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之地(28)
(28)
宾馆门口,就像豪车的展览,奔驰、宝马、凯迪拉克,宾利,它们品牌、车标不同,但车窗边银色的框边,都在阳光下闪着光环。昭海并没有打电话告诉他父亲,今天工商高级硕士研讨班结束,派专车接回钢铁集团公司。他时常想起,自己五六岁时,与做教师的父亲,为省一角线上下人力钱,一点一点,把煤基从一楼抬到五楼的事情。邻居的王大妈,有时愿意帮忙,也帮着这对父子俩一块抬。自她男人过去后,她就一个人在小区捡垃圾为生。患病的母亲有时竟为这事和父亲怄气。
经过这样贫民般的生活,现在时常出入豪华酒店、有高档专车接送,昭海反觉得,整个精神,被一种无形的网束缚住。一切如此单调,并时时被父辈们管控住,可今天,他感觉有一种逃逸的机会了,暂时能像小鸟一样。
走出宾馆,出了青瓦红柱的牌楼门,昭海觉得腿竟然不像是自己的,他被另一种说不出的内力驱动,让他的腿向曾帮助过晓红姑娘那个街巷口走去。一座小桥,沿岸的绿柳在晚风中摇曳,昭海远看着桥边的街巷、人流稀疏,偶尔有女孩子的身影走过。
昭海想十来天了,晓红肯定到了家,这会儿说不定正与父母吃着团圆饭。想到这,昭海心中就有一种快感,仿佛像救世主似的。此时,他心里又产生一种疑惑,如果晓红顺利回到家里,一定会把所借路费汇到研讨班所在的酒店,可这么多天,却没有一点消息。这让昭海有一丝怪样的感觉,他仰望天空,灿烂的火烧云愈加浓郁,它从东向西,慢慢布满了整个古镇的上空。
从仰视天空绚妙的云彩,昭海再一次把目光转回到小桥和人流。这一下,昭海吃惊不小,他看到十多天前,在他眼前的另一个画面的重现:有一个身穿蓝白条状紧身毛衣的姑娘,在人群中漫无目的游走。
天空橙色的火烧云,把桥畔的人影,还有河中顺水而流悠然的机帆船,染成遥远记忆中的颜色,就好像穿过时空的隧道,显现在模糊的印象中。先是有俩人站桥畔,聊着十多天前同样的话题,然后昭海跑了过来,他并不询问,揪住姑娘没有领的圆衫,与姑娘交谈的路人吓得迅速躲闪。昭海竟然没有一点羞耻,用手顶住姑娘的前胸,对着晓红说:“你是一个骗子,怎么见什么人都说掉了钱包?”
这时,晓红没有回辩,她望着刚才路人把手伸向上衣口袋又缩回,这中年男人也准备掏给路费了。晓红像一只小猫,因丢失了即将到手的食物,惆怅地看着那男人的背景消失在火烧云的光雾中。晓红忽然对着昭海跪下了,显露凄楚的目光,就是在恳求昭海,不要追查她,更不要把她送警局。
街上的行人停下脚步,立足观看,里外一下围了三四圈人。有个花白胡子的老大爷也不知什么情况,便出言怪罪昭海道:“还不拉姑娘起身,就算她是你是女朋友,犯了错,你也不能这么对她呀!”
昭海望着下跪的晓红,竟想起童年曾失落的一件事情。那是一个奇怪的夜晚,天并没有裂,地也没有陷,昭海家还没有从筒子楼拆迁搬到五层楼的小区,可邻居不知哪家晶体管收音机里,传来唐山大地震的消息。居委会管事的大妈们,让青年人在筒子楼外的灌浆路上搭起了帐篷,好让在楼内的居民住入避难。昭海与斜对门一家人共用一个帐篷躲着灾难。那邻家有个小女孩,不愿睡在简陋的帐篷里,就跪在路边,硬要回到据说一震就会塌陷的筒子楼睡觉。夏季,他们家的两个大人就在帐篷里,穿着背心坐着,看着跪在街心的女儿。昭海看着小妹妹,她的眼神同现在晓红的眼神一样,并在满天星辰的黑夜中,望着昭海。是需帮忙?或需求救?还是别的什么,昭海一时无法解读。
“她是一个骗子!”昭海想要出口的话还没出口,脸上饱经风霜,像刘海粟笔下素描老人画模特一样的大爷说:“你这年轻人,心也太狠了吧!”
在桥头围着昭海与晓红的都是局外人,他们像看西洋景一样,看着本来很清晰的事情,却被一个老人家搅成一团雾水,一切变得不知所云。昭海注视着老人因激动脸上肌肉拉伸着,向左有些变形的脸。他感觉这个过路的人,怎么就像护着自己孙女一样,护着晓红。这祖孙年龄差异的俩人,倒看不出来事前有什么瓜葛或约定。要真那样,俩人就是同伙,而四围那些围观人中间,有没有与之相关的人员做媒子呢?假如推测成立,自己不就处在一个很危险的环境之中?昭海确实不敢往深处想了。
看着跪在地上晓红,她的脸色通红,泪珠在眼圈里打转,一种怜香惜玉之感,又不觉在昭海的心中升起。她是这样漂亮,哪怕就是罪犯,昭海觉得都应该拯救。他没有再思索,就像童年在筒子楼外的灌浆路上,轻轻拉起邻居的女童一样,把晓红拉起。此时,昭海觉得指尖有些发麻,心悸动了一下。
“这样对待你的女朋友还差不多!”老大爷说完,背着双手,慢慢继续走他的路。围观人也散了去,晓红背着粉色的挎包,只对昭海轻轻说道:“我不会再做了,真的……”然后,她朝河西码头走去。这时桔色的火烧云褪去,天空显出深蓝,有弯月和亮星闪烁。
昭海望着身穿蓝白条纹紧身毛衣的晓红,她是一个人沿着河岸的杨柳道去码头的。女孩子的身影,离昭海渐行渐远,忽闪一个与情愫相反的想法,出现在昭海的脑海:“不能让她再去骗别人了。”
昭海朝晓红姑娘去的方向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