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语(一)
一
当牟宁再回到二楼的时候,师奶奶拿个白色的小瓶盖一人给她们分了一小块冰糖,牟宁以为这是风俗习惯——参加了葬礼回来的人要吃一块冰糖。因为他们刚从师爷爷的葬礼上回来,师奶奶换上了另一身素服走进内室,忽然几个人的目光又盯住了墙角的那把京胡,迟钝了几秒钟后师奶奶转身对几个孩子说:“放心吧,我没事儿,人老了,早晚要有这一天,这两天辛苦你们了”。
老人家的头发仿佛比前几天更白了几分却还是梳的整整齐齐,许是这些天在医院太过劳累和悲伤,面对这群孩子的时候却努力的表现出仅有的乐观坚强。 牟宁突然又想到,师奶奶让他们吃冰糖并不是因为习俗,只是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来招待这些小孩子,所以让每个人吃一块冰糖吧,其实这时他们大都已经20几岁了,可师奶奶是永远把他们当小孩子的。
糖是甜的,却无法冲淡每个人心里的苦涩。师奶奶的家里很小,老式的布置没有客厅,进门的小方厅过去就是卧室,七八个人坐在屋里就显得局促起来了。旧式的家具上贴着师爷爷不同时代的演出照片,有在北京时的,也有来了青城的,有和李万春、张君秋这样名角大家的,也有和一些普通票友的,师爷爷随和,不摆架子,经常给票友伴奏。 时光斗转,曾经台上兢兢业业的琴师如今已然阴阳两隔。周锶凯走到柜子边上,把师奶奶刚收起的京胡箱子再次打开,想拉却也终究没有拉。
师爷爷说琴是有感情的,你得天天拉天天碰,省的生分了。听他说这话时牟宁7岁,正是懵懵懂懂的日子,每周上两天课,《洪羊洞》的“为国家……”反反复复拉了半年都不成样子却也丝毫影响不了她每周去上课的热情,因为与其说她是去师爷爷家上课的,倒也不如说是去蹭吃蹭喝的,师奶奶的一双巧手总能变着花样的做出各种好吃的。周锶凯那时候也学琴,他是文化大院里的孩子头头,理由是他能一口气翻十几个跟头,这在孩子们眼里简直是永远不可企及的水平。紧挨着京剧团,耳濡目染的要受影响,虽然在他们出生的年代里京剧显得古老刻板甚至还有点格格不入,没有人的理想是像父辈们一样成角儿,但这并不妨碍大家比拼谁的跟头翻的更好。作孩子的时候,努力总是有一种不问为什么的勇气。
父亲牟君友叫牟宁去学琴并没有什么非此不可的目的,而母亲确实是希望她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琴师。遗憾的是对于拉琴牟宁自觉天资并非聪慧也非后天努力,反而对演戏有了兴趣,着了魔。是二十年前的那场雪夜,牟宁一个人看完了郁秋琬的赠与天地的告别演出,雪花翻飞反射起水钻头面上耀眼的光芒,径直落在小牟宁的心里。于郁秋琬,是舞台生涯的结束;于牟宁,成了某种情愫的开始。
又过了几年大院里的孩子就分道扬镳了,一别十年,十年间的种种彼此都不在参与,十年如烟,周锶凯继承了父辈们的行业,成为了一名真正的琴师。师爷爷西去,使大院里的孩子再次有了想见的机遇,周锶凯、陶小萄、宋明哲、乔乔…… 这几天牟宁看的出周锶凯比任何人都难过,如今的他已是团里重要的琴师,三十出头的年纪就能在各大演出中担任首席。偏偏不巧,师爷爷病重的时候他未能时刻陪在床前,《红朝》排戏在即,刚刚担任了剧院负责人的他时间捉襟见肘。终究是戏比天大,台下的情感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师爷爷告别仪式很仓促,主持仪式的负责人姗姗来迟,理由是路上太堵。后边别的家庭还在等待使用殡仪厅告别,于是急忙挂挽联、念哀悼词然后绕着师爷爷的遗体走过一圈算作告别。一切太匆忙以至人们来不及在回想师爷爷的一生,眼眶开始在牟宁的眼眶中打转,那些学戏的日子,有什么是真正失去的呢?又有什么是值得留下的呢?一杆琴成了一辈子的誓言,纵使头顶有梦想,却也无论如何都抛不开脚下的责任。于曾经义无反顾携家眷北上的师爷爷,于过去剧院经营惨淡逆风坚持的父辈,还是于今日演出在即无法抽身的周锶凯。牟宁觉得自己成了那个最冷血的旁观者,看出了大院里三代人都如初一折的身不由己。生活就是这样一场滑稽的闹剧,无论开始结局,剧中人始终无从得知下一幕的舞台上会演绎出怎样的剧情。
周锶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这一点是从他12岁那年他能够独自坐上驶向首都的列车时决定的,12岁,不过是在父母身边嬉笑玩闹的年纪。大院儿里少了周锶凯,许多人难过了一阵,他是考去首都戏校了,作为周胜麟的独子,梨园世家的后代,他是没有理由不学戏的,生在梨园世家,身上流淌的便是做演员的血液。之所以12岁,这个晚于正常科班的年龄才进了戏校也并非无有原因——他的母亲,红极青城一时的京剧演员郁秋琬一直极尽所能阻止。演员无论如何红极一时都不过是一时,如同海市蜃楼而并非真正的真实,幼年亲眼目睹了那场浩浩荡荡的运动,前一天还是南熏楼戏台上人人求之不得的母亲关筱月转眼就成了千夫所指的牛鬼蛇神。而自身从艺同样坎坷的郁秋琬更加认为是做演员的天生低贱,红与不红,不仅在观众,当权者的态度也同样决定着自己赖以生存的饭碗。这种无法自己掌握命运的不确定性使郁秋琬更为恐惧,所以直拖到周锶凯12岁时才去了戏校,郁秋琬以为做演员不幸,而事实是周锶凯去学了戏校最终也还是没能演戏。他做了琴师,如果说因果难寻,世事难料,他是我们这辈里少数同父辈一样逆风坚持的人,于是便有了今日。
师爷爷葬礼结束的那晚,牟宁和周锶凯坐在大院旧排练厅的地上,他拿着师爷爷生前的那把琴箱。旧排练厅早已经少有人来了,牟宁在灰尘下挑拣出一踏报纸想让他别弄脏了琴盒。“小牟,这次回来不走了吧!”周锶凯的突然发问让牟宁不知道他想要期待怎样的回答。
“暂时不回德国,但公司安排我在深圳”。
“也好也好,大城市发展好,能不回来就别回来了。”周锶凯说这话时显然缺少了一定的逻辑性,十年了,有些东西从来都没有改变过,比如这些一如既往的欲言又止和言不由衷。
周锶凯考去北京那年秋天,团里学员班就复招了,乔乔本来不是大院里的人,招生考试那天都快结束时她才被看门的大爷领着进来,牟宁记得很清楚,她爹背着一个不知道装着什么的破麻袋,带着她一路做贩牛的卡车从商都过来,两个人身上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气味,脏兮兮的乔乔只剩那双闪着银光的葡萄眼睛看着爱人,这是一双天生的花旦眼睛啊,杏眼微含,精灵的恰到好处。考核老师感叹二人的不易,放了水让乔乔进了班。她有些莫名其妙的成为了大院儿孩子们的一员,很多时候牟宁会想,如果乔乔知道后边发生的那些故事,当年还会不会千里迢迢的过来。很多事不能后悔,时间只能顺流而下,但而人却可以逆风而行,风速快不过时间,所以人们总是带着无知的无畏上路,不知终点,无畏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