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 草稿
天空垂着铅灰色的幕布,浓重云层低低压迫着城市轮廓,仿佛随时要倾塌下来,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手机在桌上不停震动,我抬眼看去,红色暴雨预警信息一条接一条,预警电话也不时响起。李为民——县防汛办主任,
揉着太阳穴,连续熬了四天的酸胀感在眼眶里沉重地盘旋。墙上那“人民至上”的鲜红标语被窗外灌进来的风掀动了一角,簌簌作响,像一声无声的叹息。
“李主任!”小王几乎是撞进门的,声音嘶哑,“磨子沟那边信号断了,最后消息说……后山有裂响!”
他猛地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声响:“河谷村转移进度?”
“九成!就剩……赵老倔死活不动!”
“赵老倔?”李抓起雨衣就往外冲,“他那破房子在沟口,冲下来第一个埋的就是他!走!”
车在倾盆雨幕中艰难穿行,雨刮器疯狂摆动,视野仍是一片混沌的灰白。车刚在磨子沟口刹停,浑浊的泥水已经像饥饿的舌头,贪婪地舔舐着赵老倔家那低矮院墙的墙根。赵老倔,像一尊泥塑的怒目金刚,死死堵在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前。
“我走?我几十年的家当,还有我那些牛呢?都扔水里喂王八?”他脖子上的青筋蚯蚓般暴起,声音在雨声里炸开,“你们当官的,嘴皮子一碰就想把人撵走?小题大做,就想表现你们能?
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激愤的泪。浑浊的洪水在他脚边打着旋儿,带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枯枝烂叶,一股土腥味直冲鼻腔。几个同样滞留在附近的村民围拢过来,眼神复杂,像一群沉默而警惕的鸟,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在雨幕里浮沉。
“老赵说的在理啊,凭啥说冲就冲?”
“当官作秀呗,折腾老百姓有瘾!”
“就是,雨停了不就没事了?瞎折腾!”
时间像被洪水浸泡过,沉重得抬不起头。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目光越过老赵倔强的肩头,望向远处河谷方向。那里,浑浊的洪水正裹挟着上游的树木、牲畜,甚至房屋的残骸,像一条暴怒的土黄色巨龙,势不可挡地咆哮而来。他知道,那是能吞噬一切的毁灭力量,留给我们的时间,正以秒为单位在疯狂倒计时。
“赵老倔!”我的声音被雨声打得支离破碎,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下去,“听着!牛没了,政府赔你!房子塌了,政府给你盖新的!命没了,谁赔你老婆孩子一个活生生的赵老倔?你告诉我!谁赔得起!” 我的手指几乎戳到他胸口,指尖冰凉,“你死了,你婆娘娃娃哭坟的时候,指着坟头骂你糊涂吗?”
老赵脸上的怒意像是被这劈头盖脸的质问冻住了,眼神里那根顽固的支柱,终于出现了一丝动摇的裂痕。他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望向身后屋内隐约的身影——他的老伴在昏暗的屋里不安地张望。洪水卷起的腥风灌进院子,带着上游冲下来的草木和某种说不清的腐败气息,令人窒息。
“娃他妈……” 他喉咙里艰难地滚出几个字,像是生锈的门轴在转动。
“快!”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和几个浑身湿透的年轻干部猛地扑上去,半架半拖地把这个倔强的老人和他惊慌的老伴拽出了即将被洪水吞噬的院子。就在我们跌跌撞撞冲出院子不到两分钟,身后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闷如巨兽咀嚼般的轰鸣——那栋坚守了几十年的老屋,连同院墙,瞬间被翻涌而上的浑浊泥流吞没、撕裂,碎木和土块在黄汤里翻滚了几下,便彻底消失了踪影,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冒着泥泡的漩涡。老赵泥塑般僵在原地,雨水冲刷着他煞白的脸,只有嘴唇在剧烈地颤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 * *
县城中心广场,昔日喷泉的位置已化作一片翻涌的黄色汪洋。水面上漂浮着垃圾、翻倒的共享单车、甚至还有几个孤零零的塑料玩具,像一场荒诞水葬的祭品。就在这片狼藉之上,两个色彩鲜艳的冲浪板,如同两片不合时宜的花瓣,竟划开浊浪,灵巧地穿梭。
“哟吼——!”骑在板上的年轻人发出兴奋的尖叫,浪头涌来,他甚至还试图压板做个花式动作。水花溅到旁边正在艰难推着橡皮艇运送物资的志愿者身上。
一股邪火猛地冲上赵主任的头顶。他拨开人群,蹚着齐腰深、冰冷刺骨的水冲过去,一把拽住一个正抱着板子准备下水的黄毛小伙的胳膊,力气大得自己都吃惊。
“干什么?!”黄毛梗着脖子,一脸被打扰了兴致的恼怒,“碍着你了?”
“这是救灾现场!不是你们冲浪的马尔代夫!”他的吼声盖过了雨声和水浪声,四周瞬间安静了不少,只有雨点砸在水面的噼啪声,“看看水里漂的什么?看看那边忙活的人!你们长没长心?!” 的手指向远处,那里,浑浊的水中,几个橘红色的身影正合力从二楼窗口接下一位颤巍巍的老人。
黄毛和他同伴脸上的嬉笑僵住了,有些讪讪地抱着冲浪板,眼神躲闪着周围投来的谴责目光,最终拖着板子,默默退到了水边。
疲惫沉重地压着每个人的肩膀,像一件湿透的棉衣。临时安置点里,充斥着消毒水、汗水和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孩子们的哭闹声、老人的咳嗽声、志愿者安抚的话语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焦的嗡鸣。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拨开人群,大步走了进来——县委书记王振国。他裤腿高高挽起,沾满泥浆的胶鞋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雨水顺着花白的鬓角往下淌。
“乡亲们,受苦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嘈杂的安置棚渐渐安静下来。他没有走向话筒,而是径直走向角落里一位默默垂泪的老太太,俯下身,握住了那双枯瘦、沾满泥点的手。“大娘,家没了,人在就好。党委政府和大家在一起,房子,我们一定盖起来,日子,也一定能过好!”
老人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却不再是无声的绝望,她用力点了点头,枯瘦的手指紧紧回握住书记宽厚的手掌。王振国挨个询问着,安抚着,脚步最终停在了默默坐在角落的赵老倔面前。老倔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个从废墟里扒出来的、沾满污泥的小相框,里面是他和老伴年轻时的合影。
“老赵同志,”王书记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视线与他平齐,“这次,我得给你鞠个躬。” 不等众人反应,也不顾地上残留的泥水,王振国真的弯下了腰。老倔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抬起头,手足无措,嘴唇哆嗦着:“王书记!这……这使不得!是……是李主任他们……”
“没有你们基层干部争分夺秒,拼着命把人抢出来,”王书记直起身,目光扫过我们几个泥猴一样的防汛办人员,声音沉甸甸的,“我王振国今天,就得站在这里,向全县人民鞠躬谢罪!”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老倔手中的相框上,伸出手,轻轻拂去玻璃上的泥点,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相片里的时光。“老哥哥,房子能重建,相片上的笑脸,得好好留着。”
* * *
洪水终于疲惫地退去,留下的却是一片狼藉的泥泞国度。街道上沉积着厚厚的、散发着浓烈土腥气的淤泥,淹死的家禽和破碎的生活用品半埋其中,像大地溃烂后留下的丑陋疮疤。空气里弥漫着淤泥被烈日蒸腾出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
县委会议室里,气氛却比淤泥更加滞重。纪委的同志面容冷峻,汇报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坠地:“……磨子沟信号中断预警未及时有效处置,直接责任人,通讯站站长李某某……城西排涝站闸门应急开启延误近半小时,导致低洼区商铺损失扩大,分管副局张某某……” 每一个名字念出,都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那位被点名的张副局长脸色瞬间灰败如墙上的腻子,几乎瘫软在椅子上。两名纪检干部无声地走到他身后,他最终垂着头,脚步踉跄地被带离了会场。
会场死寂,只剩下空调单调的送风声和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机械清淤的轰鸣。王书记沉默地坐在主位,指关节一下下敲击着桌面,那声音不大,却像鼓槌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他缓缓抬眼,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我身上。
“李为民,” 他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你防汛办,来给大家说说,磨子沟最后那几户,特别是赵老倔,是怎么抢出来的?再说说,城中心那俩冲浪的小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会场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有审视,有压力,也有不易察觉的期待。如实讲述了磨子沟那惊心动魄的十几分钟,讲述了面对赵老倔的固执和洪水倒计时般的威胁时,那几乎破釜沉舟的嘶吼。也讲了在中心广场,看到冲浪板时那瞬间点燃的怒火,以及那句近乎失态的斥责。没有修饰,没有回避自己的焦灼和粗暴。
“同志们,” 待李主任说完,王书记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凝重,每一个字都像淬过火的铁,“水火无情!我们坐在这里,每一个决定,每一个行动,甚至每一个犹豫,背后都是老百姓的身家性命!‘人民至上’,” 他抬手指了指窗外,仿佛指向那片正在清理中的、满目疮痍的土地,“不是挂在墙上的标语,是要刻进骨头里的责任!今天处理的是失职者,明天,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用行动证明,自己配得上这身衣服,配得上老百姓叫我们一声‘干部’!”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灾后重建,纪委的监督探头,会一直亮着。”
会议结束,走出压抑的会场,外面阳光刺眼。他带着宣传小组的人,踩着尚未清理干净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再次走进安置点。赵老倔正和老伴一起,费力地擦拭着那个被泥水浸透的相框。看到我,他竟主动迎了上来,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复杂表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色。
“李主任……”他搓着粗糙的手,“那天……多亏你们了……”
“老赵,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李为明拍了拍他沾着泥点的胳膊,拿出印着醒目预警电话和应急知识的宣传单,“来,这个拿好,贴家里显眼地方。还有,”我掏出手机,调到最高音量,播放了一段模拟的急促预警电话铃声,“这声音,您和老嫂子,还有孩子们,都得记牢了!听见这个响,别犹豫,别磨蹭,立刻按单子上画的路线走!明白吗?” 我的目光扫过他,扫过他老伴,也扫向旁边竖起耳朵听的几个村民。
“明白!明白!”老赵用力点头,珍重地把宣传单折好,揣进贴身的衣兜里,像揣着一道护身符。他的老伴也凑过来,仔细地看着单子上的路线图。
“李主任,”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媳妇心有余悸地插话,“以前……是真不懂,也慌,像没头苍蝇,就知道骂……以后,再听见这电话响,指定跑得快!”
离开安置点,黄昏柔和的光线给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镀上了一层暖金。志愿者们依旧在泥泞中奋战,铁锹铲动淤泥的沙沙声、高压水枪冲洗路面的哗哗声,交织成灾后重建的独特乐章。一个熟悉的身影推着满满一车淤泥费力地走过,是那天在广场被我吼过的黄毛小伙。他抬起头,看到我,没有躲闪,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汗水混着泥道子流下来,他抬起胳膊随意地抹了一把,留下更花的一道痕迹,然后继续埋头用力推车。泥浆顽固地吸附着他的胶鞋,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踏实。
回到暂时栖身的办公室,窗外,清淤机械仍在轰鸣,如同大地愈合时沉稳的心跳。我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女儿发来的照片——她正拿着我给的宣传单,小脸严肃地对着家里的座机话筒,模仿着接听预警电话的样子。照片下方是她歪歪扭扭的一行字:“爸爸,电话响,我知道跑!”
我久久凝视着屏幕,指尖轻轻拂过女儿稚嫩却认真的脸庞。窗外,清淤的轰鸣声连绵不绝,那是这片受伤土地奋力重生的沉重心跳。雨线曾织成天罗地网,试图将一切拖入混沌深渊;然而另一条线,由责任、预警与无数双手的坚韧共同编织,最终刺破了绝望的帷幕。这条线,一头系着千万个屋檐下的安眠,一头牢牢攥在我们这些立于风雨前沿的人手中——它或许纤细,却注定是洪流无法冲断的、人间最牢固的缆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