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之《青诀》第五十八章

《青诀》导读：大青山莽莽风骨，狼烟腾历历青春。这是一部反映内蒙古人民铁血抗战的长篇巨著，这是一部诠释和平、反对战争永恒人性的声音乐章。激烈的人性碰撞，缠绵的异域恋情，吟青诀、唱河山，奏响了大青山英雄儿女的抗日赞歌。

长篇抗日小说《青诀》连载

作者：田彬

第五十八章

刚刚参加完迁坟祭奠的牛家村人，又都在自家的院里燃起了冲天的大火。 避邪的火光渐渐扩大，全村连成了一片焰海，把数里外黝黑的山沟照得通亮。与 此同时，悲怆的呼声、喊声、叫声和哭声如突然暴发的海啸，在山谷中滚动回荡。

全村人都聚在了牛家大院。院子里的草席上，仰卧着两具血淋淋的尸体，小 龙面目全非，脸上被匕首刺的血肉模糊，两只眼眶黑洞洞的像磨盘上的窟窿，他 是怀着热恋的激情赶回村里，急于想见到自己的恋人，可迎面撞上的却是正要逃 跑的三个日本鬼子，他还未作出任何反应，鬼子就开始向他进攻。他死得很惨 烈，浑身的衣裳没一处囫囵，锋利的匕首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千疮百孔，可见他是 怎样用肉体和敌人去相拼。迎春大张着嘴，好像还在大声地吼喊。鬼子的子弹 正从她的头顶射入，又从她的下颌钻出，她只挣扎了很短的时间，一个豆蔻年华 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全村人几百条喉咙里发出了呜咽、咆哮和怒吼。每个人的心都像被气管子 吹胀了一样膨胀而疯狂。小兰扑在小叔小姑身上，抱抱这个，抓抓那个，就像雨 打芭蕉，长短句，四六体，鼓点似的边哭边诉。许多老奶奶蹒跚着，或被人扶着肩 头，纷纷进了院，掩着脸，哭声像胡琴一样颤抖着，有的不断哽咽，如无人捣背，非 背气不可。谁如果听到过一条狗被生碴碴折断后腿那一刹那的惨嚎，才能想象 到金龙声声哀号是怎么刺激人的神经和引起人们的心痛和感动。金龙几次悲痛 欲绝，是好几个人掐着人中抢救过来的。除了小兰心中有数，不少乡亲真的被他 的骨肉亲情深深打动。至于牛老栓，他狂嚎着，声带已经完全嘶哑了，可他还在呼喊，从胸腔内发出的撕肝裂胆的声音，像是对正在咽气的人呼灵唤魂一样凄惨。他又像一只陷阱里受了伤的老虎，两只脚后跟把炕上的席子蹬成了烂草一 堆，几个人按不住他不断奋力上跃的身子，很难理解他本是一个走路佝偻、行动 迟缓的人。

飞来的横祸，已无可避免。大龙和玉龙不在，谁来顶起牛家这根大柁？后事 咋处理？大伙的目光都投向了小兰。小兰没的推脱，事实上，不管大龙和玉龙在 不在家，她已是牛家的主心骨。她一边开始张罗着棺木和葬衣，一边暗中查考着 事情的端倪，金龙那过分的悲痛已让小兰感到不真实，小兰已从凉房里找到了证 据。为了防止鬼子逃走，他们的裤腰带都在看守人员手里，他们不可能手提裤子 逃走。而在凉房的门口，小兰发现了一截麻绳，这本是一根很长的捆草绳，恰好 路娃看见金龙从草捆上抽出了这根绳，现在却只剩下了一截，小兰断定鬼子是用 麻绳系着裤腰逃走的，必定和金龙密切相关。无法解释的是鬼子哪儿来的手枪 和匕首？自从他们被俘，没有一个生人进过村里，只有金龙从外游逛了多日回了 村，而且又带回了那么多不明不白的钱财。给鬼子提供枪支和匕首的可疑人不 会再有别人。小兰虽说是个农村女子，可对这事不能随便断定，事情还有待于继 续弄清。她不动声色，对继续悲悲怆怆哭丧的金龙关切地说：“金龙，甭哭了，伤 心过度怕弄坏了身子。你快去搭照搭照爹的身体，大嫂给他们准备葬衣。”

金龙眼睛红红的，用感激的眼光看看大嫂，点头去了。 凭着牛家在村里的威望，凭着小兰善良的为人，并没费多大功夫，后事的安排都已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了。小兰心中的主要任务就是一定要搞清制造这桩 血案的元凶。

小兰想起金龙刚回村时只带着许多银元，并没有枪支和匕首。他一定是先 把这些东西藏在了野外，又瞅空子带回了家里，转交给了日本鬼子的。小兰仔细 回顾金龙那天殴打鬼子的细节，很不自然，是不是那天他就给他们传送了信息？ 对了，打完鬼子后，金龙又坚持和路娃去挖苦菜，这也太反常了，他一辈子也没主 动关心过家里的活计。小兰把路娃拉到了僻静处，问：“和妈妈说，那天你二叔和 你挖苦菜，一直和你在一起吗？”

路娃点点头，说：“是，一直在一起，没有离开过。” “你仔细想想，他有没有从野外带回枪支和匕首？” 路娃摇着头说“：没见着。我只见他蹲在河沟里拉屎，我嫌臭，躲开了他一会儿。 “还能找见你二叔拉屎的地方吗？”

 “能！”路娃很有把握地说，“我在一块大青石上坐着，他在大青石西边的河沟里拉屎。”

“走，领妈去那个地方看看。”小兰觉得这是一条线索，她虽不知道破案是何 事，但事情只能从枪支匕首的来源查起。娘儿俩悄悄来到了金龙拉屎的地方。 果然，在河槽的泥沙上，留着金龙清晰的鞋印，可是并没有什么粪便的痕迹。小 兰像一个职业的侦察员，连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肯放过，眼睛排查着一株株青草， 一块块石头。忽然她发现，在一片马莲花中，一块大石头有移动过的痕迹，她掀 起了石头，石头下是潮湿的泥土，泥土上有一个深深的印子，明显是被硬物挤压 而成。她拨开了马莲花，又发现那里散落着几颗金光闪闪的手枪子弹，小兰拿起 子弹一瞧，和打死迎春的弹壳一模一样。到现在，小兰心里明白了。她把子弹装 进了衣兜，拉着路娃向村里跑去。

牛老栓双腿乱蹬炕皮，痛苦得死去活来，他的脸变形扭曲，奋力地想从金龙 的怀抱里挣脱出去，被金龙死死地箍住。

牛老栓“啪啪”地打着金龙的耳光，金龙默默承受。牛老栓打累了，筛糠似的吼， 声音却是虚弱的“：金龙，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杀小日本，我要去杀小日本啊！”

小兰进来，紧紧搂着牛老栓：“爹，杀日本鬼子，有儿子替你杀，你不用急。” 牛老栓异常悲愤地控诉着：“列祖列宗，列祖列宗，你们都看到了吧？你们都看到了吧！我牛老栓一辈子本本分分，连鸡都不敢杀一只啊，可是我连自己的子 女都保不住。列祖列宗，你们睁开眼睛看看，你们咋连你们的子孙都不保护啊！ 你们白白享受了我们几辈子的香火！列祖列宗啊！鬼子炸你们的坟，你们咋不 出来惩治啊？我真糊涂，为什么要祭你们呢！为什么要把你们没用的骨头捡起 来，还要找地方造新坟！要不咋能送了我两个娃的命啊！”

小兰也呜呜咽咽地说：“爹，神鬼的事以后不能信了，就是为祭这些鬼魂才丢 了小龙和迎春的命啊！”

牛老栓泪水顺脸淌：“是我害死了我娃，我要不去祭祖，我娃还欢蹦的呢。是 我害死了娃！是我害死了娃！是我害死了娃！娃都死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啊！”

金龙攥着拳头，对牛老栓说：“爹，你的儿子不把小鬼子杀光，誓不为人！” 小兰也顺着金龙说：“爹，你看金龙也懂事了，等大龙玉龙回来，他们弟兄几个一定会给弟妹们报仇！” 牛老栓仍然不断喊叫，企图挣脱人们的阻拦去撞墙头。恰这时张老先生进了屋，他老人家正满村周借棺材木料，见牛老栓这等情形，不由怒发冲冠，说：“老哥，满村人说你是个明白人，鬼子杀了你家几口人了？你就这么死呀？你死以前杀上一两个鬼子，也算你是条好汉，你自己寻无常，你不在全村臭死？村人会咋 指着你的脊梁骨骂你？你的儿女会咋去尊敬你？这么做，你难道能对起你死去 的儿女？”

一席话，把牛老栓镇住了。牛老栓幡然醒悟，扑到了张老先生的怀里说：“张 老先生，我不死了，你说得对，我杀几个鬼子死也不迟，我的儿女不能白死！”

众人不再阻拦牛老栓，牛老栓奔下地，反而显得比原来更精神，说：“张老先 生，你替我搞搞明白，日本鬼子的枪到底从哪儿来的？”

张老先生说：“先打发娃们吧。这事等玉龙和大龙回来才能查个明白。” 小兰也打了岔：“爹，这枪或许是俘虏鬼子时没搜干净。”说着，她给张老先生使了个眼色出了门。 棺木很快备好了，兄妹俩就要入棺。小兰端了盆清水，跪在了小龙和迎春面前，把俩人又上上下下洗了一遍，每人换了套八路军的服装。小兰不会行八路军 的军礼，连着给俩人分别叩了三个头。朱阴阳开始摇动铜铃。这时，臭蛋声嘶力 竭的吼叫声从屋里传出。她头部受了伤，这几天一直处在半昏迷状态，刚才听说 迎春和小龙要入棺，一定要出来看看这兄妹俩的遗容。

小兰喊道：“不许出来，活着的人再不能出事了！” 臭蛋没再有反应，她不是听小兰的话，而是由于激动，又昏迷过去了。 小龙第一个被放进了棺木。小兰对棺而哭。她从腰间拔出了那支心爱的小手枪，手把手放在了小龙的手里，说：“小龙，你为了参加八路军，为了得到这么一 支小枪，你捣了多少鬼？你讨好了你三哥多少回？不是你三哥失信，八路军有规 矩，你是小兵一个，还不够资格配小枪哩，小龙，你这次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大嫂 代表你三哥把这支枪给你，你好好带着它，在阴曹里也狠狠地打日本鬼子！呜——小龙啊——大嫂咋想你啊！”小兰再也抑不住，又放开了声音痛哭起来。 迎春也要被放入棺里了。小兰心里更是无比的惦愧。迎春也和小龙一样啊，她爱八路军这身衣裳，更想有一支小小的手枪，她想起迎春和自己待在被窝 里，一整夜一整夜地用小枪瞄准练习。为了一把小枪，她和玉龙闹意见，不给玉 龙吃饭，扛着门板不准玉龙进屋，她耍尽了小脾气，最后还是玉龙没有对得起他 的妹妹。小兰见朱阴阳就要在迎春的棺木上钉上楔子，忙说：“朱大叔，先不要把 棺盖钉死，我要给她搞一支小枪，成全她的心愿，也让她拿着枪到阴间狠狠地打 日本鬼子。”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明天就要发丧送葬了。现在，小兰心里已经明白金龙就是真正的杀人元凶，突发奇想，要用金龙的狗命去为两个弟妹祭奠。她已经做好 了安排。抬头看看太阳，正要向西山坠去，她进了金龙的屋里。金龙正在打盹 儿，他的媳妇巧巧，自从事发，也不断地流泪，见了小兰，又哭着说：“大嫂，我的肚 子越来越大，只能由你一个人操劳了。”

“巧巧，自家人，你说什么呢？我莫非还不知事理？”小兰态度十分温和，温和得 连感情一向冷漠的巧巧都受了感动，说“：大嫂，牛家没有你，真的是撑不起来了。”

小兰说：“金龙，你看太阳马上要落了。朱大叔说，明天小龙和迎春出殡，今 天晚上必须把妈的灵魂招回来。现在大龙玉龙不在，牛家孝子只有你了，咱们提 只鸡，到阴灵沟口妈的坟地走一遭，妈的灵魂就跟着鸡回来了。”

金龙听大嫂这么一说，无法推卸，当时就跳下了地。小兰把已经绑住腿的一 只大红公鸡抱在怀里，出了院，向村外走去。金龙紧紧跟在了后面。

出了村口不远，一棵歪脖子老树出现在了眼前。人们把这棵歪脖子老树叫 做鬼树。因为村里曾有许多想不开世道的人在这棵树上上吊自杀寻了无常。这 棵鬼树主干粗大，但驼着腰，人上吊时能自己挂上去。这棵树长在一条大沟的边 上，人一旦挂了上去，身体就会悬空在沟里，再想活命就不容易了。金龙看见了 这棵树，脚步迟缓，眼珠子不断转动。小兰为了稳住金龙说：“金龙，你看，牛家遭 了这么多灾难，你大哥和玉龙常常不在，你得好好撑起这个家呀！”

金龙被小兰语重心长的话感动了，疑心皆消，继续前行。走到了树下，小兰 突然用尽了全力，猛地把金龙撞在了深沟里。深沟里，张老先生和五六个壮汉早 就等着他。

金龙又被扭到了歪脖树下。 小兰说：“金龙，你是想死想活？”

“大嫂，你咋一下就翻了脸？”金龙跪在了小兰和众人面前。“说，日本鬼子的 枪支和匕首，你是咋弄来的？”

“我没有，我不知道！大嫂，我真的不知道！”金龙苦苦辩解。张老先生说： “金龙，说吧，你不说也骗不过人。”

金龙贼眼珠又急速转起来，吞吞吐吐装着要说什么，突然从腰间掏出了手 枪。可是，小兰早有了安排，说时迟，那时快，愣福来的大棒摔了出去，他的手枪 被击到了远处。

小兰不再问他，把一根绳子搭在了那棵驼背的鬼树上，上边结了个环，大声说：“金龙，如果早把你勒死，牛家就不会有今天的灾难。你大嫂心软，一直盼你学成个好人，结果给牛家，给村人制造了这么多灾难。今天，是你该死的时候 了。本来想在家里把你一枪打死，又怕惊着了巧巧和她肚子里的娃，你是自己上 吊，还是让我们勒你呀！”

金龙浑身软作一团，站起来又瘫软在地了。 “福来，”小兰以不可饶恕的口气说，“你的力气大，给牛家村除了这个大害。” 愣福来平时恨透了金龙，那次又被金龙打的差点丧命，早想处置他。愣福来一把将金龙的头发抓住，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提起来，顺手拉过已挂在树上的吊 环，套在了金龙的脖子上，然后向沟里用力一推，金龙就被悬挂在了树上，下肢正 好悬在沟边，两只脚在沟上空拼命乱蹬着……

小兰回了村里，打开了迎春的棺盖，把刚才从金龙手里打掉的那支手枪放在 了迎春的手里，轻轻说：“迎春，拿好！”

棺盖被木楔钉牢了。路娃抱住了妈妈的腿，苦着脸说：“妈妈，小枪都给了四 叔和姑姑，咱们以后拿什么打鬼子呀？”

小兰说：“路娃，你的妈妈不是以前那个软弱的妈妈了，妈妈相信自己还会从 鬼子手里夺过更多的武器！”

小兰料理完丧事，问朱阴阳：“朱大叔，你看金龙的尸体咋办？”朱阴阳说：“这 要看看让不让他进你们牛家的坟园。”

小兰说：“我已经说了，大龙和玉龙不在，牛家主事的人就是我。他死得不光 彩，牛家的坟园里不能收留他这种灰人。”

“问题是怕你爹想不通！”朱阴阳说。 “不怕，我爹是开通人，只要知道是他杀了他的亲弟弟和亲妹妹，我爹不会怪我！”

朱阴阳说：“他的尸体应该让狼群啃干，扔到山沟吧！” 小兰却摇了摇头，说：“如果真有鬼，他的野魂再害人咋办？” 朱阴阳说：“把他扔进西壕的大枯井里，他的鬼魂就出不来了！”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人们去了歪脖树下，金龙却神奇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