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与你一起看云
年少时的我,有你陪伴,可与你坐在宽敞的院子里一起看云,上到山顶去也好。通往那一座山的路永远只有那一条,踩着石头过了河,顺着小道斜斜地上去。外公赶上羊群,而我走在外公的前面,在羊群里奔跳。我只觉小羊羔们邋里邋遢的,一点儿不白净,哪比得上天空里大朵大朵棉花似的云。
年少时,我最与外公亲近了。就像多年以后我仍记得,雨季里抱我赶去诊所的外公,因为跑的太急而被石头绊倒,将自己重重摔在满是大小石头的河滩上,额头鲜血直流,而怀里抱着的幼小的我安然无恙。在诊所里的灯下,通过他自己女儿的惊呼,他才发觉自己摔倒时磕破了额头。在黑夜里只顾往前小跑,他只以为是雨水滴到了额头上。
之后擦掉额头上的血,全然不顾脸上、衣服上抹的血迹,定是又将目光转向了我。记得妈妈常说,我也就感觉好像那一时刻里,一个长大后的我,看着外公磕破的印有血迹的额头而瞬时泪滴滚落,然而外公他看不到我,他只顾盯着他眼前那个昏迷的小婴儿,担心她有个好歹。那个小婴儿是我,而我是健康长大后的她,我只想说,外公,不要担心,她一定健康。
外公听不见任何人的话,他取下头顶戴着的草帽,一下子撕开,又继续撕。一边撕,一边哄着昏迷的我,当我轻微地睁开眼,嘴角轻轻地咧着笑,外公比我笑的更开心,将帽子撕的幅度更大。
这个故事是小学时我作文里最俗套的《雨中的故事》,却是历久弥新的记忆,幼时的我记不得,而我清楚地知道外公在那个雨季为“救”我所做的一切。
现在想想,我真是自我讽刺,写着雨中的故事,却不肯告知电话另一端的外公,高原上的云不像故乡的云那样大朵大朵的。的确,故乡小小的角落里,我唯一怀念的外公和那大朵大朵棉花似的云,也被我的怯懦拒之门外了。
北方刺骨的寒风里,陈旧的电话亭中,妈妈哭成了泪人,她想念啊,我何尝不是。躲到一边的我偷偷抹眼泪,间隔许久擦一次眼泪,动作传达出我揉了揉痒痒的眼睛的信号。外公想念我,想跟我说话,我拒绝了,我竟是残忍地拒绝了,在相隔一千多公里外,同一个寒冷的冬季里。外公与妈妈没有责备我,而我的怯懦拒绝却使我永远再不能告诉外公,高原上的云不像故乡的云是大朵大朵的。
电话亭里,妈妈念着、说着、哽咽着,我转头看向小小的玻璃窗外,狂妄的风一次次地将街头的行人大衣一角刮起又放下,好像操纵自如。因为长途话费贵,妈妈与电话另一头别过,挂下电话,拉着我走进了大风里。
儿时冬季的深夜里,我是多么顽强地抗拒与妈妈一同回家,只愿待在外公温暖的老屋。与妈妈走出旧电话亭的那一刻,我又多么顺从,像是知道做了错事的小羊。
日子一天天推移,我忘记了故乡清凉而又充满生机的早晨,人们会在太阳悄悄移动过山这头的时候吃了早饭,登上马鞍,沿着河水扬长而去,像极了潇洒的骑士。那一个阶段我像是梦了一场,醒来后知道了可怕的现实,骑马扬长而去的外公这一次不会回来了。我从来不知道何为生死,我永远不知道死,会离我这样近。蒙头在被窝里悄悄哭了几日,后来的日子也是一天天推移的吧,我的心像沉进了大海,听不到回声。我多么无能,把控不了生死。
我以为我会在近十年的日子里,看淡了生死,其实我不能,我没有,再不能与外公一起看云是多大的遗失。今天,高原上的云依旧不像故乡的云那样大朵大朵的。每次看云好像都是在思念外公的时候,写着信,记着日记,又或是正如此刻,我看着窗外辽远的天际里淡淡的云,想着故乡大朵大朵云之下的山头永远守护家园的外公。
当我真正意识到外公永远不能再陪我看云,思念的心绪唯有文字记得,我想我们的故事永远都在,我可以想到的承载方式只剩下文字了。我明白,就算我不想要以这样的方式记得外公,外公也不会再陪我看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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