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和他的儿女们
1
我要说的这个老爷不是我爷爷的亲弟弟,不过是一个村的,又是和我爷爷一辈儿的,便这么叫了。
老爷的个子不高,瘦瘦弱弱的,说起话来也慢声细语的。他是我们村子唯一一个老私塾,是他们那一辈儿少有的文化人,会写毛笔字,因此每到腊月底,村里人都找他写对联。以我不敬的观察,他的字也就那么回事,不过毕竟是童子功,拿起笔来比别人多一份自信而已。
在那个识文断字还是凤毛麟角的年岁,能拿出钱来供孩子上私塾,家境应该是不错的,可是等我记事起,他们家就非常一般了,住在村东头的一个三间红色钢瓦房里——按说在大家还普遍住草房的年代,能住上瓦房应当很了不起了,可是我们那里认为,瓦房一定要间数多才气派,比如九间,七间,至少要五间,如果只是三间,那就有点不伦不类,觉得有点像小庙——何况他们家这三间小瓦房还是集体的时候村上出钱给盖的呢!
或许由于身体不太强壮吧,还是读过私塾,觉得“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因此对农活有点不屑一顾?反正他们家的庄稼在全村里最差的,种地、薅苗什么的总比别人家慢半拍,由于伺候的不及时又不精心,总是和它们的主人一样筋黄脉瘦的,比紧邻的庄稼矮一大截,反倒是田地里的草长得茂密茁壮,飘飘摇摇,大有要和庄稼一争高下的意思。
在农村,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从农活上见真章,地侍弄不好,别的都白搭。因此村里人虽然当面不说什么,背地里都对他们一家人有点看不上——何况他们家除了他,还有俩大老爷们儿呢!
2
打我记事起,他们家我就没有见过那个我应该叫老奶的女主人,他们家除了我老爷,再就是他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我叫大叔和二叔的,和一个女儿。我老爷这三个孩子,都是当年他逃荒去黑龙江那边生的。村里人私下里都议论说他们就不应该回来,如果在黑龙江,没准儿两个儿子都娶上媳妇了,何至于到现在还打光棍儿呢?
去南方的时候,经常有人问我:你们东北人是不是都很剽悍啊?我的回答是:哪儿的人都一样,有粗豪的也有温细的,但是,所有的人都要受当地的主流文化影响,比如在东北,大家习惯的是粗声大气、直来直去,即使你温柔婉约、心思细密,也难免受其影响,变得粗犷了;在南方的情形,恐怕是恰恰相反——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对于不受主流文化约束的人,就会受到排挤,成为边缘人。我的这种观察是从哪里来的呢?就是从我老爷他们家我大叔和我二叔那里。
说实在的,他们俩和我老爷有点像,文文弱弱的,只比我老爷个子高些。和我老爷土生土长不一样,他们兄弟俩都是在黑龙江出生、长大的,对我们这里大约有点隔膜,反正平时他们很少出门,成天宅在家里,村里人都不知道他们两个大男人窝在做小屋里什么,难免觉得有些不可理解,也就加深了彼此之间的隔阂。他们似乎也没有融入村里的强烈愿望。
我们村过年时每个人都要到各家各户拜年的,可是他们在黑龙江的时候没有这样的习惯,他们不给别人拜年,也不想我们这些小辈儿给他们磕头,所以每年大年初一,不管天多冷,他们哥俩就都一大早就躲出去,等我们上门的时候,他们家就我老爷和我姑在家了。这件事村里人一直不太理解,觉得他们太怪,所以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念叨他们一回。
如果论个头论长相论性情,他们哥俩比村里许多男人都强,而且他们还都是那种有内秀的人——八十年代中后期,我大叔买了一个照相机,走村串巷地给人照相,然后在自己的小屋里拉上窗帘,当成暗室,自己洗相;他还能把自己和女明星拼在一张照片上,做成合影的样子——可是,就是因为他们和村里的主流文化格格不入,结果一直没娶上媳妇。
要说他们兄弟两个有什么区别呢?就是我大叔个高些,脸稍红黄些,性子偏温热,较为善谈些。我印象颇深的是有一年的年三十晚上停电了,我父亲去他们家串门。夜深了,还没来电,我母亲就让我去找我父亲,看看是不是该回家煮饺子发纸了。我到他们家一看,黑乎乎的,也没电灯,他们两个人在黑暗里聊得正欢,我大叔从从曹操挖坟掘墓说到黄巢吃人心肝,直聊到年前邻乡储蓄所发生的凶杀案,说那个凶杀并没有死,因为所有的尸体都被烧焦了,他用别人的尸体伪装成自己的样子,其实他是跑到哪里躲起来了……我很害怕。可是让父亲回家吧,他们聊得正热闹,不想走,说离发纸还早呢,不着急;自己走吧,外面黑咕隆咚的,更吓人!只好紧紧偎在父亲身边,硬挺着……
3
老爷家的老姑和她的两个哥哥不同,长得敦敦实实的,脸色黑红,和村里别的女孩子没什么两样,一点也不违和。
听说,原来我老爷打算拿她给自己两个儿子中的一个换个媳妇。换亲,这在现在的女孩子看来简直是惨无人道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但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我们那里却还是比较常见的事情,家里如果条件不好,或男孩儿身体或智力上有残疾的,恰好家里有女孩儿,就和同样条件的家庭互换一下,解决了两家的老大难问题。因为当时大家条件都差不多,所以换亲后嫁的人也不一定就差到哪里去,婚后幸福的也不少。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却没换亲,她嫁到了我们那边的一个村子。大家都说她嫁得好,男人高高大大的,对她很好,对她娘家也不错,我老爷家的农活几乎都让这个姑爷儿给包了。可是好景不长,在我上高中时候的一个冬天,这个男人骑车子带着他侄子出门的时候路过一个水库,他想抄近道从冰上过去,他侄子害怕冰没冻实,让他绕两步,他不听,说你害怕你走着绕吧,我在对岸等你。于是他一个人骑着车子走到水库中央的时候掉了下去。他奋力扑腾,可是他好容易扒着冰要爬上来的时候冰就塌了下去——我们那里管这种现象叫“掀锅盖”。他侄子一看这情形吓坏了,跑到附近的村子里去喊人,他带人回来时那个男人还在水里扑腾呢。他侄子跪下来求大伙儿救救他叔,可是没人敢上前——其实,给他扔根绳子他或许就得救了——在大家的注视下,这个男人一点点耗尽了力气,最终沉了下去。
这个男人在冰底躺了一冬,开春冰化了才花大价钱捞了上来。他死了,我这个姑的好日子也就结束了。几年后,她又嫁了个男人,但大家都说比以前那个差远了。
当然,这时我已经上了大学,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这些也都是我道听途说的。
4
也就那几年,我老爷没了。他死以后,他的两个儿子都回到了黑龙江——在他们心中,那里才是他们的故乡吧。
在那里,他们很快摆脱了单身状态——尽管那时他们已经三四十岁,在我们村的眼光看来,已经是铁杆光棍儿了!老大好像找了个带着一个女儿的寡妇,老二呢也找了一个,还带了回来,继续种我老爷的那些地,什么样的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也成家了。
又过了几年,我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在城里安顿了下来。又是几年过去了,我听说那个兄弟俩的老二得病去世了。大家都说他媳妇估计也待不长,早晚还得走道(改嫁)。就是听到这个消息后不久的一个秋天,我帮父亲在学校门前收玉米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自己在我们家旁边地里干活,这在我那里是很少见的。我想那就是嫁给我二叔的那个可怜的女人吧。
累了的时候,她就坐在地里的一个坟边休息,表情落寞又疲惫,我想,那是她男人的坟吗?
5
在我最初的预计里,文章写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可是,去年春节回家时和父亲的一次闲聊,把我的如意算盘打得粉碎。
通过父亲的讲述,让我对我老爷一家人有了全新的认识。父亲说最早我老爷他们不住在村东头,而是住在村西头大井旁边。一年发洪水把他们的房子冲垮了,是我爷冒雨趟河过去,把他们家老太太背到了我们家,从此他们就在我们家西屋住了下下来。可是土改的时候,却差点上演了农夫与蛇的故事,他们竟然和上边下来的工作组说,本来我们家的房子就有他们的一半!幸亏村上有个人仗义直言,告诉了工作组事情的原委,我们的那三间小草房才没被他们抢占一半去。
后来,灾荒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去了黑龙江,回来的时候没地方住,集体就给他们盖了那三间钢瓦房。
还有一件我没想到的事,就是老二从黑龙江带回来的那个媳妇并不是我以为的那个,因为带回来不久他就回黑龙江了,他不在的时候,他的妹夫竟然把这个女人卖给别人了!
“哪个妹夫?”
“死的那个。”
“死的那个?不都说那个男的不错吗?怎么能干出这么缺德的事?”
“就是呢。”
我有点懵,因为父亲说的和我记忆中的时间线对不上——在我记忆中,我老姑那个男人死的时候,我大叔二叔他们兄弟俩还没去黑龙江呢,怎么会卖我二叔的媳妇呢?是不是父亲把我老姑的两个男人弄混了?
这个故事让我不可思议的是,一个大活人被卖了,她自己,她的娘家,还有我二叔就这么认了?
“不认能怎么着,等他知道信儿的时候已经卖了好长时间了——要不怎么说他们哥俩完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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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我诧异的是,我二叔活得好好的,根本没死!这个父亲是绝对不会弄错的!那么,那次我在学校门前看到的女人也就不是他的媳妇了?真对不起那个女人,还有她被我的想象埋在了坟里的丈夫……最要命的是我的记忆怎么犯这么大的错误!难道我的记忆被外星人篡改了吗?唯一合理的解释是,那两年我们村里好几个壮年男子没了,我一定把他和别的人弄混了……
这个错误差点把我写这系列文字的信心都击垮了——亲身经历的尚且如此谬误,那些靠道听途说写下的东西又该有多不靠谱呢?
不管怎么说,兄弟俩中的老二尚健在是无需怀疑的了,倒是老大,得了脑血栓,走路得拄拐棍儿了。
今年秋天回家的时候我听说,老大没了,老二和他嫂子住在一起,也算是两个不幸的人相互取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