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假期
莱米已经绕湖走了六圈,湖面大体正常,除了几艘游船和一处阴蔽之外再没任何其它可疑的东西。于是他建议我从阴蔽处下水,因为那儿可能是最佳的地点— 既没有人,水也够深,而且至少没过我头顶二十公分。我想他之所以敢跟我打包票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但他依旧在进行新一轮的检查,以确保此次行动不出任何意外。我叫住了他,想问他点事情,是关于前几天收到的来自一个朋友的信和一本短篇小说集,我忘记把它们放在哪儿了。接着,我捡起一块拳头一半大小的石头扔进湖里面,弄出了点声响,莱米忽然发了疯似的向我跑过来。
“你疯了吗?这样会引起别人注意的。” 他谴责地说道,仿佛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莱米,那封信和那本书,我把它们放哪儿去了?上次我就随意看了几眼,现在我突然想好好地看看它们。”
“应该在你的保险柜里面,或者是放钓鱼竿那个角落的某个纸盒子里。”
“是我用来装邮票和船票的那些盒子还是专门用来装书籍的那个?”
“也许是上次农场主人借给你用来装草莓的那个盒子,你还说过段时间会回去还给他的。”
“草莓是几月份摘来着,莱米?”
“大概是五月份。”
“别胡说,莱米,我记得好像是三月呢,那时候天刚刚变得暖和起来,五月都快要热死人啦。”
“五月可一点都不热,硬要说的话也应该说是天气从五月开始变得热起来。”
“你说我把它们放在纸盒子里合适吗?我觉得我应该把它们放在书架上或者抽屉里的。”
“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啦,就算把它们扔在垃圾桶里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
“莱米,如果我把你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面你难道不会责怪我吗?你又不是那封信或者那本书,你怎么会知道它们的想法。”
“可是这一切不都快要结束了吗,在这种关头你倒忽然考虑起别人的感受来了。”
“莱米,亲爱的莱米,快闭上你的臭嘴吧,我现在可真讨厌和你说话。” 我故意又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湖里面,但莱米却不为所动。
“嘿,莱米,现在这湖水的温度怎么样?”
“嘿,莱米,我问你这湖水的温度怎么样?”
“不冷也不热。” 隔了好几分钟之后他终于说话了。
“就跟你现在这态度一样吗?瞧瞧你这样子,态度和温度可真是一对好兄弟呢。”
“对了,我的皮划艇带过来了吗?莱米。”
“没有,这儿可不允许划皮划艇,连钓鱼都不允许,否则我肯定会提醒你带上它们。”
“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啦,莱米,你最好还是别再说这种没有意义的话了。”
“算了,我想我还是离开这儿吧,绕着湖转圈儿可比在这儿跟你费口舌有意思多了。” 莱米显然有点生气了。
“你赶快走吧莱米,不要忘记帮我带一根棍子回来。”
莱米走后可清静了不少,尤其是我的脑袋,正好我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清理一下我的物品。我本想带一件泳衣什么的来制造一些假象,但莱米却说这样将有损我的尊严,甚至令我蒙羞。虽然我实在想不出来一件泳衣会怎么样给人带来羞耻,但又在意识中认为莱米说的确实不错,并且认同他这是一个庄严而神圣的时刻的论断,因此觉得一套庄严肃穆的黑色西服也不为过。莱米对此表示满意。
我从包里面拿出来的那些东西,最开始是两片口香糖,但我想这应该不是我自己放进去的,因为它们对我来说根本就毫无用处。然后是几个硬币,接着是朋友送我的一个心形纪念品,里面放了张我们的照片,一打开盖子就会响起“友谊地久天长”,我烦透了这个声音,像是有人在敲着铁锯一样。另外还有一瓶酒和一些安定片,因为医生说我有些焦虑,于是给我开了一些有镇静功能的药物来缓解症状。但每次吃完药那位可恶又可敬的莱米先生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开口就是“很高兴为您服务”。我常常叫他改掉这个臭毛病,可他就是不听。有时候他又是一个令我尊敬的人,因为大部分的决定都是由他来做,我只需要提供一些想法或者看法。最后是一张我最喜欢的唱片,叫做“生活的艺术”,或者你也可以管它叫“生命的艺术”,是一位日本音乐家的杰作。
莱米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要的那根棍子也迟迟没有给我带回来。我想再等会儿他,但时间仿佛不早了,我得赶紧找个地方把西服穿上,争取赶在莱米出现之前挽回一点尊严。我用胳膊夹住西服,站起身来的时候忽然想起没有带皮鞋,心想这下可要被莱米抓住把柄说个不停了。接着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和草屑,准备从台阶往湖堤上走去,但这时却从我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嗨,先生。” 我往后一瞥,是一个小女孩,她瞪大眼睛望着我,“您选糖果盒还是颜料盘呢?”
她一手拿着糖果盒子,一手拿着颜料盘,耐心地等着我的回答,样子有些可爱。我准备拒绝她,但我的嘴巴里却不由自主地说出来“颜料盘”这几个字,因为她的问题似乎不是用“是”或者“不是”来回答的。
“这很好,先生,您做出了您的选择。”
“接下来,我们要做一个关于颜色的游戏。”她继续说道,然后走到我的旁边— 第一步台阶的位置,示意我和她一起坐下,完全不管我的想法。
“什么游戏?” 我问她。
“关于颜色的游戏,请问您都知道些什么颜色?” 她坐到台阶上,样子十分可爱。
我想我应该赶紧走,因为我连西服都还没有换上,一会儿莱米可能要大发雷霆。
“黑色,白色,” 我说,然后也坐下来,把衣服放在旁边。
“还有呢?”
“还有灰色和红色。”
“还有呢,先生,您就不能一次多说几个?” 显然她对我的回答有些不满意。
“还有橙色,黄色,紫色,粉色,绿色,蓝色,棕色,黑色。”
“您已经说过黑色啦,先生。” 她嘟着嘴,抱怨我重复说某个颜色。
“那你还知道其他的颜色吗?” 她继续问道。
“我不知道了,” 我说。
“还有黑白色,灰红色,紫黄色,橙绿色,青绿色,好多种颜色啦。”
我质问她说还有黑白色这种颜色吗,她回答说当然啦,只要你在某个颜色前面再加上另外一个颜色就有了一个新的颜色。我忽然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你叫什么名字,小宝贝儿?” 我问她。
“我叫安妮。”
“安妮,天空是什么颜色?”
“蓝色,天空是蓝色,先生,我们可以去采集一些颜色吗?”
“怎么采集?” 我想走,但我也不想拒绝她。
“去公园里,那儿有各种颜色的花。”
“安妮,你喜欢鱼吗?” 我想我反正会沉到水底去,倒不如先给她抓几条鱼。
“我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住在水里的小动物呢?”
“水母,湖里面有水母吗?”
“有的湖有,有的湖没有,安妮,像我们这个湖里面就没有,因为它是一个人工湖。”
“什么是人工湖?先生。”
“人工湖就是人造出来的湖,他们在地上挖一个巨大的坑,像被陨石撞击出来的坑一样大,然后往里面灌水,等水够多了之后再放一些鱼和水草进去,但他们常常会忘记放水母。有时候他们还会给它取一个名字,就像你叫安妮一样。”
“陨石是什么,它们从哪儿来?”安妮眨着眼睛问我。
“它们是一些流星或者尘碎块,在运行的过程中脱离了原来的轨道,从宇宙中散落下来,砰地一声砸到地球上。” 我用一些碎石块给她演示了一下,把她逗得大笑。
“我喜欢星星和月亮,先生,它们有一天会变成陨石落到地球上吗?要是会的话最好落在我的家门口。”
“会的安妮,到时候别忘了替我跟它们说一声我也喜欢它们。”
“你几岁啦,安妮?”
“我去年六岁,今年七岁。您要吃点糖果吗先生?” 她打开那个糖果盒子,从里面取出来几颗巧克力糖。
“好啊。” 我说。
“您知道吗先生,妈妈叫我少吃点糖果,因为会长蛀牙,蛀牙长多了牙齿全都掉光。” 她递给我一颗,继续说道,“但是我喜欢吃,我有时候会偷偷躲着吃很多,可我也没有长蛀牙。”
“安妮,我小时候,有一天正在下雨,我看着窗户外面,一边看一边也吃了很多糖果,后来就真的长了虫牙。妈妈带我去医院拔了几颗,那些虫牙全长在左边。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
“后来怎么样啦?”
“后来我就继续用右边的牙齿吃糖果,结果右边也长了虫,又去医院拔掉了好几颗,最后我就变成了没有牙齿的小老头。” 说完我就模仿着用右边牙齿咬糖果的样子,那蠢样逗的安妮很开心。
“先生,下雨之后会有彩虹吗?”
“下雨之后如果太阳出来的话,兴许就会有彩虹。”
“那下完雪之后会有吗?”
“那是没有的,安妮。”
“对啦,先生,你说下完雪之后,那些鸟都去哪儿躲着呢?”
“它们不躲,安妮,那时它们就像你看到星星和月亮时一样的开心。它们在雪地里嬉戏,一会儿飞到树顶上,一会在雪地里翻跟斗。你知道它们是怎么在雪地里翻跟斗的吗?”
“我不知道,先生,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我倒是看见过小鸟在水里游泳。”
“它们把腿收起来,像蜷缩在窝里面一样,然后把喙插在雪里,两腿一蹬倒立起来向前翻过去,身体就往前挪动一步。”
“什么是喙呢先生?”
“喙就是小鸟的嘴巴。”
“那它们为什么要在雪地里翻跟斗?”
“这我可不知道,你要是碰见在雪地里翻跟斗的小鸟,一定要记得去问问它们。”
“我记住啦,先生。”
“那到时候你可以告诉我它们为什么在雪地上翻跟斗吗?”
“当然可以啦,可是我要怎样才能告诉你呢?”
“你就把它们写在一张纸上,然后扔进水里,这样我就会看见了。”
“您是一条鱼吗先生?”
“我不是鱼,到时候我会变成一只水母,就在这片湖的某个树影处等着,你只管扔进水里就好。”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答应了,接着我从旁边的草地上拔了一根草编成一个手环给她戴上,她很高兴,说要给我编一顶水母帽,看看我变成水母之后是什么样子。她站起来往草茂盛些的地方走去,我顺着湖堤环视了一周,依然没有看见莱米的影子,我在想他说的那个阴蔽处到底在哪儿,但此时安妮却在大声地叫着我。我站起身来,拿着颜料盘向她跑过去的时候在想,为什么不顺便采集点颜色呢?
“这有大蜜蜂。”安妮大声地尖叫起来。我叫她站着别动,以免蜜蜂蜇伤她,接着很快赶走了那只蜜蜂。但我突然笑起来,安妮有些生气,拿着采到的草走回阶梯那儿坐下,把脸瞥向一边双手抱在胸前。我在匆忙中摘了两朵花之后赶紧跑回去向她道歉。她问我为什么笑她,我没有告诉她。
“安妮,咱们来采集颜色吧。” 我拿出那两朵花和颜料盘,在她眼前显摆了一下,她果然被吸引了,一下子就变得开心起来。她捡起一根小棍子,把花瓣捣成花泥。
“先生,我采集好了。” 她高兴地说道,用棍子沾了一点,看样子像是想往我脸上画,我竟然不由自主地把脸伸了过去。实际上什么颜色也没有,但我仍觉得此刻我的脸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颜色,而且那些颜色全都是安妮喜欢的。我想只要她开心就好。接着,我把朋友送我的那个心形音乐盒里的照片取了出来。
“安妮,你听。” 我说,然后打开盖子,音乐立马就响了起来。安妮似乎有些喜欢。
“送你了安妮。” 我把音乐盒递给她,“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地久天长,谢谢您,先生。” 她很开心的把音乐盒收下了。
“对啦,我的水母帽还没有编呢!” 她拿起那些草,“要做一顶好看的帽子。”
“你这些不够,我再去那边帮你采一些。”我说着,然后往草长的比较茂盛的那个地方走去。我在弯腰的过程中似乎看见了莱米,他就站在远处看着我,但我假装没有看见他。
我拿回去那些草之后,很快我们就一起做好了那顶水母帽。安妮给我戴上的那一刻我忽然有点想哭,不知道为什么安妮的眼睛里好像也有些泪水。
“安妮,别忘了把那些小鸟为什么在雪地里翻跟斗的事情告诉我。”
“会的先生,我想我很快就会碰到一只在雪地里翻跟斗的小鸟。”
“还有星星和月亮,当它们变成陨石从你的窗户外面落下的时候,一定要许个愿望,祈求它们重新回到天上去。”
“它们注定会陨落吗,先生?我希望它们一开始就别掉下来才好。”
这时安妮的妈妈在远处叫她了,“安妮,安妮,要回家啦。” 她站起来准备回去,我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再见,安妮。”
“再见。” 她说,然后有些遗憾地朝她妈妈的方向跑去了。
我如释重负,从心底里感到一阵轻松和愉悦。但安妮的离开让我有些难过,我用一口酒吞下去几片安定片,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把那些东西全都扔进了水里。接着,我去公共厕所里换了衣服,出来之后人们都盯着我看,因为一套庄严肃穆的西服配上一双运动鞋确实有点奇怪。我沿着湖堤走,快到半圈儿的时候莱米忽然从我的对面向我走来,但他今天没有说“很高兴为您服务。” 他举着一根棍子,这让我想起安妮用来捣花瓣的那根。
“嘿,莱米,请带我去那个最佳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