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圪垯(3)
喝死牛血的家伙!
到后来你知道的,粉碎了一个帮,大量冤假错案纠正的纠正,平反的平反,昭雪的昭雪。可就是没人给田圪垯落实政策。田圪垯也想与时俱进一回,跑大队跑公社跑县城,一双粗腿跑成了红麻杆,卵筋都跑断了八根半,还是没弄个子丑寅卯。
说不上条条的事,有啥可平?回去吧回去吧!
娘的,同一个腔调,同一种语言,一个字不差,八成商量好的。心里日日咕咕,腿肚子青筋乱蹦。
到底咽不下这口气,于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晚,与老婆狠做了一门功课后,雄赳赳气昂昂劲抖抖风到公社,翻大门进了院子,叫醒睡梦中的一把手,劈头一句话砸过去:
王组长说我是破坏革命的反革命分子,落实政策!给我落实政策!要不然我要上告!到时候可甭怪我越级!越级!
一把手到底是大人物,大人有大量,不恼不气,递上笑:王组长个人宣布的,不代表公社党委政府,没批,不算数。
不算数,我挨了恁些批斗打击咋说说,就算个毛毬了?你当黑红棍捣人是捣着玩的?那阵子,我田圪垯头插裤裆里屁股撅上天,见人矮三分,见蚂蚁都躲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活,丢人现眼打家伙,你说我咋出这口恶气?
一把手说先回,明天上午你这官司我不给你断清,我就是花尾巴狗!
摸黑回家,又和老婆做了两场功课,死猪样睡到第二天早饭上桌。话说田圪垯操起筷子正准备进美丽早餐,大门外呼啦啦风火火踅进来俩大人俩小孩四人组合。没等田圪垯弄清咋回事,刚刚还冒热气的馍饭菜风卷残云般没了。
四人组合,临走没忘了解释:
俺是公社看大门的,没看住你,下了岗失了业,老婆孩子没饭吃,今天是第一顿,还有第二顿,第三顿……
乖乖,谁不怕,街上有名的赖皮,外号鬼不缠。
具体说不清在那一天,田圪垯平反的念头就蔫了。蔫了也就踏实了。心踏实心就宽,从此田圪垯一心扑在责任田里。好事人却心有不甘怂恿他,到县里跑跑呀,找落实政策办公室呀,说不定,还能将你进学习班交的百十元学费加倍赔给你哩。
田圪垯一句话将那人戗到南墙上:算了算了,行行好,可甭抽我上圪针树了,娘的,我可知道蒜瓣儿是辣的了,不想那舍到肚皮外头的几个钱喽?有功夫跑上跑下,责任田里多带点劲就赶上了,还麻烦政府?不就屁大的事么?咱一个泥巴腿子受点委屈又有啥,那么多大坷垃头子都遭了罪,有的命都让折腾没有啦,又找谁赔去?
田圪垯真是田圪垯,田圪垯还有真点儿哲学的味道。
大槐树下的人们静静地吃着,喝着,咀嚼着饭菜的香甜酸辣,回想着田圪垯的种种趣闻轶事……
碗空了,碟儿净了,一张张肚皮填圆了。
起风了,树荫也愉快地跳起舞蹈。
这树下也太凉快了,坐在这儿吃馍不就菜也夠味儿。吃罢饭,坐这儿背靠大树养养神,实在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一只只空碗碟,边沿上都爬满了蚂蚁,也没人去赶它。
当碗沿儿爬够第一百零八只蚂蚁的时候,大辫子拣起地上的一根细草棒,一边剔牙,一边清嗓,又弹起了他的老棉花。
说起来,田圪垯这货,还真不赖胡(赖胡,这里就是坏的意思,不赖胡就是不坏),有点意思。只是有时候叫人揣摩不透,就说今儿上午,挨了两个毛孩子打,是善罢甘休,还是……?蛤蟆还有口气呢,你踢它,它还咕哇咕哇呢,泥人还有土性子?咯喽——立马出笼一个饱嗝,引几个小子(这里把小男孩称作小子)笑得腿裆里小鸡鸡咕咕乱叫乱舞,看架势,要不是连着皮肉粘着筋,八成要飞出这凡俗世界。
捉摸不透的事多着哩!二毛伸伸懒腰,他那河南的老婆来的还不蹊跷?没花一分钱,十来个汗灰粒子搓成了。
一提起田圪垯老婆,人们又来了兴致,及其强烈要求二毛说说田圪垯是如何拿汗灰粒子换老婆的。
不得不插一句,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一点没有虚构,田圪垯老婆,就是田圪垯用十个汗灰粒子换来的。至于怎么换的,不是本文的重点,我已把它写进另一个短篇里了。
正当人们第一千零一次地缠着二毛,追问他汗灰粒子如何换老婆的时侯,大辫子的小儿子慌慌张张从村外跑过来。这小子原本在自家瓜地里看瓜来,这会儿咋啦?小儿子拉住大辫子的胳膊就拽,俺大,快看看去,圪垯叔一家把田昌大爷家的红麻都薅完了。
大辫子睁圆了眼睛,头毛直奓。
哈!我早说过,田圪垯的头不会那样好剃,咋样?二毛摆出一副先见之明的面孔。
不作不会死!大辫子吐出几颗铡钉。
大辫子正说着,只见田昌的两个小子,大憨和二楞,每人扛一把铁锹从村里出来,不经大槐树下,却从旁边绕个小弯匆匆奔西北地去了。
坏了,要打大架!要出大乱子了。
饭场上,紧张气氛十八级台风般袭来。
此时此刻,一队之长的大辫子哪能乱了方寸,一副指挥千军万马的气概,朝着大憨、二楞的背影大喊:快回来,架可不能再打啦,再打要出人命呵!
可是,田昌家的那两个小子连跑带跳,转眼兔羔子般窜远了。有几个半拉橛子(这里对半大小子、小男孩的称呼)饭碗也顾不上收拾,随后紧追大憨和二楞去了。
瞎子田乔,听出了事态的严重。乖乖,这回打架,非有鼻子不拉风的不可。刚才他因为失算而沉默了半晌,此刻又来了精神。
快快——快上大队——报告去!
大辫子一边吩咐,一边拉起二毛就要往村外跑。
这时候,二毛家的大黄狗狺狺跑来,紧贴着二毛拉个要冲锋陷阵的架势;
这时候,田乔家的花狸猫颠颠而来,直拿脖颈子猛蹭主人的脚脖子;
这时候,病恹恹的田昌老汉,慢悠悠踱到这儿,手里端着一把细瓷花茶壶,茶壶里飘溢着茉莉花的浓香。
哟,哟,哟,你田昌还有心思来树下乘凉哩?大辫子劈头撂过去一句。
田昌一脸的迷惘,浑身的问号。咋啦,这树卖给你私人啦?针锋相对不依不饶。
别打闲岔了,大憨和二楞可是你喝令去的?
是的,又啦?看你那脸黄表纸样。
你咋能这样?
大辫子头皮红涨,立马光芒万丈起来。你是不是觉得这二年稀饭又能挂碗了?我告诉你,人打坏了可不是玩的,那不要钱的四个眼的稀饭可要紧你喝。
谁打坏谁啦?你这说的是啥话?田昌闪身要走。
大辫子和二毛拦住不放。大黄狗恰到好处冲田昌呜呜直叫,田昌不笨,捉住了大黄狗的意思:你呀,识相点,甭跟我主人过不去,要不撕下你小腿肉解馋!
狗仗人势!
田昌噗嗤一笑,趁势停下来解释。原来大伙误会了,这两天,我腰腿疼的毛病又犯了,麻要急等着薅掉,两个愣头青不会干活,一棵麻能薅成几半截,全村最会薅麻的就数田圪垯,我请的。
都知道的,田圪垯薅麻有自家的独门绝技,无论多粗大的麻都逃脱不了他独创的四步曲:左一拧,右一转,往下一挫,再往上一拔,整个过程紧凑流畅,自然优美。看他薅麻干活,犹如喝一杯美酒,又好像欣赏一首乐曲。
中午,田圪垯叔搁下饭碗就领着他三口之家下地帮田昌收割红麻。这不,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大辫子和二毛还是不够明白,既然是薅麻,那大憨和二楞,每人扛一把铁锹干啥?用锹刨?
干啥?哎,田昌忙不迭地解释,前天不是下一场大雨么,你亲自指挥的,忘了?放水时在有林娘坟地旁扒开一个大豁口子,不垫垫,那车子——哦,明白了吧!
说话的当儿,一车红云晃晃悠悠汹涌而来。那是满载着红麻的车子。田圪垯只穿着背心、裤头,前胸裸露的肌肉,在还有余威的阳光下,闪着古铜色的汗光。车子两旁是帮着拉纤的大憨和二楞。远远望去,就像是老麻雀张着翅膀护着两只小麻雀。大槐树下,立马涌过来一波啧啧称赞和议论的潮水:
难道……这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