我说话,我还许诺明天再来看你,此时你却面如死灰,闭不紧的双眼,散着无神的光,微微颤抖的嘴唇好像在喘着最后的几口气。
目睹这一幕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死神已经站在窗外了正要带他离开。我痛哭着,大声喊着“爷爷,我来了,您再等等吧,您儿子女儿都在来的路上了,您再等等吧。”原来极度悲伤的哭一开始,是没有眼泪的,只有哭的声音和感觉,大概因为悲伤来的太突然,眼泪还来不及制造出来。我哭着给我爸打电话,告诉他爷爷马上就要不行了,让他快点,再快点。
医生在我们来之前已经抢救了近一小时,如今生命指征已经消失,医学措施已经无效,家属既然到场,医生便准备停止抢救宣布死亡时间,然而我爸和姑妈做为他的子女还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一看到男医生停止了捏气囊,我慌张了,忙请求医生再救一救,哪怕做做样子,甚至提出我来帮忙按压呼吸气囊。女医生见我这样子,便示意男医生继续,我一直在爷爷耳边喊着,您再等等,再等等,我爸马上就来了。只又捏了几下的功夫,我爸来了,他快步上前凑到爷爷近前喊着,爸我来了。我也忙喊着,爷爷,您儿子来了。大概是爷爷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吧,他竟然睁了一下眼,嘴唇动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我爸忙俯下身子贴近他说“爸,是我,我来了。”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病房中,有几秒时间一片静寂。每个人都好像静止了。
女医生上前查看瞳孔,拉了直线心电图,清晰地宣布了死亡时间,就离开了。护士们穿梭忙碌收拾东西。我和父亲坐在床边,握着爷爷的手,他默默注视,我嚎啕大哭。又过了几分钟,亲戚们到了,大家围着哭成一团。爷爷的女儿,我姑妈因为家住的最远,最后一个赶到。我在病房里,就听到电梯那边远远传来的哭声,一路哭到屋里,她哀嚎着,哭着说她爸爸没了,没有等她见一面就这么狠心的走了。大家都在劝着,怕她伤心过度,出现什么问题。哭了许久许久,眼泪怎么总也流不完。爷爷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不会再醒来。
刚刚送走我奶奶两天之后,在家里人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之后,他选择在此时离开。不想让奶奶等太久,又没给别人多增添一分麻烦。这份心意,让我们永记在心。同样的流程,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告别,同样的一炉火,我又没有了爷爷。爷爷的骨灰盒,放在奶奶对面的格子里,他们可以微笑着,一直看着对方,互诉衷肠。
情人节,他悄悄的拉着她的手,对她说你慢慢走,走好,亲眼送她离开。两天后,他也悄悄地走了,去追他的她。六十几年的相伴,最后的最后,是极致的浪漫结束。
“一辈子怎么够,前路漫漫多孤单,我陪你”
串起那些临终的脸(廿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