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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杀表演中自尽

2017-11-20  本文已影响0人  路猷

                                    1.

事后从法院的卷宗里发现,在我的前室友夏清跳楼身亡的那一刻,我正乘坐列车(*1)赶往D城区参加一场事后被我认为毫不重要的考试,离到站赶巧还有十二分钟。

我以观察员(*2)的身份搭上这趟车,这趟车是从K城区也就是我的出发地,在每日傍晚的时候拉载着本地的劳力前往D城区工作。D城区是出了名的冻人,即使在五月份(*3),晚风的料峭依旧饶不了轻装的行人,我为提防于此而穿上了一件灰色呢子大衣,在领口绣有一个羽毛笔(*4)图案以示观察员的身份。这让我在一群身着蓝色牛仔服的工人中显得极其格格不入。

“我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格格不入。”多年之后我又对罗虹提起那个悲伤的夜晚,这件事像刚刚结上痂的伤口,痒痒的让我忍不住想挠一挠而又必须小心对待。罗虹现在一个人待在这个大宿室,这个曾经住着三个友谊无比坚固的年轻人的宿舍。罗虹不知道有没有在意我跟她说话,目光无所思的呆滞抑或也有我分辨不出可称作有所思的深沉地落在一块搁置在床角的方玻璃上一言不发。这块四十公分见宽的玻璃我每次回来时都见到被放在那个角落,玻璃四个角依旧还是用糙纸包着,只是落上了更重的一层灰。

“罗虹那姑娘对待夏清活像亲娘对儿子。”法院卷宗笔录里记着楼下餐厅里闵橙总结夏清和罗虹的关系。举的例证是夏清常常不主动回收餐具而受到餐厅员工的愤恨,罗虹又常常会帮夏清送回餐具以防大家对夏清的厌恶在社区弥漫开来。罗虹也曾多次提醒夏清的行为会导致社区的旌善会盯上他(旌善会以善于组织居民间的相互检举揭发而令人生畏,实与“旌善”二字相违)(*5)。餐厅员工对夏清的为人有颇多指责,所以那“活像亲娘”的比喻多少有讥讽的意思。笔录里关于这种关系描述虽然有所夸大,但换作我来形容罗虹之于夏清的关系同样也会觉得母子或许比姐弟、情人等词汇更为合适,即便那时候罗虹只有二十四岁,而夏清的年纪比她也小不了六七岁。

我接着讲到那天在车上,在距离到站还有十二分钟的时候一段不算清晰的音乐跑到我的耳朵里。我转过头去看见一个身着D城区的破旧蓝色工作服的老头儿,头上压低着一顶蓝色的但其款式却不是D城区的牛仔工作帽,帽舌挡住了车顶上日光灯的光线,让人看不到他的眼睛和上半个脸,却使他灰白色的胡子显得更为脏乱。他手上提着一个硕大笨拙的机器,应该是一款录音和收音以及播放的组合功能机,算是极老的古董了——带着滋啦滋啦声的音乐应该就是从这里面传来的。这是一段又动听又古老的民谣,翻成新世纪语(*6)应该叫作《老鹰之歌》(El Cóndor Pasa)。他在地铁里来回走着,走来又走去,机器也不断地播着这首歌儿,奇怪的是乘客们却对却此毫无反应,既不表示厌恶也不会因为觉得动听而跟着轻声附和,也许是因为他们太累了吧。我让自己沉浸在音乐的声音里以暂时忘却着装不合地宜的尴尬,过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地音乐就消失了,那古怪(*7)的老头也不见了。不出意料,据身旁人说他被执法者(*8)带走了。

“我猜这个老头看见大家都握着吊环,便把地铁了当作了健身房。”我说了些闲话想转移罗虹注意点,可是我不清楚她有没有听我说话。她左手一直支着下巴,忽然慢慢抬起头来:“那天是星期四,我的头痛病又犯了,我已经休了两天假,连吃早饭的精神也没提得起,而夏清那天的精神却是格外饱满,早上吃完早饭也很乐意的送回了餐具,并把那天叫作快乐的星期四以区分开其他的平淡无奇的星期四。”罗虹果然没有认真听我说话,好在她回过了神,她接着说道:“并不是因为星期四是领‘唆麻’(*9)的日子。”(唆麻可为服用者带来较长时间愉悦感与满足感)她的目光移到我的脸上,“那天之前他就说等你过了观察员的考试后,他便把你的床铺收拾一下,自己搬过去住。他对我讲,因为你那边有窗户能看到外面。但他嫌窗户上的压花玻璃不太透明,所以就买了片更加透明的回来。”

“早上走的时候夏清还跟我说,他先去工业园里上班,下午会早点去排队领唆麻,顺便也把我的那份也帮领回来。”罗虹转头瞧向门口,并用手指指向那块水泥地板:“那天他就站在那儿跟我道别,我那时才注意到他穿着一件白色的休闲外套,和一条枯黄色的补丁休闲裤,我提醒他那不是上班该穿的衣服。他只是笑了笑对我挥挥手。”

关于夏清那天饱满的情绪我是知道缘由的。那天我请了昂贵的一天的假,为了获得初级观察员B照我已经度过三四个月缺少睡眠的夜晚。那天早上我还没有出发去D城区,夏清正好拜托了我一件事,“她叫陶紫,你们认识的对吧。”星期三上完班,夏清迫不及待地来问我这个问题,没等我回答他又说:“她应该还没有男朋友。”

我觉在这个方面夏清有着不错的天赋。在十几年前那场著名的运动(*10)后,网络除了购物以及颁布法令外被执法者以安全管理的名义剥夺了其他所有功能,人们无法再像从前那样隔着块黑色的玻璃就能跟人交流了。好在夏清那时还小,这件事对他没有什么社交能力上的影响。他在无聊的时候便专注于别人的言行,如果看见一个人正在打电话(公用电话亭),虽然得到的信息是单方面的,但他会从这单方面的信息中分解出语言和表情以及肢体动作,语言又包含了语言的内容和口吻,然后夏清能总结出这个打电话的人与其通话对象之间的关系、他们的社区职位、甚至推测得出在旌善会是拿过表彰还是挨过批评。

他说得头头是道,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结论的对错而不能反驳。不过我知道一件事的确能证明夏清的天赋。“这小子挺欠揍的。”多年后再重复这句话时老工人薛凯旋没有了当年的戾气,“这小子、这小子啊……”好像薛凯旋也觉得不该说死人的坏话而打住了嘴。那是因为夏清一次无意的猜测言论被旌善会会员听去后戳穿了薛凯旋骗工的谎言。

夏清既然说陶紫没有男朋友,那十有八九便是没男朋友的。夏清接着对我描述这位叫陶紫的女性如何特别尽管夏清知道我工作时常常都会见到陶紫:“她的鼻子长而挺拔,而且人中也恰到好处,让她不宽而略厚的嘴唇到鼻子间保持着最完美的距离……”

“说重点……”我记得当他说到距离两个字时我打断了他,因为我想让他直接说出找我的目的。

“对对对,这都不是重点。”我还记得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发出了光,并咽了口口水:“她的脖子白而且颀长,上面束着一根黑色的颈饰……”他的目光兴奋极了却又偷出空来快速地瞧了我一眼:“对对对,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是她的耳朵,像玉做的一样,不过这也罢了,偏偏那双耳朵又半藏在了漆黑的头发里,只露出小小一对耳角来……”我没有打断他,他自己停顿了一下应该是在思考自己的措辞,接着说:“如果涂上蔗糖我真可能会忍不住把它们吃掉!”

我和罗虹都知道这位死去的室友很喜欢吃蔗糖,夏清既然作出这么形象的比喻我自然就清楚得了解到他真的被这个叫陶紫的姑娘吸引住了。“明天教主乐队(一个极为热门的偶像组合)(*11)会来我们社区,执法者分发唆麻时候,教主乐队会进行一场表演。我抢了两张观众席的票……”他说两张票时轻描淡写的带过去,即使放到现在那至少也值三旬工的工钱。

“这张票给你,我没法子进学校……”他期待地看着我,“你帮我约她。”

罗虹揉了揉太阳穴:“这件事他没跟我提过,我也是事后才知道,但我应该猜到才对,他平日对这些劳什子偶像乐队就没什么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按时发的工钱和你偷偷带回的书。”我在当观察员的那段时间的确偷偷的从密库里带出了一些书籍,这显然是违反规定的(*12)。夏清很喜欢看,我便其中几本借给他看,那自然也是不被允许的。偷看书这件事我在法院的卷宗里反复找了几遍,没发现任何迹象才放下心来。

“他在门口跟我挥手告别。那天天气不是很好,天幕(*13)上瞧不见云动,也瞧不见太阳,只是灰灰蒙蒙的。我们不知道会不会下雨,天气预报说是会下雨的,但那天教主乐队会来我们社区,按道理还是不会下的。在室外的光线掩盖下,我只瞧见他挥手的轮廓,却没看清他的样子。”

那是罗虹最后一次见到他。

罗虹虽然没有表示介意,但我还是有些歉然,不该这么突兀地提起那沉重的话题,但却没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在我打算帮夏清完成换玻璃的遗愿时,我呆呆地瞧着窗户对面的那栋宿舍楼和楼下的一条马路、两排剑麻,我想当年陶紫或许就住在对面呢。

                                    2.

关于罗虹对那天早晨的天气描述我在餐厅闵橙那边得到了不同的回答,而由于我那天早上都没出过门,窗帘也被我拉了起来,对当时的天气一无所知。至于谁对谁错我没有过分的纠结。

闵橙一边推着餐车分放着餐具一边描述,那天早晨天幕上阳光是如何的明媚,迎接乐队的喜庆音乐早早地就在一排排播音杆子里唱着,徐徐的微风也从一排排播音杆子里吹出,微风吹拂着道路两旁的十二颗剑麻一直送到餐厅门口,温暖而和煦。她的养子,六七岁的闵小橘当时就在餐厅门口拿着玻璃杯合在眼睛上在阳光下照来照去,很是快活。“那才是五月份该有时光。”闵橙微笑着说:“夏清在那个美丽的早晨十分的精神,可没什么不对劲的。”我在餐厅里四处望了一下却没看见闵小橘。

闵橙脸上突然掠过一丝惊恐的神色,她谨慎地告诉我说:“小橘那天说天幕很好看,于是就换着不同的玻璃杯子在阳光下面照着,小橘带着玻璃杯对迎面走来的夏清也照了照立马扔下玻璃杯走开了,脸上好像有些怕,连说什么红的红的。”也许闵橙花了这么些年才意识到闵小橘当时也许是看到什么奇怪的征兆,是流淌着红色鲜血的尸体吗?那也许是夏清跳楼身亡的预兆。这些不合常理的现象闵橙想到这里就不会说了,神或者命运相关的词汇在这个科学文明的社会是被禁止提及的。关于这段描述在闵橙的口录里我理所当然地也没有找到任何记载。

“小橘去哪儿了?”我还是没看到闵小橘,那个现在差不多十一二岁一直被闵橙照料的小孩儿。闵橙告诉我,十二岁了当然是去社区上中学了。

那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去见了那位被将死之人盛赞的陶紫。我不是第一次见陶紫,由于同处一个岗位,虽然我不经常去学校,我们依旧进行过很多次的交流,这是恐怕是死去的夏清最为羡慕的事。

“听说能见到教主乐队我当然十分的高兴,我那天除了穿了一身工作服外,身边还多带了一套休闲聚会穿的礼服,放在我的工作包里。我想早点去欣赏教主乐队的演奏,当然我也想观摩他们乘坐的飞艇。可是我被一群小孩子缠住了脱不开身,闵小橘拉着我的袖子求我给他们表演腰鼓,他们说他们要学习打腰鼓来欢迎教主乐队的到来。”陶紫没有掩饰她接受夏清的邀请可能不是纯粹出于想对异性有所了解。不可否认教主乐队对社区居民有着普遍的吸引力,教主乐队的歌曲被管理者钦定为在居民进行高强度的劳作之后用来缓解压力,指导正确思想的官曲。

“我喜欢他们的飞艇,简直太酷了。”我记得闵小橘一次这么说过,他当时是十分兴奋并异想天开的要求闵橙给他也买一艘一模一样的作为生日的礼物。可怜的孩子在闵橙不知道用何种方式的劝说之下才怏怏地接受了一个刚好他手掌大小的飞艇模型。

“他们是不会降临我们社区,只是刚好经过而已。”陶紫的母亲宁素看到女儿的热情后有些不满,她显然也不在乎什么偶像乐队。她在乎的是女儿包里的衣着会不会影响她的工作(这个社会强调衣着需要合乎自己的工作职责,并作为礼纪中的一条严格规定)“出于义务,乐队会在飞艇上演唱几首歌,他们会装模作样的跳支舞,帮助分发一下唆麻,鼓励一下居民的情绪,然后原路返回。”

陶紫知道母亲的话十有八九是对的,但乐队对她而言有着不可描述的魅力,“在三百米高空唱歌或者是跳舞,就像成了世界的主宰一样。”那天她把这话偷偷的讲给我听,我认为她兴奋得有些得意忘形,幸好我不是那种小气的观察员。

“我本来或许叫陶子,‘男子’的那个‘子’。”陶紫对我解释了一段她名字里事情,“我已经有两位姐姐了,我爸很想要个男孩儿。可我妈还是生下了第三个女孩,便把取好的名字改成‘陶紫’。”我当时没有在意她的故事,只是急忙着向陶紫传达完夏清的意思,最后她兴奋拿走了票并接受了夏清的邀请。

“她那一整天都没怎么认真地工作,下午的时候陶紫的目光就被外面的事物给吸引过去了。街道上志愿者开始布置各种花卉,有紫杜鹃、红凤凰、蓝百灵还有青蛇花。这些都是著名的节日花卉。”陶兰是当时的志愿者之一,她在学校外面拉横幅的时候刚好看到妹妹瞧着窗外发呆,“她身边有一堆小孩儿围着她,到下班的时候也没有脱开身。”其实陶兰并不完全知道妹妹的心思,陶紫当时也许是在计算着离约定的时间不久了,恐怕是要迟到了。

“她从学校里冲了出来,一边慢跑一边整理衣着。”陶兰描述到那天傍晚的时候,语气开始慢慢沉重下来,“我应该答应三妹的,当时快要发放唆麻了,乐队的飞艇静止在城市的上空,像一个巨大的金色锅盖罩住了半个城区。在十八点整的那一刻五颜六色的光柱从飞艇上照耀下来。据当时第一个被光柱照中的人说他看见了一种瞬间即逝的幻像,恍如隔世。整个城市由此沸腾了起来。”陶兰端起一杯水一口而尽,脸上全无当时兴奋的神色。“这是我们离教主乐队最近的时刻,尽管中间还隔着一层透明的天幕。”

“她应该答应我的请求的,我在街上遇到姐姐时刚好被川流的人群阻住脚步,那时候已经十八点了。姐姐有辆志愿者的开路机车,她可以载着我去观众席的。”离那天已经不知过去了多少天,陶紫在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时脸上焦虑的神色一如再次亲临。“姐姐没有答应我有她的理由,我拼命又小心地在穿插在人海的缝隙中。”

“突然间大家都慢慢地安静了下来,我挤在凝固的人堆里不知所措。抬头看见天幕上放映着乐队的舞蹈,我叹息自己恐怕是错过人生唯一一次可能接近教主乐队的机会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是K城历史上比较著名的一次唆麻危机。

陶紫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时,害怕已使得她所见的那混乱情形在她脑海中破碎成一个又一个重复的名词:“疯狂”。至于具体细节我也没必要残忍地要求陶紫回忆起来。我在密库的相关资料中查到,一位亲临现场的观察员将当时的情形记录了下来:

执法者传下话来,这个消息在人群中一传十,十传百。路上原本欢快又兴奋的居民们突然安静了下来并放缓了脚步,他们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因为每个人都听到了一句话:“发放唆麻的时间推迟一刻钟。”平静只是瞬间的事,不知道从何处传出来的一声呐喊:“唆麻是不发了吗今天?”这句话听上去显然是一个疑问句,但惶惶不安的居民们听到后便不假思索地肯定了“今天是不发唆麻”的假设。紧接着一股疯狂的劲头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像一把铁锤敲碎了这脆弱的平静,他们完全忘却了工作的疲惫,替而之的是一股无法抑制的疯狂和恼怒。他们肆无忌惮地开始拉扯横幅,破坏播音杆,踏烂各种花卉,包括他们平日最喜欢的青蛇花。我当时害怕得躲进了一家五金店里,透过店门的玻璃我看到他们疯狂眼神就像受伤的野兽。我理解这种痛苦,那是唆麻的药瘾发作了,我亲身体会过,像一群蚂蚁在后背的骨头上慢慢地爬却也不咬你,但你会害怕,又痒又怕。这可疯狂的局面持续了不到十二秒种,随着城市上空开始喷洒一种叫做“心头灭却”的药剂,居民们才开始冷静下来。但药剂的作用是有限的。

“那阵可怕的狂潮过后我以为噩梦就此结束,没想到新的悲剧才刚刚开始。”陶紫说出这些话是需要勇气的,泪水一不小心就跌出了眼眶,因为她等于在承认夏清的死她也需要负责。“你不用为你没做过的事负责。”我递了一张纸巾给她。陶紫接着说:“天幕上突然投影出夏清的画面,他在坐在一座高楼顶端阳台上,双脚悬空在阳台外面晃呀晃得,他的脚下是距离他四五十米高的地面和向他投去关注目光的人群。他看起来心情并不糟糕,但他为什么会坐到那里去,我不明白,难道只是因为我没有赴约吗?”

夏清死后,很多人也有这样的疑问,夏清那天为什么会爬上工业楼楼顶。人们议论纷纷,不一而足。其中主要的言论就是因为心仪的对象没有前来赴约,年轻人的一时激愤而已。

“夏清不是那样不坚强的人。”罗虹凭借自己个人的感觉为这个疑问做出了简短而坚定的回答。但这个真相由于太过简单且缺乏证据而被写在法院卷宗末尾的备注里。那么也就意味夏清为什么会在那天爬上楼顶的确切缘故已经无从得知。

“夏清他一开始好像没有关注到天幕上正放映着他的影像,他看起来轻松自在。在他发现地面上的人群纷纷向他涌过来时,他才注意到他正做着一件举世睹目的事。情绪低落的居民们开始议论夏清的行为,夏清见到这种景象后变得惊慌失措,天幕上他惊讶又慌张的表情我看得清清楚楚。”陶紫一边描述着夏清的情景,一边说明夏清所在的工业楼下方也已被执法者铺上了一圈又圈的充气垫——一圈又一圈许久未用过的充气垫,因为在社区制度的制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K城区的历史记录都充满着长治久安,路不拾遗等字眼,更别说有人跳楼了,这些应急的基础设施早被人们抛到了脑后。

“过了一会儿,我是的的确确的看到了三四个执法者围在了夏清背后,夏清与他们争论了一番,然后抬头看着天幕,那种表情,非常非常正常的一种表情,我实在说不出那意味着什么。可是就在那时候他就突然,他就那么跳了下去好像很无所谓的样子……”充气垫子始终没能冲得上气……陶紫终于还是没忍住,泪水肆无忌惮地流了出来。对此我不认为这是陶紫有多喜欢或者爱夏清的证据,因为他们没见过几次面,甚至没有过任何语言交流。而陶紫情绪的失控我理解成是人类对于同类惨遭厄运时的怜悯,或者是因为内疚。

关于这段跳楼景象的描述,我在密库查的不少资料与陶紫的答案并不完全一致。主要区别是资料上关于夏清在跳楼前情绪变化的记载:这个年轻人似乎正遭受着某件悲伤的事故,他的情绪十分的激动,与前去试图搭救的执法者发生了严重的口角,最后在情绪完全失控后失足坠楼。可以鉴定这不是自杀行为,只是一次不幸的意外事故,K城区是永远不会发生自杀这类事件的。

密库的资料里还提到,现场也有一位紧随夏清之后跳楼而亡的执法者。这位执法者是因为失职的自责或是其他何种缘故而选择自尽资料里没有记载。这段资料中亦没有提及这位执法者的其他信息。我又翻阅的很多资料始终没有查到他的身份ID或是姓名地址。这个线索也就中断了。

夏清死后后罗虹变得比以往更加的沉默寡言,使她的冷漠变成了一种冷淡。闵橙悄悄的告诉我:“罗虹像变了个人似的,你别怪我多嘴,她可能患上了什么精神疾病。”

我没有反驳闵橙,闵橙接着告诉我,那天晚上罗虹的头痛病似乎好了些,她看到小橘去罗虹屋里做功课(我很怀疑在那特殊的一天闵小橘还会不会做功课,闵橙说记不大清了)。罗虹对外面节日似的气氛毫不关心,直到闵橙告诉她天幕上好像放映着夏清的影像,她才匆匆拿起一件外套光着脚跑出门来,小橘也拉着她的手跟着跑出来。罗虹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对劲的念头,赶忙从门口左边的楼梯跑了下去根本没有在意自己有没有穿鞋。

闵小橘拉着罗虹的手也跟着跑了出去,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看到天上夏清哥哥的脸足足占了半个天空,让他十分惊讶,他看见路上的行人流露出亢奋过后疲惫的眼神,以及他们都开始围向学校东边的那座高楼。“有几位先生嘴里发出呜呜嗬嗬的声音,我有些怕,于是我就紧紧抓住了罗虹姐姐的手。然后听见背后妈妈也喊道,等一等,等妈妈穿上鞋子就过来,但是罗虹姐姐没有理妈妈。”

“一群禽兽,一群畜生,一群只知道伤天害理的畜生。”罗虹边跑边骂,她顾不得手边的小孩直往人群中冲去,因为她害怕夏清会出事,人命关天的大事。当看见夏清跳楼的时候,她更是疯狂的剥开身边的人群,疯狂的想要挤进去。

“是罗虹小姐吗?”直到一位居民大声喊道,他对罗虹说:“罗虹小姐,不用进去了,夏清已经断气了。”

3.

我的这场调查最终并没有找到更多有用信息,夏清为什么会爬上楼顶,又为什么会跳楼已经找不出确切的答案了。

夏清跳楼那天我去D城的考试最终是顺利通过了,最后我被安排到D城来工作,而并没有接着待在K城。当然偶尔也会回K城看看罗虹,罗虹始终没有结婚,一个人过着一个人的日子。我在D城的生活也颇为冷清,离过一次婚后就没再结婚,其中一个缘由说起来颇为古怪:因为我觉得离婚的手续十分地难办。因为总有很多机构很多人举出很多理由劝说或阻止人们离婚,最主要的也最常被提起的就是“稳定第一”。稳定第一已经深深地烙在居民的心中了。

我生活也不是毫无乐趣,D城过了几十年还是常常下雪,每次下得都很大,把我宿舍楼下马路南面的一条十二丈宽的污浊河流给盖得无影无踪。河边上有一排的针松树,我就喜欢坐在路边的条凳上看雪从松针上滑落,看工人扫雪。这是一个孤单的景象,孤单到就像一幅静止的画。

有一次下完雪后,阳光还没有出来,一个扫雪的老工人拎着一个笨拙机器坐到我身旁休息,把笤帚和放音乐的机器放在脚边。机器里滋啦滋啦的放着音乐,很是耳熟,我没退休前肯定在密库里听过,一时半会儿却又记不起来。

“一辈子就这么孤单的过去了。”这扫雪老工人也看向了那边的针松树,接着说道:“我曾经当过执法者,可是却没有为社区做出什么贡献。”他瞧了我一眼,看出我在仔细听的样子便接着说:

“我曾经做了一件自己无法理解的事,并且很后悔。有一次,我也忘记了是哪个城区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唆麻没有按时送到分发区,据说运送的部队在路上出了些问题。于是那个城区就发生骚乱,城区的管理者着急了,不知怎么地看到12号工业楼楼顶站着个年轻人。管理者急中生智,想了个法子转移下居民的注意。于是下命令让我们执法队五个人前去劝说那个年轻人配合着做一场自杀表演,让他跳楼。楼下充气垫让另外一队人赶紧准备好以保证他的安全,并安排了技术员在天幕上直播。我们无论是采取劝告或是威胁的手段都行,只要让他跳楼。”

“我知道这多少有些不合适,但我告诉自己为了社区的稳定,这一步也是可以走的。可是谁知道呢,当我在楼上看到那小伙子在躺在的一大滩鲜血中时,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看着街道上的剑麻,我就讨厌剑麻;我看着脚下人群,我就讨厌这群人;我看着天幕,我就讨厌天幕;我听着乐队的音乐,我就讨厌那些播音杆子。然后我也跟着跳了下去,只不过神放过了我,让我活在这个世上接着受惩罚……”

我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最贴近地感觉到了气温的寒冷,然后再呼出去,看着薄薄的水汽慢慢吹出来又快速地散去。我过于平静的反应让我自己也觉得意外。我看着他懊悔的样子,突然记了起来这滋啦滋啦的音乐声是一部古老的电影《逃狱三王》的插曲《你是我的阳光》(You Are My Sunshine)。

“我也做过一些让自己后悔的事。”我微笑着安慰老工人,眼睛眨也不敢眨地盯紧着河边的针松,“一次我朋友让我帮他约会,我只顾着自己的事忘了给他回信了,哈哈。”

                                                                福特纪元532年 

注释   

(*1)见《福特新纪元劳动管理与城区运输》,卷3《城际劳力地铁》页255。

(*2)据《神圣的自检社区系统运作方式》页78载,观察员拥有监督和审查的职责。观察员由旌善会推荐,并需要通过各项考试选拔资格,其中一项便是著名的韦氏心理测。

(*3)据《新世纪农时法》载,新世纪统一采用按月球的月相周期来安排的历法。

(*4)见《社区礼纪》页1387,观察员以文职身份担任行政人员,遂以羽毛笔为标记。羽毛笔的颜色亦可区分观察员的等级,由上至下分别为:金、红、黑、蓝、灰。

(*5)见《波澜不惊的纪元400年》,全书着重描述旌善会一定程度上拥有行政能力的民间自治机构如何在责众法的驱使下瓦解家庭、个性、情绪、自由和道德。

(*6)见《语言和心理》页28,语言统一对社群统一的重要性,并借此叙述统一语言在未来达到身份统一的可能性。

(*7)《新世纪行为规范》第二章第四十八条,普通城区市民不允许翻阅违背审核的书籍,不允许下载传播或倾听未经审核的声音文件、视频文件。强调:不允许翻阅任何历史书籍。

(*8)见《社区礼纪》或《社区自治管理法》概述,执法者为新世纪警察的特殊称呼,但不拥有携带过于强烈的杀伤武器。

(*9)见《和平奖史》第255届和平奖载,唆麻是一种无副作用的浓缩药剂,可为服用者带来较长时间幸福感与满足感。亦记载于赫胥黎著《美丽新世界》。

(*10)据《密库文件007档》页12-108、125-233。

(*11)见《娱乐社会治安》载,新世纪的一切多媒体娱乐方式具在审查部门的筛选后加以大力扶植,并大力发展各种娱乐行业,其中最为热火的是电子竞技。

(*12)见注释(*7)

(*13)见《福特纪元600年》卷3《科技篇》载,对当时的科学技术的发展予以盛赞,天幕以半球形的外观笼罩在每一个城市上空,并切断城市间任何地面联系。天幕具备真实模拟天气气候系统为新世纪刑法的诞生作出巨大的技术贡献。

(*14)据《人类历史上百大伟大创举》载,责众法位列第12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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