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的风景丨诗人与才女的平行线
曾经风语:
每个人都行走在人生的风景当中,你把它过成了日子,有些人却把它变成了诗。
壹 断章诗
钱钟书说,
诗有意义是诗的不幸。
这位民国第一才子并非以此贬诗,
而是精僻地论断和界定诗的特征。
据说钱有此感悟之后也开始写诗,
大抵在他看来,
诗的表达应去直白而重隐喻,
意境升腾而非明确所指,
更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感觉。
钱钟书的成就,
当然不以诗为重点,
但终究被他人的诗印证。
譬如下面的四句: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首只有三十四个字的短诗,
一举奠定了卞之琳的诗坛地位。
据说当时他写就了一首平庸的长诗,
甚不满意之中截取了这四句独立成诗,
并取名《断章》,
遂成中国诗坛不朽名篇。
关于此诗的哲思之巧与意境之妙,
被众多附议崇拜者过度解读过,
而累牍之全,
皆不及此四言之美。
甚至关于诗中那四个你,
到底是几个人,
又到底可能是谁,
皆在被猜度和推敲中神化,
然却未有盖棺定论之说。
也许,这就是卞大诗人的神奇,
也是诗的魅力。
再回应开篇钱钟书的论断,
诗的存在,
本就是一种心境,
一种情绪,
更是一种感觉,
她无需说清道明,
亦可皆无所指,
诗的意义应全部让度于诗的情愫,
它就是不想让你透彻地明白,
只让懂的人沉醉。
天天下雨,自从你走了,
自从你来了,天天下雨。
想在天井里盛一只玻璃杯,
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几寸。
——卞之琳《雨同我》
贰 看风景的诗人
关于卞之琳,
他的诗比他的人有名。
作为徐志摩曾经的学生,
卞之琳最初也是新月派诗人代表。
在邂逅了那个影响了他一生的女神之后,
他的诗歌渐渐向现代新诗靠近。
抗战初期他又曾访问延安,
执教于鲁迅文学院,
并在太行山区随军访问,
热情洋溢地歌颂抗日军民。
后又在西南联大、南开、北大执教,
以新诗开化有为中国青年。
更是牛津的访问学者,
将莎士比亚和英式诗体带入中国。
各式不同的人生风景,
卞之琳都将之沉淀在自己的诗中,
焚于一炉,不断糅合共鸣,
遂自成一派。
他被誉于中国诗坛的琢玉者,
一生写诗未超过五千行,
有惜墨如金之感。
他把诗当成一块玉来雕,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其诗作铮铮然有金玉之声。
卞之琳是一个纯粹的诗人,
绝对不是公众人物。
他长于内心思考,
短于社会交往,
把自己封闭起来,
从人生深层次情感处下笔,
着力呈现痛苦、孤独、命运和思索,
精光内蕴同时也静气内敛。
在那个群情激昂的年代,
大多数人欣赏不了。
但后来,台湾的余光中,
荷兰的汉乐逸,香港的张曼仪,
都成为他的忠实粉丝。
作为卞之琳诗艺研究的权威,
也是他的学生之一的江弱水说,
卞之琳是中国新诗百年来的第一人!
他将婉约词与玄学诗的美妙结合,
在中国现代诗坛独树一帜。
卞之琳的诗里有风景,
而风景中又蕴藏哲思与情愫;
而真正赋予卞之琳诗歌灵魂的,
来源于一个女人,
她叫张充和。
是深夜,
又是清冷的下午,
敲梆的过桥,
敲锣的又过桥,
不断的是桥下流水的声音。
——卞之琳《古镇的梦》
叁 民国最后的才女
2015年6月18日,
民国闺秀、最后的才女、
耶鲁大学教授张充和在美国去世,
享年102岁。
至此,“合肥四姐妹”成为绝响。
民国世家,
除了站在权力顶端的“宋氏三姐妹”,
还有文化界声名卓著的“合肥四姐妹”。
侯孝贤导演最想拍张氏四姐妹的故事,
但计划一直搁置,
因为“绝不可能找到演员”。
叶圣陶曾说:
“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
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
先从她们的父亲张武龄说起,
他的爷爷张树生是淮军第二号人物,
和李秀成干过仗,
当过直隶总督、两江总督、两广总督。
清朝总督的职位总共才九个,
他一个人就干了三分之一。
虽然家道显赫,
张武龄却是一个爱读书重教育的土豪爹,
不但把读书和藏书作为全家的爱好,
而且独资创办乐益女中。
张闻天、柳亚子、叶圣陶这些响当当的名字,
都曾写在乐益女中的教师栏上。
张武龄一共有十个子女,
四个女儿六个儿子,
个个都颜值与才气并举。
张家四姐妹深受传统文化浸染,
有着极高的文学和艺术修养,
琴曲书画,诗词歌赋,
全都信手拈来,无所不精。
大姐元和文静端庄,
二姐允和知性重义,
三姐兆和热情洒脱,
而作为老幺的充和不但是万人迷,
更成“闺秀”一词的集大成者。
年青时的张充和,
临水照花、绝代风华,
洒脱灵秀、冰雪聪明。
她一生醉心昆曲、书法和古文,
深得中国传统文化真传,
并将之演绎得细腻婉转,风情万种。
她的先生傅汉思曾经这样写道:
“我的妻子体现着中国文化中那最美好精致的部分。”
而这个将东方的古典美和优雅携带一生的人,
第一次在卞之琳面前出现,
就在诗人心中种下了一生的情愫。
不折不从,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张充和题《沈从文墓志铭》
肆 人生初见
1933年,沈从文与张兆和结婚,
张充和去北平参加姐姐婚礼,
随后决定参加北大入学考试。
那时北大主要考国文、历史、数学和英语,
因为她之前压根没接触过数学,
根本看不懂代数、几何。
果然她数学考了个鸭蛋,
但是国文却拿了满分。
这个严重偏科生却被北大破格录取,
成为当时中文系仅有的两个女生之一。
而当时的青涩卞之琳,
正为自己第一本诗集《三秋草》出版而奔波,
在得到沈从文的慷慨相助后,
终于得尝所愿,
从此,卞之琳便成了沈府上的一个常客。
1933年初秋的某日,
卞之琳和朋友去到沈从文家小聚,
因为当时巴金先生住在沈从文家,
许多文学青年慕名而来。
在沈从文达子营住所的那棵槐树下,
充和正兴高采烈地讲述自己一天的见闻。
进门的卞之琳习惯地在树影下稍远的地方,
安静地坐下倾听,
却被眼尖的张允和发现,
马上把这位师兄兼老乡介绍给了四妹,
张充和大大方方地拉起卞之琳的手,
轻轻地说:卞诗人,卞师兄,卞老乡,
今后请多多关照!
现在,你就跟我同坐一条长凳子吧!
意气风发的青年诗人红脸之余,
猝不及防地一头堕入了情网当中。
后来,郑振铎和巴金着手筹办《文学季刊》,
他们很看重卞之琳的才气,
便把附属月刊《水星》交给了卞之琳打理。
生性活泼的张充和,
很快就与巴金、卞之琳等人混熟悉了。
年轻怕羞的卞之琳,
眼望着张充和在清辉的月色下清唱昆曲,
又看到她笑语盈盈地在阳光底下来来去去。
卞之琳心中有话,
但又始终是怯然的,
他无法贸然地讲出口。
卞之琳将自己的爱意藏在了隐蔽深处,
但是,他往达子营跑的次数明显增加了。
我在门荐上不忘记细心的踩踩
不带路上的尘土来糟蹋你房间
以感谢你必用渗墨纸轻轻的掩一下
叫字泪不玷污你写给我的信面。
——卞之琳《无题三》
伍 聚散漂泊
卞之琳与张充和在北平的交往,
大约持续了两年的光阴。
1935年底,
张充和忽然无端地患上了肺结核。
大姐元和便亲自到了北平,
把她接回了气候宜人的苏州养病。
1936年10月,
卞之琳母亲病逝。
他面色哀伤地回到浙江老家奔丧。
母亲入土为安之后,
由于心中对张充和甚是牵挂,
卞之琳专程去了苏州,
探望颐养中的张充和。
回到苏州后的张充和,
忽见卞之琳到来,心绪大佳。
她自告奋勇地陪同卞之琳,
游览了苏州的所有风景名胜。
在苏州的这些日子,
可能是卞之琳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抗战爆发后,
卞子琳接受老师朱光潜的邀请,
前往四川大学外文系任教。
1937年10月10日,
卞之琳一刚到成都,
就给避居在合肥老家的张充和写信,
邀请她到成都去谋求一个发展的机会。
当时,周有光和张允和夫妇,
领着一儿一女也滞留于成都。
张充和接信后为避战火,
携大弟宗和一起离开了合肥,
在看惯战争残酷的一路艰辛中,
来到成都二姐张允和家里。
卞之琳生怕刚到陌生环境的张充和无聊,
就常常写信与张充和交谈。
那一段时间,他们间谈论的话题很广,
天南地北,海宽天阔,
只要能给因战争气氛而焦躁的她带去一点安慰,
卞之琳都一一满足。
才子佳人之间的情意,
总有一些好事热心者好意撮合,
当时川大的一些教授也是如此。
他们大声地为卞之琳出谋划策,
撺使卞之琳定期宴请大家,
并且酒宴上将卞、张二人作为打趣的对象。
卞之琳的老好人性格,
对此并没产生不适的感觉,
可是,张充和受不了这个。
她自幼养成了一种清贵、独立的性子,
她判定教授们在宴席上的这种行为,
为“言容鄙陋,无可观听”。
一气之下,张充和便悄悄地从成都出走了,
卞之琳找不到张充和,
这才知道自己惹恼了她。
当张充和的弟弟将她从青城山找回来后,
卞之琳写一首秋水微澜的情诗送给她,
以此试图挽回美人心。
张充和轻轻地说了一声:写得很好。
然后就放在一旁,不做他话。
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
我往往溶于水的线条。
你真象镜子一样的爱我呢,
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
——卞之琳《鱼化石》
陆 平行人生
1938年秋,
何其芳和沙汀夫妇有一个访问延安的计划。
当时,被爱情弄得不知所措的卞之琳,
当即表示自己也想同去。
他在自己情感的一个关键时刻,
选择了往后退一步。
在卞之琳壮游延安的那段日子,
张充和在云南一个僻静小街上,
幽居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对自己支离破碎的情感,
有过一番梳理。
她最后终于断定:
卞之琳不是自己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
1943年的寒假,
卞之琳到重庆探访张充和,
张充和正式而委婉地拒绝了卞之琳的感情,
只答应与卞之琳保持一种纯洁的朋友关系。
这自然令卞之琳心如刀割,
有一种“受了关键性的挫折”的寂灭之感。
1947年,张充和在北京大学教授书法和昆曲,
又是在沈从文家中,
张充和终于遇到了她的真命天子,
那个叫傅汉思的德国犹太人。
一年后,充和在与傅汉思结婚后自嘲的说,
“我是嫁了个胡人。”
不久,他们登上戈顿将军号客轮前往美国,
只带几方古砚和几枝她最喜欢的毛笔,
在异国他乡开始了新的生活。
再后来,她任教于耶鲁大学,
教授中国诗词与中国书法。
在张充和嫁作他人妇时,
卞之琳在牛津大学做访问学者,
1948年,淮海战役的隆隆炮响,
把沉溺于个人情感哀伤中的卞之琳惊醒,
他匆匆赶回黎明前的中国,
以迎接一个崭新的中国诞生。
并以巨大的热情,
投入新中国的各项文艺筹建工作中。
1953年,卞之琳来到浙江富阳农村,
参与农业合作化的运动。
那个秋夜入宿之处,
竟然是张充和从前住过的闺房!
旧居依然,玉人已去。
偶翻空抽屉,
赫然瞥见一束无人过问的字稿,
原来是沈尹默给张充和圈改的几首词稿。
顿时,卞之琳百感交集。
一直到1955年,
才和青林结婚,那年他45岁,
对张充和的感情可见一斑。
数十载的光阴,
如水而逝。
等到卞之琳再见到张充和,
已经是三十多年后的八十年代了。
五点钟贴一角夕阳
六点钟挂半轮灯光
想有人把所有的日子
就过在做做梦,看看墙
墙头草长了又黄了
——卞之琳《墙头草》
柒 相见不如怀念
有好事者拟玩笑式猜想:
若卞之琳学沈从文那样,
拿出死缠烂打的劲儿追求张充和,
这个故事会不会又是另一番结局?
又同样是以诗书传情,
无论是《雨同我》、《鱼化石》,
还是《入梦》或者《断章》,
卞之琳心中的那个你,
始终若隐若现,欲说还休。
而沈从文却能直抒胸意: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哪怕他只是“癞蛤蟆第13号”,
但却最终追到了张兆和。
当然,这更加突显了卞之琳的诗人性格,
沉静而内敛,
骚动和热情都留在了心中。
1986年,张充和回国参加纪念汤显祖活动。
她登台演出,
请卞之琳等好友前去捧场。
演出时,张充和给台下的卞之琳捎口信,
让他散场后不必着急走,
可不知是口信没捎到,
还是卞之琳有意为之,
他还是悄悄离开了。
诗人的性格无疑是矜持和内敛的,
诗人的爱情也确是一场单相思。
那只是一个人的华宴,一个人的忧伤,
但是,她成了诗人心中的一轮明月,
一枚碧玉,
成了诗人心里的人间四月天,
他惦念着,欢喜着,迷恋着。
正如歌德的话:“我爱你,与你无关。
也如时下的网络语言:
怎么可以跟最爱的人做结婚这种下流事儿呢?
不能够的。
短的是爱情,长的是人生,
你我爱过、执着过便好,
不一定非要得到些什么的。
当年苏州九如巷里,
白墙黑瓦,垂柳摇橹,
她笑着,从巷子的尽头跑来……
一个看风景的你,
本就是别人眼中的风景。
你的窗户上有明月,
而别人的梦中有你。
那些最值得怀念的瞬间,
即是人生最永恒的美好。
还是晏殊的那句诗说得好:
“满目山河空念远,
落花风雨更伤春。
不如怜取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