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疏
这是我自己的故事,可能很普通,也可能很失败。都不重要,这就是我的人生一部分。
“走,老八,我们去田垦边摘柚子!老柚子树的柚子又大又黄!”
说着叶老六就带着叶老八往田垦边跑去。姐姐叶老五在后面跟着两个弟弟。
叶家在农场是个大家庭,光荣妈妈叶爸爸老婆王妈妈生了八个孩子,6子2女,有一儿一女病故,存活下来的还有6个孩子。老八是王妈妈的老来子,41岁左右才生下的孩子。在老八七八个月时,王妈妈的大儿子结婚了,老八一岁多的时候,叶老大有了第一个孩子,一个女儿。王妈妈高兴坏了,5个儿子一个个都淘,女儿乖巧懂事,比起孙子,她更想要孙女。
时间过得很快,叶老二当兵了,回来了,娶了媳妇,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叶老四进了农场道路施工队,踏实肯干,当了小队长。叶老五在母亲的撮合下嫁了一个老实本分在粮食局工作的孤儿。叶老六上山下乡回来进了工厂伙食团,还娶了一个漂亮媳妇。叶老八高考失利,顶替父亲的名额进了农场。之后进了场办塑料厂,凭着聪明能干也当了一个车间主任。不久他也结婚了。
叶家人兄弟多,年轻时大家团结奋斗,物质不再短缺,叶家也渐渐好了起来,在当地也小有名气。现在各自成家,老老小小加起来20多人,更是子孙满堂。
可惜人多是非多。王妈妈的老来子叶老八结婚时,条件比以前好多了。80年代中期,王妈妈也招呼亲戚四邻,热热闹闹办了一场婚礼。
叶老大媳妇最先不乐意,老八结婚有婚礼,自己结婚除了一个柜子什么也没有。没多久,叶老八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叶岚。
王妈妈不重男轻女,只是现在老大家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病故;老二家二子二女,大女儿亡故;老四一儿一女,老五一儿一女,赶上计划生育,老六只有一个独生女儿,现在老八也是一样。王妈妈没有重男轻女,但是一个大家庭女孩比男孩多,也给了某些人嚼舌根的理由。老八的婚礼不仅让老大媳妇眼红,老四的媳妇也盯着呢。
叶老八是叶家最小的孩子,可是机灵能干,不怕吃苦,当时大人人均月收入8块时,老八跟着大一点的孩子去河对岸,卖一次广柑可以收入10多块。虽然穷苦人间出生,可老八确实能挣钱,会挣钱。之后进厂,又有消息放出农场要重点培养老八。一时间,叶老八风光无限。可是叶老八一直都有一个恶习——赌博。许是来钱太容易,花再多的钱都能挣回来,叶老八大手大脚地赌。一开始就开了一朵黑色的毒花。因为赌博,媳妇周云开始了第一次争吵。之后叶老八烦透了,慢慢地几天几夜不回家。周云没办法求助王妈妈还有各位嫂嫂,可是护仔的王妈妈一边教训儿子,一边托人去买了猪仔。叶老八的债主找上门来了,已经70的王妈妈决定养猪给儿子老八还债。得不到婆婆的支持,周云采取了冷暴力,叶老八更不回家了,干脆直接耗在赌场。他也真的能挣钱,钱除了赌博之外,也很舍得把钱花在自己的侄儿侄女身上,特别是叶老六的女儿叶叶。因为年龄相近,叶老八和叶老六最亲近,叶叶就像是叶老八的第一个孩子,叶老八从不见外。只是除了周云,她是叶老八的媳妇,可每次两人见面都应了横眉冷对。看见自己的丈夫有钱时对着亲戚侄儿侄女无底线地好。周云脸色更难看了。一次在各家媳妇的交流中,周云脾气不好地和老四媳妇起了冲突。老四媳妇一句话成了周云心底永远的一根刺:我们都给叶家生了儿子,就你没有。所以老八才不喜欢你,爱往外面跑。
周云蒙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之后她在女儿叶岚面前一次次诉说叶老八不是东西,其他各家都不是好人。叶岚看着歇斯底里的母亲周云,看着对自己百分百好,笑容像太阳的父亲叶老八,最后选择相信父亲。可是覆巢之下无完卵,母亲一次次的埋怨,再加上自己的感知。她觉得母亲周云是真的希望自己是个儿子。
时间太快,国企改制,叶老八和周云下岗了。两人纷纷买断。叶老八凭着在塑料厂的本事又找了一份销售的活,收入比以前更高。但同时他的赌瘾更大,赌名更大了,有时甚至一场输赢过万,当地人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叶八万。另一方面,他和周云,和形婚差不多了。只是多了一个孩子,叶老八不愿见周云,借着销售繁忙,一个月回家一次,除了基本生活费,不给周云更多的钱。周云知道叶老八的钱不止这点,可是叶老八只给这么多。其他的从来不提。
早几年,农场垮了,叶家老小全部变成了农转非。之后叶岚读书就被送到了市区,住读,每周一回。叶老八舍不得给老婆钱,对于孩子倒很舍得。叶岚每月生活费比很多同学多,可是老师总觉她,听话归听话,就是上课爱走神。上课了,叶岚总想到上周回家,看见家里所有父亲的书籍资料全部被撕得粉碎的样子。父母在吵架,母亲还问过她跟谁,她哭着让她们不要离婚。叶岚总觉得是自己不好,因为她不是儿子。她觉得只要她听话,父母就不会离婚。她不再活跃,开始揣度父母,亲戚叔伯的心思,讨好他们。叶岚唯一的理想就是父母关系和睦。
一晃叶岚到高中了,叶老八因为公司出问题,失业了。叶岚看着父亲带她逛街一边毫不犹豫买羊肉串,一边蹲在地上眼睛望着电线杆上的招工广告。她心里一阵酸楚。曾经像天上太阳一样无所不能的爸爸,太脆弱,自己却什么都帮不上。叶岚高三,叶老八一家更难过了。叶老八失业,以前的老本被赌光了,还欠了一屁股赌债。叶岚读书要交钱,周云卖掉了家里的空调。叶老八知道了,刚回家转身就走了。家里隔三差五就被敲门催债。周云整天担惊受怕,干脆跟着姐姐去帮人做饭打工了。周末,只有叶岚一个人回家。周云告诉她,闭路断了,冰箱坏了,卖了。除了一张床,什么也没有。叶岚还是回去了,一周接着一周。哪怕家徒四壁,父亲,母亲不在,但那里才是家。高三的一天,叶岚接到父亲叶老八电话,告诉她,爸爸和妈妈离婚了。叶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其他反应,多年来的理想还是碎了。没有任何感觉,她只希望这是做梦。她还想着一家人好好坐一起,有说有笑地吃一顿饭。高三是没有空闲伤心的,看着高考倒计时,叶岚只想早点到。家更重要,高考,过了就好。
时间总是过得比想象中快。叶岚高考,拿到成绩比一本低二十多分,她看了两次才相信那就是自己的成绩。一直认为自己可以读一本的叶岚,吃惊地告诉母亲周云自己的分数,再一次不相信,想要向周云寻求帮助,怎么办?周云面带嘲讽地看着她:“你自己考差了,又怪不了我。”叶岚很诧异,自己的母亲这样说。
之后的事,如果是现在,只会对叶岚说图样图森破。
叶老八一家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
叶岚选了一个外地师范二本院校就读。她可以远离父母的纠纷,也可以离开那些亲戚朋友了。可是现实总会以自己最不想要的方式狠狠给人一巴掌。
叶岚大一,父亲换了新公司,赶上汽配行业的好时机,赚了一笔,家里买了新冰箱,新空调,彩电也换了,还安了新的防盗窗。看着谈笑宴宴的父母。叶岚觉得自己一直的理想实现了,一家人终于可以坐一起好好吃一顿饭了。但这样的好梦没做太久,一天母亲周云突然说,家里没什么事,我要出去打工。周云的姐姐很不理解,当时叶岚的外公中风,一家人都在照顾病人。她私下对叶岚捶胸顿足,道:“(父亲生病)这不是事吗?”之后,周云走了,叶岚读书了,叶老八回到冰冷的家,接到了一个电话:“幺爸,我是叶叶(叶老六的女儿),我家新开了茶馆,你过来玩两把吧。”叶岚大二寒假回家,母亲不再,父亲也不再。这一次她接到了父亲的电话,叶老八告诉她,他在外面欠了赌债,其中有十万是叶叶老公借的,每月利息八千,之前还了四个月利息。现在他没钱还,躲起来了。让叶岚给他送几件换洗衣服。叶岚去了,心里还幻想老爸每一次都闯过来了,这一次一定没事。以后一家人还可以一起好好吃饭,越过越好。
就在当天,叶岚给叶老八送东西的时候,周云的父亲,叶岚的外公去世了。老人临死还望着周云和叶岚。最后也没有见到两人最后一面。
叶岚大三,他接到电话,父亲因为挪用公款被拘留了。她回到家,才知道父亲把房子抵押了,为了抵押房产,已经离婚的父母还去重新办理了结婚证。叶岚完全不知道怎么办,跑去求助叶老六。叶老大之前因为王妈妈的老屋拆迁和其他兄弟姐妹闹矛盾,分家了。叶老二,老四不管事,叶老五(姨妈)心最好,可是帮不上忙。唯一能帮忙的只有有钱有面会来事的叶老六一家。叶岚知道叶老八十万高利贷赌债的事,还是只有硬着头皮去找叶老六。
叶老六让叶岚去他家,叶岚去了,刚到叶老六说有事,就出去了。只有叶老六老婆在家,叶老六老婆正在给叶叶带孩子,手里打着毛线,道:“叶岚,不知道你爸有没有和你说。他之前在叶叶那借了十万块。你姐姐叶叶虽然嫁了有钱人家,可是那十万是叶叶老公你姐夫找自家舅舅借的,每个月要还三千块利息。你爸现在出事,钱也不还。这样让你姐姐以后怎么在夫家相处啊!”叶岚一言不发,只有低下头。她知道现在任何一股冲动,一句话她都没办法承担。
之后周云知道叶老八的事,很不情愿地回来了。一开口又说了一句叶岚终身难忘的话:“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听我家叶岚的。”再一次地无能为力。叶岚看着其他伯父伯母阿姨相互争执,最后达成共识,帮周云叶岚母女借钱赎回抵押房子,同时马上出售,偿还债务。叶岚就像被驾着的木偶,跟着一群人收拾残破的家留下的所有物品。看着别人搬走,看着表姐帮忙与买主协商。一天,表姐找到叶岚,满脸怒气,说:“买卖房屋有几千块契税,你妈怎么回事?我还准备和对方谈,她直接插一句‘我们付’。我根本没办法谈了。”叶岚连连道歉,心又死了一分。不久,叶老八因挪用公款被判6年,房子也卖了,自己留了几万,剩下的全部还给了银行。当时还有一个插曲,叶老六的媳妇当时给周云说,让周云把房子卖给他们。叶岚早就把赌债告诉了母亲周云。周云也难得激动一回,对其他几位亲戚大肆宣扬:“都知道老八欠他们家钱,他们买房子,出多少,怎么出?”这件事叶岚很久以后都还记得,到后来也只有周云叶岚记得了。
面对利益,有时候人可以选择不做人。
叶岚彻底无家可归了。毕业了,叶岚无心考试,选择了一个偏远的地方工作。她还想着,几年后父亲叶老八回来,自己又能有家了。
只是这一次,不幸中的万幸也没有了。
叶老八出狱后,叶岚离职回到了父母身边。叶老八的确痛改前非,觉得亏欠妻女良多。尽管已经52岁了,叶老八相信靠着自己多年的人脉技能积累,自己可以东山再起。当老朋友找到他,希望借助他的人脉,让他承包,经营自己的汽配厂时,叶老八答应了。
他像年轻时一样拼命,喝酒找人,熬夜加班。一年后叶老八协助汽配厂改善经营,汽配厂正式和他签订了承包合同。叶老八兴致勃勃地回家和叶岚说:“爸爸今天签承包合同了。做得好,五年内我可以自己开一个厂,到时候法人写你的名字。我的女儿就是法人了。”不久,汽配厂号召员工持股,叶老八作为高管,向叶老五借了一点,拿了一些叶岚的积蓄,投了16万。第二年,汽配厂资金困难,叶老八出面,以个人名义向朋友借了40万借给汽配厂。三个月后,汽配厂资金断链,断了所有员工的社保。叶老六带着老婆到汽配厂找叶老八商量偿还赌债。两个月后,叶老八肝门静脉破裂,最终引发颅内感染去世了。
出殡那天,叶岚坐在殡仪馆外等着父亲火化,看着对面叶老六和女儿叶叶相互依靠着休息。她告诉自己,记住这一副画面。要记住,要记住。
火化当天中午,亲属聚餐,周云告诉叶岚,叶老六老婆一会想找她谈谈。叶岚当着所有长辈说:“我父亲人还没入土,她这是打算干什么?”叶老六老婆支支吾吾:“没想要干什么,你想多了。”没有听解释,叶岚直接走开了。
人死万事空。活着的人还要继续。
汽配厂承诺还钱,等了快一年,周云和叶岚还是没等到。
叶老六一家知道叶老八有债没有收回,一开始积极了几天,还劝叶岚,先把钱拿到手再说。之后,叶岚准备起诉,叶岚又到叶老六一家协商。这一次,叶岚是哭着出门的,叶老六骂道:“你们一家想赖账,你以为你父亲是什么东西,当年他赌博被抓是我把他捞出来的。你家的房子,他早就想卖掉,我劝他不卖的。现在他死了,那是他活该。我有钱,你那点钱我看不上。”叶岚哭得稀里哗啦,面前对她咆哮的人,一直以来她都他当成第二个父亲。此外,她还知道一件叶老六早就忘记的事,这是叶老八出狱后告诉母亲周云的。年轻时,叶老八和周云关系不好,他把钱都放在叶老六那,之后叶老六买第一套房时缺钱,叶老八把钱都给他了。
最终朋友介绍了律师,起诉汽配厂。判决下来,判处汽配厂偿还本金及利息并且支付未支付的工资和社保。又等了大半年,还是没有消息。
一天,周云告诉叶岚,朋友给周云了介绍一个对象,对方打算搬过来住。叶岚看着自己在客厅搭床的一室一厅,说:“我搬出去住吧!”
四个月后,单位加班,只有叶岚和另一个同事。突然接到母亲周云的电话:“我和那个叔叔分手了,你还是搬回来住吧!”叶岚淡淡地说:“好。”
出门后,天还没黑。叶岚眼里的泪水莫名地快要涌出来了。
仿佛自己身在一处泥潭,她不停地挣扎,不停地使劲,还是越陷越深,毫无办法。突然,她不动了,发现泥潭还在,自己没有下沉也没有窒息,抬头望去,天还是那么蓝,云还是那么白,阳光依旧刺眼。
至远至近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夫妻兄弟如此,何况旁人呢!
叶岚噙着泪,眼里只有一条路,不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