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生活逼得你无路可退时
什么才是无路可退呢?
如果不是面临死亡,任何所谓的“无路可退”其实都并不是现实中的“无路”,而更多是精神和心理上的“无路”。
1
记得小时候,妈妈给了我五元钱,让我带着弟弟和妹妹去吃雪糕,再把余下的零钱带回来。
小时候,五元钱,并不是一笔小数目,尤其对小孩子而言。
那天,我们在吃过一根后,觉得不过瘾,又买了一根。
就这样,我们几个年龄不到十岁的小朋友很快就花光了这笔“巨款”。
我作为他们的头儿,突然心慌起来,想到一会儿要由我来交代钱的去处。
如果妈妈知道我们吃了很多根雪糕的话,我一定要免不了一顿责骂,怎么办呢?
于是,我一把抢过弟弟妹妹手中的雪糕,告诉他们如果一会儿他们不按照我说的做,那这剩下的半根雪糕就不给他们吃了。
他们顿时眼含泪水,张开嘴,正要哭,我赶忙用雪糕堵了上去。
蹲下来摸着他们的小脑袋说:“记住,一会儿要是大姨问你们:‘钱呢?’你们就说:‘丢了’。如果再问你们:‘吃了几根雪糕?’,你们就说:‘一根’。记住了吗?”
他们撇着嘴,十分委屈地冲我点点头。
显然他们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似乎也能隐约感觉到应该这么做。
不一会儿,他们就又欢快地嘬起了雪糕,蹦蹦跳跳朝家的方向跑去。
一进门,我就一脸沮丧地走到妈妈面前说:“刚买完雪糕,钱就丢了。”
妈妈看着我身边正兴高采烈地吃着雪糕的弟弟说:“怎么这么不小心,你倒是吃的高兴。丢钱不是姐姐一个人的事儿,你们一会儿也要一起做家务,接受惩罚。”
弟弟一下子就高兴不起来了,挥舞着手中的雪糕说:“我吃了三根半雪糕,这半根我还没吃完。姐姐和片片妹妹一人吃了四根雪糕,根本没丢钱,姐姐说谎。”
弟弟话音刚落,我的脸刷得一下就红了,我压根儿没想到这个平时说话结结巴巴的不到六岁的小家伙为了躲避干家务竟然这么伶牙俐齿起来。
2
从小就是妈妈眼中的“好”孩子的我,此刻恼羞成怒。
让妈妈失望的自责感和被弟弟出卖的背叛感一瞬间将我笼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皮箱子里喘不过气来。
我偷偷斜瞟了妈妈一眼,她显然也被弟弟这番话讶得说不出话来。
她缓了缓神,再次问我:“钱呢?”
我低下头,看到弟弟正十分神气地望着我。
我突然由自责转为恼怒,虽然觉得说谎不对,可更加不觉得一个小孩子做背叛的事有什么好值得骄傲的,虽然他的背叛此时此刻看起来无可指责。
在那个年纪,我有着无比强烈的自尊心,越是被揭露,就越不想低头,是一种幼稚的英雄主义在作怪吗?谁知道。
我抬起头,以一种比之前还要坚定的口气回答妈妈:“丢了!”
妈妈皱了皱眉,看到躲在门后的妹妹,招呼她说:“片片,来,过来。”
妹妹耷拉着小脑袋,扭捏地挪着步子,她走到我和弟弟中间,先是看看我,再看看弟弟。
妈妈弯下腰,看着妹妹说:“片片,告诉大姨,你吃了几根雪糕。”
妹妹慢慢伸出藏在身后的小手,她先是握着一个小拳头,然后缓缓竖起食指,我正要松一口气,结果她又哗啦啦将中指、无名指、小拇指全都竖了起来。
“四根?”妈妈问她。
妹妹上下晃着已经低垂到锁骨凹陷处的脑袋。
我心想:“完了,彻底完了。”九岁,我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和无助。
当妈妈再次让我回忆钱到底去哪儿时,我也不知道哪来的执念,依然一口咬定:“丢了!”
接着,妈妈第一次,也是记忆中唯一一次,重重地扇了我一巴掌。
就在那一瞬间,我有了一种“无路可退”的感觉。很想离开,但我该去哪儿?留下?带着自己撒过谎还拒不承认的污点?
我并非不肯认错,只是那一刻突然失去了判别是非对错的能力。
此后,我和妈妈都再未提过此事。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受到了深深的侮辱,而这种侮辱不仅来自背叛,更来自对很多自以为能掌控最后却失控之事的无力感。
3
长大后,这种无力感越来越多,很多你自以为很笃定地能够相信的人和事常会以一种无法想象的方式颠覆你的认知。
初中时,喜欢上同班的一个男生。不知怎么回事,好像那个年纪的孩子对“谁喜欢谁”这种事有一种天生的觉知能力。
很快,我和他的绯闻被漫天传开了,即便当时我们连一句话都没说过。
那时放学后,除了电话,唯一的联络工具就是QQ。
QQ作为一种神秘的、隐藏着我们隐秘心事的工具,曾在我们的青春里有着无比轻重的地位。有一天,他的QQ上线了,接着,他发来两个字:“你好。”
隐藏在电脑这头的我,像被发现了心事一般紧张地盯着那两个字,不敢相信自己喜欢的人竟然主动和自己说话了。
我慌张地敲下:“你好。”
又觉得这两个字太干瘪,不够活泼,又重新换上:“Hi”,再配上一个小太阳的表情。
看了一遍又觉得是不是热情过度了,又删掉。正在纠结时,他又发来一行字:“你喜欢我?”
那个夏天,我坐在没有空调的房间里。整个人却吓得像是被突然泼了一盆凉水一般,冷得全身发抖,我当时真想立刻关掉电脑逃跑。
怎么说呢,当时的心情害怕多于喜悦吧,因为根本没设计过会出现这种情节,因此只会害怕。
我深吸一口气,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回了两个字:“喜欢。”
还记得当时整张脸就像着了火一样,虽然没镜子可照,但我知道它那时一定像一个大番薯,红得发紫。
我尽量将自己缩成一团,因为我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像发了烧一样。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没有再回我。
第二天上学时,一进教室,就听到教室一整哄笑。
我顺着大家手指的方向看到黑板上趴着七个大字:存儿喜欢欧阳糯。
它们一定是用粉红色粉笔写的,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最后一个糯字的勾上提得太多,右下角的这个“而”倒像是个“雨”。
我正盯着这几个字发愣,就被同桌一把拉住往教室外走,出门后她问我:“是不是昨天跟谁说什么了?”
我想起QQ上的那段对话,就把这事儿告诉了她。
她拉着我的手激动地说:“昨天有人冒充欧阳糯,登他的QQ,故意套你话。没想到你这么傻,还真就说了。”
当下,我立刻感到自己是多么愚蠢。站在教室门口,我再一次有了“无路可退”的感觉。
我既不想为自己的冒失买单,但又不想让捉弄我的人得逞,虽然那个人已经得逞。
以前看过无数被愚弄过的人,当下只觉得好玩儿。而今自己成为那个被愚弄的人时,才感到这种无心的玩笑是多么残忍。
后来,这类事并没有就此消逝,而是变着花样出现。
4
当然,我也活得越来越谨慎,越来越小心翼翼。不轻易信任、不轻易许诺,更不轻易暴露心事。
然而,生活没有放弃对我的鞭策,它穷追不舍地告诉我它不好对付。
的确,生活中并不是常有大事发生,给我们当头一棒的也很少是大事。
往往是些细碎到不愿去花心思处理的小事,它们像一只只蚂蚁,爬进你的身体里,啃噬你的每一块骨骼。
于是,我开始更多地采取以退为守的方式。并非不想解决,只是看不到解决的必要性。
中学时期,和好朋友闹别扭了,简直比丢了一百块钱还伤心。
口袋里塞满了想和她和好的小纸条,无数次假装无意地走过她的座位,可始终不敢把纸条塞给她。
后来,那张纸条里的字被汗渍纹出了花边,自己也认不清到底当初写了些什么。
可终究,我们想和朋友和好的决心是坚定的,我们想去解决那份矛盾的心情是忐忑不安,甚至是彻夜难眠的。
那时,我们还相信付出、相信永恒,相信一切美好。
那时候我们的价值观是由“因果”构成的,但后来,在一次次成长中,越来越知道,付出可能不仅意味着得不到回报,甚至是变本加厉的被忽视。
而所谓永恒、美好,只是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
曾经,这种感觉存在于小时候我们对未来的幻想中,而当我们长到儿时幻想中能够得到永恒、美好的年纪时,才发现这些也都只存在于幻想中。
在生活一次次用它特有的方式挑战我们的底线和对它的认知时,无一例外,它都赢了。
当认清这样的现实后,反而也不再刻意去为难自己。
但不得不说,有时候,非要生活逼你到角落,才会想跳墙,或凿墙爬到墙对面去。
不然,将会永远躲在墙这头,稳稳当当地活了一辈子,也只看到这一种风景。
当六岁的弟弟为了捍卫自己的正当权益,本能地选择揭穿姐姐谎言时,就该想到:我们都是生活的弱者。
如果当时我和弟弟换个身份,也难保我不会为了躲避家务而揭穿他。
当我们一生只能扮演自己一种角色时,其实说不好别人那些在我们眼中并不够好的行为,会在我们成为他们时是否能够完成得更好。
当一次次被生活的“小事”“逼”到墙角时,我反而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和他人,进而开始理解和感谢。
当生活没有告诉我它已将刀悬在我的脖颈上方,准备随时宣判我死刑时,那些小小的并不致死的刁难反而促成了一次次更深的自我反省。
谁都不喜欢被逼迫,尤其当某些一直赖以依靠的价值观被打破时。也许有些没有得到及时矫正的伤害,会立时在心里留下一道很深很深的伤口。
但这道伤口就一定不好么?这谁说得准呢?
也许为了愈合伤口,在一次次去寻找解药的过程中,反而有可能找到那个“万能药”,以至在今后都再也不怕被“逼”到墙角,无路可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