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动的灰尘
他失魂落魄地靠在墙上,紧闭着双眼,后背磨着潮湿的水泥墙面不断下滑。他跌落在地上,尾椎骨传来闷痛,两瓣屁股一贴到冰凉就猛地抽搐了三下,他皱了皱眉,努力控制住这种令人尴尬的条件反射,轻轻叹了口气。叹息声漂浮在楼道里,混合着远处市场上鬼魅般的嘈杂,兴高采烈地携着细菌与灰尘婆娑起舞。他不耐烦地大叫:安静!但这只能徒增烦恼,更多的灰尘与噪音被他的一声怒吼给惊醒,纷纷甩掉被白日阳光蒸晒过的慵懒,精灵似的纷飞起来,跳动起来,歌唱起来,齐刷刷汇合成怒吼着的奔流,一股脑儿灌进他的耳朵。他痛苦地沉默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他感觉有千万个刀片在来回切割着自己的肉体,而他的手脚都被铁链给缚得严严实实,像一个被注射了麻药的肥猪,滴着唾液,擤着鼻涕,嚼着糟糠,只等着被扭断脖子时那清脆的咔嚓一声。他的思绪在一片冒着紫色泡沫的沼泽上欢腾着,叫嚣着,冲撞着,就像一群发了疯的顽童,不顾主人家可怜的低声劝告哇哇叫着闯进卧室,撕毁衣物,砸坏家具,这时其中的一个孩子王跳上古董木桌,大声宣告:“请尽量随地大小便吧!”于是孩子们欢呼了起来,纷纷拉下小裤子,将尿撒在对方身上,将粪便排泄在餐具上,将唾沫淋在珍贵的花木上,过不了多久主人的家里就已经一片狼藉了。主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进来,目光一一扫过室内残缺不全的家什,满地的排泄物,以及玩累了于是就地睡在那些排泄物之上的顽童们,跺了跺脚,嘶哑地叫骂一声,然后选择了宽恕和仁慈。
他摇摇头,确认自己是否丧失了理智,可这条思绪还没正式露出头来就被无情地掐断了。理智是什么?他转而问了自己这样一个问题,理智意味着健全,意味着人性,意味着一个人不可能在大白天就坐在楼道里思考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么我丧失理智了?是的,理智回答他,但幸运的是我还没走远,你要是愿意的话尽可以将我捉回你的身体,你人不坏,我挺愿意为你效劳的。他冷笑一声说,理智,你要是真的有哪怕一丝想要为我效劳的心的话,刚才就一定会阻止我去杀死那个狗杂种的,对这件事我一直搞不明白,杀死他的身躯难道就能杀死他的成功吗?敲碎他的头颅难道就能敲碎我的嫉妒吗?刺穿他的肚皮难道就能刺穿我的老婆李雪对他那汹涌的性欲和无止境的崇拜吗?不能,完全不能,杀掉他只能使我成为一个罪犯,一个失败者中的失败者,就像一只妄图毁坏整个马蜂窝的瘦弱蚂蚁。
理智,你别不说话,既然来了就和我好好谈谈心,你认真回答我,在我的手稿被他无耻地剽窃时,在我的妻子主动投他怀送他抱时,当我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也无法澄清那属于我的著作权时,你都跑到哪里去了?男人绝望地朝着虚空大喊,而理智却并没有做出答复。于是他继续倾诉,仿佛这样就可以唤醒世界的良心似的:或许从一开始你就不应该让我看见那篇文章,而就算看见了你也不应该赋予我去寻根究底的智慧。平时你离我远远的,把我活脱脱当成一个白痴戏耍,而当报纸上那篇该死的小说映入我的眼帘,滤过我的晶状体,打在我的视网膜上时,你却突然来了精神,像个缺钱用的交际花似的又重新在我耳边喃喃细语了:“瞧啊,看看这篇文章,除了角色的姓名外,哪一条线索,那一段对话,哪一个标点符号不是从你的脑袋里蹦出来的?我告诉你,这是赤裸裸的剽窃,这是对你创作权益无情的践踏,你不应该就这样干巴巴地逆来顺受,你应该奋起反抗,去投诉,去协商,去赢回你的骄傲和尊严!”在你的鼓吹下,我越来越沉不住气,越来越觉得委屈窝囊,十几年的壮志未酬突然间全都变成了石油和天然气,呼噜噜在我愁苦的心脏里燃烧了起来,而你,理智,却是这股火焰的元凶,你像一个猥琐的农民似的蹲在我的怒火边扇着风,吹着气,扑哧扑哧放着屁,把我搅和得头晕脑胀,义愤填膺,恨不得立马吞了这个剽窃我作品的人。
我怒气冲冲地去找我的经纪人,谁想到,这个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梳着一头油亮的中分,说起话来文质彬彬的经纪人居然是这样一个孬种,他对我说:“作家,写不出来东西就去抄,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任何作家班里的第一项训练就是一个字:抄!抄古典的,抄现代的,抄浪漫的,抄意识流的,抄雨果的,抄巴金的,抄苏格拉底的,抄托马斯曼的,现在人人都抄,所以人人都不见怪,我就不信你从来都没抄过,而报纸上那篇也就是一部小小的短篇而已,你何必这么较真呢?”我大发雷霆,一把将他办公桌上的订书机A4纸文件夹花瓶避孕套电脑手机全都扫到了地上,骂他走狗,骂他窝囊废,骂他是个吸我血的混账蝙蝠。谁知他却没有生气,反而换了一副嘴脸,笑嘻嘻地安抚我说:“你怎么不想想,那个抄你小说的人,其实是为你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呢?你不是经常说‘作品应该独立于作者而存在,就像成年的孩子之于父母’吗?那篇小说你早就写出来了这我知道,可你并没有本事让它获得应有的名声与尊重,现在好了,来了个剽窃者,他孜孜不倦地为你的作品打通了登上报的渠道,让它闪闪发地像一个明星一样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换来了大家的一致好评,这就像你的孩子出息了,成材了,火箭似的一飞冲天了,而他就算不是你亲手点的火,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这个做家长的可不能太贪得无厌呐”这个混蛋,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奸诈,竟然用我的话来消磨我的锐气,我被堵得哑口无言,只能像一条丧家狗似的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后来我又去找了我发表文章的那家平台,谁知他们却对我说:“对不起先生,我们的平台只给作家提供创作,发表,以及互相交流的自由空间,并不处理任何版权纠纷。”我反驳说:“可是你们家的平台上注明得很清楚,‘版权归作者所有’啊!”谁知他们却冷冷地回答我:“这是事实,可是我们并没有剽窃您作品的版权。如果有人违反了您的权益,那我们建议您找法院或者公安局等有关单位去协商解决。”没有办法,我又拨通了城市里专门报道这种民间纠纷的电视栏目投诉热线,我告诉他们,有一个混蛋剽窃了我的小说,还厚颜无耻地以他的名义在报纸上发表了,我觉得身为一个没有前科,安分守己,把交通规则当成葵花宝典供奉的淳朴良民,我的权益受到了严重的侵犯,而他们应该把这件事公之于众,让大家都知道在这城市里原来还存在着如此狡诈的剽窃者和如此无辜的受害者。他们回答我说,好的,我们会派人调查,然后就没了回音,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们究竟调查到哪座冰山里去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把整件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我的妻子李雪。李雪比我年轻五岁,很漂亮,会穿搭,和我在一起生活了两年,正值二十几岁的青春年华,对一切事物都还保有浓厚的兴趣。听完我的遭遇后,她表示要先看看刊登在报纸上的那篇小说。我把报纸递给她,她低着头,认真看着,眼里冒出激动的火花,以前我曾无数次地把我的作品交给她看,可她哪一次也没有现在这次看得认真。看完后她抬起头,凝神吸了一口气,仿佛还沉浸在小说的剧情里无法自拔,那模样就像一个第三次吸毒的瘾君子。她对我说:“这真是你写的?”我说当然了,这篇小说是我的得意之作,我还专门拿给你看过呢。她说:“我觉得不像。”然后又低头阅读,手指抚摸着油印的文字,就像发现了一件什么珍宝似的。她说:“这个作者,‘如烟红尘’,你认识吗?”我说我他妈怎么可能认识,要是认识他早把他给砍了。谁知李雪却面露愠色,她咬咬下唇,小母鸡似的抬起嘴说:“你说话不要这么粗鲁,人家不一定是剽窃你的,反正我不记得你曾写出过这么有文采的小说。”我一听大怒,赶紧冲进我的卧室,将我以前的所有手稿都统统翻了出来,花了将近半小时的时间从里面挑出来十五页,砸在李雪面前。你看看,十五页手稿,完全原创,铁证如山。李雪拿起那十五张皱巴巴的手稿反复看着,然后撅起小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她嗫嚅道:“这也有可能是人家‘如烟红尘’先写,然后你再去把它给抄来的呀”我瞬间气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只能听见耳朵里像爆开了一场世界大战似的嗡嗡嗡刷刷刷砰砰砰闹得欢腾,而那时,你,理智,又躲到哪里去了?如果你真的愿意为我效劳,就应该在阻止我对李雪恶毒的谩骂,阻止我落在她白皙的小脸上的暴虐的耳光,更应该阻止我不顾一切地上网去查找那“如烟红尘”的联系方式与家庭住址啊!如果你阻止了这一切,多少丧尽天良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我在网上找到了如烟红尘这个名字,发现他原来是一个十分出名的网络作家,曾为数个地区的报纸撰写过文艺评论专栏,还出过四五本小说,看起来风风光光的,比我有出息多了。我恶狠狠地敲着键盘,给他发去了一封简短的邮件,通知他说报纸上那篇文章的原作者,我,马上就要去拜访他了,请他做好准备。得知我的计划后,李雪娇滴滴地求我带她一起去,我问她:“你为什么也要去?”她回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呀,我想看看这件事究竟会怎么收场。况且你一个人闯进别人家里也危险,多一个人好互相照应。”我心想这丫头终于成长了,会心疼老公了,于是我满怀感激与愉悦答应了她的要求,而你,理智,口口声声说要为我效劳,但当李雪那甜蜜蜜的小嘴向我唱起塞壬的旋律时,你又神游到哪里去了?如果当时你能唤醒我的哪怕一丝警觉,我就能从她提起如烟红尘时的紧张,阅读报上小说时的专注,以及夜晚突然对我的温存中拆穿她那低级的谎言。
说到拜访如烟红尘的经历,理智,你真是使我恨入骨髓。那一天,你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伤我更深。你一见到如烟红尘那笑嘻嘻白嫩嫩亮晶晶的脸就马上软了下来,什么逻辑什么正义什么公平什么人格对你来说都变成了过眼云烟,而他那红扑扑的脸和甜腻腻的嘴就是从烟里冒出来的太阳。他见到我,如遇知己,立马和颜悦色地对我说:“xx先生,您终于来了,我是您忠实的粉丝,早就想要联系您,好一窥您的真容,并接受您对晚辈我高深的教诲了。快请进,我连礼物都给您准备好了。”说着他就开始给我拿拖鞋,泡咖啡,削水果,调暖气,那股子热切劲儿就和一个小姑娘遇见自己最喜欢的明星一样,不辞辛劳地跑来跑去,细致入微的体贴招待好像都出自对我的敬佩似的。在那样的环境里,想生气或者严肃地谈正经事都难。我坐在他家的客厅谈着报纸上那篇小说的事,他就坐在一旁捧着腮帮子静静地看着我,而李雪就坐在我的旁边捧着腮帮子静静地看着他,他对我明表敬佩,李雪对他暗送秋波,他给我端茶送水,李雪给他添奶加糖。他对我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在报纸上刊登我的文章,他说:“我在很久以前就拜读过您的这篇大作了,当时的我正处于创作瓶颈,整天郁郁不得志,恨不得一死了之。我的朋友,家人,编辑屡屡打电话来安慰我都无济于事,可老天眷顾,您的那篇小说突然像一个天使似的降临了我的生活。读完后我热泪盈眶,深受启发,立马拿起笔,洋洋洒洒写下了两万字的读后感,但我觉得这还不够。我认为,像这样一篇小说,就算得诺奖都不算夸张,凭什么只能被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平台给埋没掉?于是我仿佛受到了召唤,觉得有义务也有责任让这篇文章登上报纸,给更多的人看到,让更多和我同样抑郁踌躇的人重新找到生的希望。于是我立马找到了我的编辑,只怀着一腔热忱,也没考虑什么版权问题就将那篇文章交给了他,末了还威胁他,如果这篇文章都不能上报,那我将从此绝笔,再也不写一个字……但没想到我这么做却给您带来了这样的苦恼……”他快要哭出来了,“我向您郑重地道歉,我将赔偿您相当于这篇文章的稿费十倍的精神损失费,除此以外,您要是还想怎么惩罚我都行,只要让那篇文章还留在报纸上,让它永远照耀着世人就行……那样的话我就算死也没有遗憾了,对不起,我的情绪有些失控,我只是太喜欢您的小说了……”说着他真的哭了起来,捂着脸,一头栗色的长发盖住了额头,不断抽泣着,颤抖着,无助似孤儿。李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赶紧像个母亲似的坐在了他的身边,将他迎进臂弯,拍打着他的背不断说着安慰的话。而你,理智,就那么浮在一边看着这场闹剧进行下去,一句话也不说。到最后我是彻底软了,于是话里的所有锋利也都被磨蚀了个干干净净,我竟然对一个剽窃了我文章的不男不女的网络作家说出了这样的话:“我们当作家的都不容易,你写不出作品,借鉴了我的创意,这情有可原。看在你这么真诚的份上,我就不再追究了,只是希望今后你在发表别人的文章时能三思而后行。你挺有才华的,如果我们能有进一步的合作的话,我也……”这时他挣脱李雪,朝我扑了过来,一把将我抱得紧紧的。他的脸埋在我的肩窝里,还在流泪,把我的衣服都浸湿了。我能听见他闷闷的说话声:“真是太好了,xxx先生,我真的太高兴了,我真是太喜欢您了……”临走时,我拗不过他,接受了他送给我的礼物。那是一件非常入时也非常入季的卫衣,他像母亲将自己孩子交给幼儿园老师似的将那卫衣交给了我,红彤彤的眼里还闪烁着泪花。
出了他家门,街上冷风一吹,我恍然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像在梦境里一样,什么咖啡,暖气?什么真诚,热忱?什么礼物,卫衣?我清醒了过来,突然像一个刚进传销组织的欠债妇女似的觉得被骗得团团转,我仿佛看见那网络作家,如烟红尘,正站在门背后,擦干了两行假泪,抹掉了一脸脂粉,冷笑一声,然后悠然自得地开了一瓶香槟,庆祝自己又少了一个麻烦。理智,你总是挑选人们最不需要的时候出现。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心乱如麻,手里拿着的卫衣仿佛锁链拴住了我的自尊心。接受了他的礼物,就等于与他和好如初,大家相安无事了,而如果在这样的前提下还厚着脸皮去闹事,那不仅输了面子,还输了人格。这家伙知道这一点,所以才送我礼物,这个骗人精!这时,我听见李雪充满幸福的声音。只见她满面春光地站在一辆的士边,告诉我是时候回家了。
楼道里的光线变暗了,太阳移到了另一边,被高大的水泥建筑给挡得严严实实的。跳舞的灰尘与细菌们安静了下来,又落回布满锈蚀的铁窗框里。有一个老人弯着腰,穿着粗气一步一步地走了上来,奇怪地看了靠墙而坐的男人一眼,仿佛发现了一堆一个星期没人清理的垃圾一样。他继续踏着楼梯,每一阶都像带有磁力似的吸住了他的脚,他必须花费比常人更多的力气才能将脚抬起来。老头走后,楼道里的漫开了寂静,远处菜市场的声音仿佛随着太阳一起也被挡在了外面,只留下一些微弱的余响还在回选,但这些余响最多也只能增添楼道寂静的分量罢了,就像在白纸后点缀上黑色的斑纹当背景一样。
他觉得很累,午后的疲劳向他袭来,而心里面纠缠起来的无数思绪与情感却让他像躺在荨麻上一样难受。突然,他面前漂浮着的灰色理智在疲倦中缓缓变形,将安静的灰尘们又凝聚了起来,一阵螺旋形的气流从楼道灰色的地面上升起,勾勒出一个人的模样。他知道那就是理智,在接受了自己几乎毫无节制的诋毁后,理智要用全新的形象来对他展开反击了。
理智戴着卡其色的帽子和金边眼镜,身穿淡绿色的西装西裤,脚踏一双擦得晶亮的皮鞋,从旋转着的灰尘里走了出来。他留着一撮小胡子,很像二十世纪初期葡萄牙的知识分子。他的嗓音充满断断续续的磁性,其中夹杂着老年人的沙哑。他客气地打招呼:“你好。”
他有气无力地回答:“你好,理智。”
理智走到他的面前。从衣服口袋里漫不经心地拿出一块茶色的手帕,将地面擦拭干净后盘腿坐下。一身西装在他身上绷得紧紧的,发出快要炸线的声响。
坐稳后,理智对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如此恼怒,但我必须得说,你对我的种种职责有失偏颇。”他没回答,但是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来。于是理智接着说:“首先,不是我不愿意为你效劳,而是你不愿意让我为你效劳。自己回想一下,你曾经有多少次不听我的劝告而选择一意孤行?又有多少次,你认为我的建议荒唐透顶,不符合年轻人的闯劲,而选择更危险又更鲁莽的道路?你从来都能机智地找到拒绝我的理由,然后在事后才来责怪我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我作为理智,只负责为你提供建议和解释,而选择权永远都掌握在你的手上,难道这点简单的道理你都弄不明白吗?”
他痛苦地皱了皱眉头,像一个父亲突然想起了因打架闹事而死去的孩子一样神伤。理智没有看他,接着往下说:“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你总是责怪我在你和李雪吵架时没有阻止你的愚蠢行为,这我承认,或许是我的失职,因为每每看见你因暴怒或嫉妒而满脸通红,不顾一切的禽兽般的模样,我就立马对你失去了耐心,恨不得就此把你抛弃掉,让你一个人自生自灭。可我冷静下来一想,发现你其实非常可怜,如果就这样把你抛弃掉的话我自己也会于心不忍的。于是我选择了旁观,我想让你在事后明白过来自己的行为有多么的愚蠢,可你却从来不知反思,反而在事后责怪起我来,让我真是有口难言。你和李雪的事,从根源上来说,如果当初你听从了我的劝告的话,就不会出现之后的这一切荒唐事了。你当初追李雪时那个劲头,可以说是真正的天不怕地不怕,要多荒唐有多荒唐,要多莽撞有多莽撞。刚开始的时候,我是不是提醒过你,人家比你小五岁,正年轻,好朋友一大堆,身边有趣的人也多了去了,和你不是同一路人,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好?可你不听我的,以为只凭着一腔热血和坚持不懈就能征服人家正盛开着的少女心。于是你一个毕业了要养家糊口的人,天天去女生寝室堵人家李雪,要堵不着就去烦人家的同学,让人家的同学帮你捎去肉麻的情话,要堵着了就不由分说就塞给她一大堆你认为是浪漫的礼物,并没皮没脸地恳求她和你出去约一次会——你别打岔,我说的这是事实,我知道当时的情况比我描述的要浪漫许多,纯情许多,微妙许多,我也知道你是个文人,骨子里全是诗,追女孩子时讲究步骤和气氛,或许正是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帮你在最后赢得了她的心,让她成为了你的老婆,但这些我管不着,从外表上来看你的行为就和一个傻头傻脑的饥渴光棍没什么区别——刚开始李雪对你是厌烦透顶,但久而久之也觉得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于是你们两个就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约会。可在这次约会上,你不仅没有和她开开心心地聊天让她感到愉悦,反而开始炫耀起你的文学才华来了。在这节骨眼上,你自己说说,我有没有提醒过你?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人家李雪是一个天真善良的姑娘,喜欢的是热闹和八卦,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还从没有看过世间的黑暗,还是少和她谈论沉闷的文学比较好?可你倒好,张口闭口就是荷马,你觉得一个认为阿基里斯是一道俄罗斯著名甜点的女孩,会对伊阿宋,狄奥尼索斯和阿伽门农怀有多大的兴趣?当时你反驳我的理由是,你要用你对文学的激情来感染她,让她打心底里佩服你的精神境界,从而彻底爱上你……对此我还能说什么呢?难道我还能在你最富激情的时刻给你泼冷水吗?于是我沉默了,我想看看事情到底会如何发展。而这个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在你热烈而顽强的追求下,李雪竟然妥协了,而更不可思议的是像你们这样的两个人竟然还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你感到幸福,我感到不安,你觉得幸运,我觉得蹊跷,而到后来,我一直以来担心的事不就真的化为现实了吗?我一直觉得李雪只是暂时委身于你,她年轻的心里藏着什么大胆又离奇的想法哪里是你这个书呆子能忖度得出来的?你们的婚姻生活果然十分不幸福,你们的意见从来都没有一致过,你们的情趣也从来都没有统一过。在你的眼中,李雪还是那个在女生宿舍楼下对你冷漠如雪的大学生,而在李雪眼中,你永远都是那个流着口水给她送去一大堆废物的饥渴光棍。你骂她冷漠,她骂你自私,你骂她贪得无厌,她骂你桀骜不驯,你认为她吸干了你的血,她认为你囚禁了她的心……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对骂中,我有多少次劝你想开点,多为人家李雪考虑考虑?可你不愿意,你认为男人就应该强硬,就应该用蛮力去拴住自己女人的心。后来她和剽窃你小说的网络作家,如烟红尘,好上了,说实话当时我心里有一种畸形的快慰,就像一个看见不听自己话的顽童遭到报应的教师一样。谁叫你一直不听我的话呢?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可你却又开始责怪我,你说我总是到事情都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候才出现。我告诉你,事情还可以挽回,你要做的只是接受现实,忘掉李雪和短篇小说,忘掉背叛和如烟红尘,休息一段时间,然后重新开始生活。可你却再一次没有听从我的劝告,你认为我说的话都是放屁,都是窝囊的失败者才会想到的逃避现实的方法,你要积极面对现实,你要挣扎,要反抗,要争取自己的权益。我问你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你还如何去争取权益呢?你冷笑一声,一挥手就把我赶走了,当时我心里就产生了一种十分黑暗十分吓人的预感,果不其然,你在今天凌晨爬进了如烟红尘的家,先用他床头的台灯砸得他脑浆四溅,又用自己的水果刀在他身上捅了十几个大窟窿,这都是惨无人道的暴行啊,你怎么就堕落到这步田地了呢?不仅如此,你还勒住了睡在他床上的李雪,眼睁睁地看着她粉红似蜜桃的小脸变得肿胀,变得青紫,变得像个僵尸一样龇牙咧嘴。你的耳朵听见了她临死的呻吟,你的身体感受到了她绝望的挣扎,你就那样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直到她的喉咙里发出挤破塑料泡沫似的清脆的爆裂声,身体猛地抽搐几下,然后张牙舞爪地死在了情人的床上为止……我问你,在你拧住李雪脖子的时候,是否感受到了残忍的快感?又是否对她遭遇过的和正在遭遇的悲惨处境产生过哪怕一丝的怜悯之心?你是否爱过她呢?”
他的身体已经滑落到地上了,现在他整个人就像一块烤化了的橡皮糖似的软弱无力。理智告诉他的这些东西,他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心里有数的,只不过总是有一种跳动着始终不休的东西在控制着他,灼烧着他,牵制着他,让他每次都能找到合适的借口来拒绝理智。他四肢无力,很想就这样在冰凉的水泥楼道里躺一辈子。
这时理智冰冷冷地对他说:“现在,让我来为你最后尽一次责。对于你现在的处境,我的建议是去自首,然后在监狱里忏悔,赎罪,等刑期一满,你出来了,或许还能找到个服务员或者收营员的营生,然后寻个便宜点的公寓,整天看看电视读读报纸,过上几年安稳日子。”
他躺在地上,看着楼道里悬挂着的布满灰尘的电灯。那电灯看起来死气沉沉的,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东西竟然能发出亮光。
他忽然坐了起来,满眼疲惫地望着理智。理智静静地坐着,表情十分悲伤,仿佛预见了什么灾祸似的皱起了眉头,金边眼镜发出了轻微的响动。他笑了笑,张开手掌,在理智的面前揉面似的画着圈。理智看着他,一时间整张脸都变了形,那是被各种感情扭曲了的脸,很像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的亲人被敌人杀死的牛仔。随着他手掌的挥动,理智渐渐变得纤细,变得透明,向后退去,化成一片青色的烟,然后一圈圈消失在了楼道里。
他终于站了起来,看了看表,下午三点半,警察还没有寻到这间楼道里来。他拿出兜里还沾着血的水果刀,用力扎进了自己的咽喉。沉闷的落地声又惊起了铁窗上的灰尘,它们再一次飞了起来,与此同时,阳光赴约似的从远处水泥建筑锋利的边缘泻出了一角金光,投洒在这一片飞舞着的灰尘上。仿佛混沌初开,这些灰尘尽情地吸收着午后那温暖和煦的阳光,起起落落,纷纷扬扬,追逐着,旋转着,流动着,像被孩子吹开的蒲公英种子,又像暮春时节飘满大地的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