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 阿满
1994年的夏天,我在村里上了小学一年级,村里教学条件相当落后,没有幼儿园,也没有学前班。村里比我大一点的长辈,都在这间不足20平米的房子里接受了人生第一节正式启蒙课。这间房子原本是大集体时留存的牲口棚,知青下放那会,冻死过人。不久大集体解散,棚子就一直荒废着。我出生那年,村委会修缮了棚子,四周起了泥胚,房顶落上了青瓦,房后镇了块泰山石,成了独门独院的一年级教室。教室即视感如图:
同桌 阿满教室除了没有床,没有乙炔气瓶,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有。等到二年级往后就要到几里地以外,运河对岸的"总校"去上学。
上课第一天,一个面色红黝,眼眶略显凹陷,头上还滴溜着个小辫子的红衣小男孩"阿满",挤到了我的旁边,成了我的同桌,桌子三条腿,那条腿是用砖头码的。阿满的娘是个贵州人,拐来的。阿满的爹是村里做树材生意的老头,五十多了。他爹一次喝多了酒,又爬上高高的树稍砍树,不同以往的是,那天整个世界都在眼里打转,身上的牵绳并未系牢,睁眼醒来,已经躺在医院半个月,下半身没了知觉。
阿满留过一级,个头比我高,每天中午还未放学,就会有一个高高瘦瘦,皮肤白皙的年轻少妇,站在茅屋的破窗外,冲着他笑,嘴里还会咛喃着"阿满",我至今也无法忆起他的大名,最早知道村里人都管他叫"小蛮子"。这时他会用手使劲地戳我脊梁,俯视我说:"看,俺娘!"
满子的母亲,总爱做一个叫"菜团子"的吃食。主料是米,和上萝卜丁,捏成拳头大小模样,上锅蒸熟。满子每天早上总是从书包里摸索一阵,掏出一个,掰开半块递给我说:"拿着,给你的。"校舍边上原是一块坟场,原来住在"老堆底"陆陆续续搬到堆上,不吉利,所以大坟渐渐被主家迁走,只留下几座零星的无人认领小坟头,满子时常会指着其中一座,对我说:"俺爸说,爷爷奶奶就躺在那儿。"
一年级每学期开学前,期中考后,村委会按惯例都会找到镇子里的放映队,在校舍门口,伫两只柱子,放一场电影。有时是"地道战",有时是"小兵张嘎"。有一回是《大话西游》,黑山老妖出来吸人元气的时候,我吓膈应了,童年恐怖片的阴影,不是"楚人美",竟然是黑山老妖,好跌份儿。这时,满子总要挨到我旁边的草堆上趴下,乐呵呵地向我嚷嚷着说:"嘎子没死,不要看了,这个小日本死了!"
每次看完电影,我都不敢独自回家,回家要过一座桥,老人时常讲那座桥下有条吃人的黑鱼精。满子总是给我壮胆,看完电影送我过桥,有时还没到桥,就被半路找我来的父亲,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踹回了家。
一年级的下学期,最后一场电影。电影6点半刚开始,满子摸上草堆,面色凝重,对我说,俺要回贵州了。我问,贵州在哪?远吗?以后还回来吗?满子说,明天大舅就来带俺和俺娘了,以后恐怕都回不来了,就来和你说一声,现在就回去拾掇东西,这次没办法再送你过桥了。借着光影,满子眼窝仿佛闪烁着几许泪光。
不等电影结束,一节课的时间,我便滑下草堆,快步回家。眼见快到桥了,脚下袜底生出汗来,湿腻腻的,步子也像得了口吃,颤巍巍,迈不开。我多希望父亲此时赶过来,可以把我一路踹回家。又过了一节课的时间,电影还没散场,也没有顺路的过桥人。这时回转的桥那边,一个熟悉的红影子,模模糊糊飘过来。是阿满!没错,是他!我大喊着:"满子,你侃空,你多会儿过的桥,你不要回贵州吗!等走近了,满子怪怪地说:"快走吧,我在桥那头等你好一会儿了,我真的要走了。"整个桥上,满子不再说一句话。到了桥底,满子眼光泛白对我说:"快跑吧,等会你爸,又来了。"我说:"贵州好的话,记得给我带团子回来。"满子不说话,背过身去,慢悠悠地走了,脚底好像没有沾染一粒尘土。
我一路狂奔到家,急促叫喊着家门,父亲开门见我,又是一通臭骂,把没去路上踹的罪,一下子全向我招呼过来。第二天去上学,阿满果然没来。中午没下课,一阵警笛急促鸣过。中午回家,妈对我说:"昨晚满子和他娘吃菜团子毒死了!你个炮铳的,还天天吃他家的菜团子!"后来听说法医鉴定的死亡时间在晚上七点半前后。
原来满子大舅从老远摸过来,只是想讹满子爹一笔,谁想也是个穷光蛋,便执意要带满子母子俩回贵州。但是满子的娘不同意,和老头已经过出了感情,一想到回到贵州老家还有更苦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