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谁家巷一一
那时,还有人记得你的乳名,上了岁数的人,私下里会唤你:潞村……
(一)
如今,沧海桑田,桑田沧海,人非,物也不是从前了。一些成眼底里的残垣断壁,一些成词不达意的路牌,一些成茶余饭后的话题,一些偶尔用于纸上谈兵。
却仍愿意踏破铁鞋,寻你曾经的痕迹,寻你坚守的寂寞,寻你不舍的灵魂。虽已是白发苍苍年纪,仍舍不得,那时你的少年模样。
那时,潞村的鼓楼,半截还插在云里头。以之为中心的这个北方小镇,棋盘似的被划分成"四街三巷"。四街:西街、东街、南街、北街;三巷:路家巷、姚家巷、阜巷。
总觉着当是叫"三巷四街",先有巷,再有的街呀。可能是为读着顺口,才被文人书记成:四街三巷。再后来,也就是今天,当我不顾烈日炎炎,大街小巷里寻觅,若寻一门多年未走动的老亲戚似的,才发现当年的那街那巷那门牌,前面都无一例外地加了个"老"字。原来的西街,现在叫"老西街",原来的东街,现在叫"老东街",原来的……是一种恭敬呢,还是真的"天若有情天亦老"了呢?
那时,很有点跑马圈地的意味,讲究先入为主,先来后到的理。于是,巷的名字土生土长,显得很接地气,原生态。比如小镇的初始姓路的人家先到,在一片荒野处安营扎寨,仿佛为这个城市起了个头。于是陆陆续续,后来的就一律口语话地称呼:路家巷。
可惜,这最初的呼名,最终被与时俱进了,被改作:解放路。那时腥风血雨,而雄纠纠,气昂昂,就是在当年的这路家巷进行的么?
可见,最初并没有什么"地名编办″的官方机构,或者说,路家巷这三个字,更早于"地名编办"这块牌子的诞生。
那么,姚家巷,亦同理么?至少被更名为"红旗路",是同一个道理。而早年巷名的产生,是否还有可能是别一种因由,比如:所住的巷子里有一门大户人家,姓姚?
极有可能。却当年名门望族的姚家,到今天再去查访,已是了无痕迹了。仿佛犯了什么错,急于消声灭迹似的,又仿佛断尾才能求生。
以至于,我一时的私心膨胀,想把城边边的我那个小村庄一一杜家村的一户名门望族:姚如松、姚诚立爷孙俩,往这个"姚家巷"身上挂靠嫁接,却终不能成功。明万历年间的贡士和进士啊,此姚与彼姚,竟然草蛇灰线都不予提供,当真是老死不相往来么?
却至今,仍不死心。
以此类推,阜巷,也是最早有一个姓阜的人家了?
却未必。市地方志编办的前主任景惠西先生,另有一份推敲:很有可能是从"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的句子里摘来的。因为《南风歌》太有名了,而且,当年那个巷子里盐商云集。
如果推理成立,是否可以认为这个小镇的地理取名,已升华至含有文化气息的作法。如同今天的"魏风路"、"韩信路"、"涑水街″,各有各的历史文化指向。
那时,这个北方小镇的成立,除了倚山傍水而居于黄河,还在于那里另有一汪天然带咸味的水池子。那时,这池子显得绝无仅有,无与伦比。于是,便被赐予了她一个学名:运城。盐运之城的缩写。
于是,这个运城,开始大巷套着小巷,九曲回肠,弯弯绕绕的,各有各的名堂……
(二)
青砖墨瓦楼,古巷岁悠悠。那日,同学宋留振过来闲聊,我说:走你的南街转转?于是抓了个闲差,我们骑着电动车,从老西街的柴市巷切入。未成想一头扎进去的竟是真正的南街老片区,巷入巷出,犄角旮旯,迷魂阵一般,巷子套着巷子,某种暗示似的,让人好一阵兴奋。这正是我所渴望见到的啊,以前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于是,手机抄录了一串巷名牌一一
洞儿巷、玄母庙巷、王家巷、学士府巷、宽巷、牌楼巷、朱市巷、文星巷,折回来又看见南堂巷、崔家巷、周家巷……我的天呐!这哪里是只铁片片汉字的记号,简直就是一串此去经年,起了包浆的戴在老南街颈项上的珍珠项链呀!
正恋恋不舍的时刻,遇上巷口歇凉的三位老人,就起了个头,聊起他们的巷子,于是七嘴八舌如数家珍,却只拾了些零碎:原来这一片住着好多财主家,大户姜家十几门,一字排开,都是有生意有字号的,还有自己的苜蓿园呢。还有梁家,当时那个巷口有个"四眼洞",58年时被拆掉了。
四眼洞?就是四个方向各开有一个大门洞的城垛子。
那学士府巷,也是有讲究吧?当然有,就是当年给乾隆皇帝讲学的王学士住的巷子。
还有文星巷,文曲星么;牌楼巷,有个牌楼吧;朱市,是"猪"市的谐音么;宽巷,又一次听到:宽巷不宽,官巷没官的口语句。布袋巷?
可惜,这些都被语焉不详了。
原本,南街还有一片同样正宗的巷子集散地,可惜成了今天的钟楼小区和盬街。那天,电话里打听当年的"夹道巷",同学王永革回答说:没了,就在当时的钟楼小区那块。
没了,什么个意思?再也不可能有一份古意来"夹道欢迎"了么。
有什么办法呢,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 却上心头。
还有"老西街″,那日,回老家路过,多看了几眼。
就瞄见拐角处委屈的"柴市巷"牌子,是当年柴禾买卖的集市么?家家要造饭,户户要过严冬,怎少得了这些劈柴啊。搁现在,应叫它能源一条街吧。
柴市巷的斜对面,紧挨着西街小学有一座古建筑,油漆鲜亮,应该是才才被抢救出来。歇山顶重檐式样,细腻的雕梁画栋,恍如隔世。凑近去看大门口的石碑:河东道台衙门。呵,这可是有来头的大人物啊。进去看看?可惜"铁将军"把门,很不给面子。
接下来是"衙墙巷"。大约是刚才的衙门的分界线了。
南边的"大马家巷",下面还套着个小马家巷、崔家巷的牌子。一下想起了"马师水饺",是一回事么?只好无知者无畏了。
太史巷,该是个官员名称。当年住着怎样的太史公?此时想到的却是这里曾居住着一户畅姓的中医世家。那时母亲多病,就成了这太史巷的常客。
北边,又一个以姓氏命名的路牌:大张家巷。府君庙巷,又是君谁神孰呢?
只能说,那时大巷熙熙,小巷攘攘,人头攒动间,升腾的是一碗人间烟火……
(三)
"运城建城,始于元惠帝至正年间的1356年。初建名为凤凰城,因是为”运司”署衙而筑建的城,所以俗称”运司城””运城”。初建城的范围为南市场,河东市场,日化厂路和河东街以内,以钟楼(原东风商场前)为中心,有四街三巷……″
被我追问,市地方志编办前主任景惠西,如是说。
如果有一个比喻,说这个恰好处在著名的"胡焕庸线"以东的北方小城,就是一本泛黄的史书,那么,这些当年被阅读得烂熟于心的街巷,无疑就是这书的章节段落,而每一个门当、每一份户对都是一页页内容丰富深刻的段落大意,平静或者喧腾的日子之书写。封面呢,楷书写下:河东,运城?或者潞村回忆录。
如同老北京的"胡同",上海地界的"里弄″,或者我们的"巷",其实是一回事,都是悲欢离合的承载,喜怒哀乐的现场,掌故的生成地。经年累月,巷子起了些油腻,积攒了些私房话,酿出了些文化气息,于是乎,这些巷就变得不那么简单直白了,而成为有故事的"人"。比如,南京的"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唐 刘禹锡)
又如,位于安徽省桐城市的"六尺巷"。
“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或者说,正是这两首诗,带出了两份著名的巷子。
其实,如网络一般的巷子,除了编织城市,还承担着远亲不如近邻的义务,每遇谁家婚丧嫁娶,左邻右舍的走动,热热闹闹中的忙活,如肌体的皮肤一般感知人与人之间相互依存的温暖。而小商小贩的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地在巷子里回荡,平添了草根生活的独特气息。所以,对老巷子的重温,本是一份怀旧情绪,也是对往去岁月的凭吊。
谁家巷?大家的巷,百姓的巷,岁月的巷,古意的巷,新鲜的巷……
还好,巷"没"了,巷的名分还在。每每怅然若失的时候,就不得不自救,自我安服。
毕竟,这一个个老资格的巷名牌子,就是一个个历练经年的成语,是一份份岁月静好的留言,是可茶余饭后,可抛砖引玉,也可纸上谈兵,拿出来扩写的一个个生动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