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记

清明这天，母亲弓腰在田里摘豆子。豌豆叶开始黄了，豆荚小而饱满。我站田埂上和她说话。远远地，母亲看见我堂姐走过村口，便大声招呼起来，阿梅，豆子要不，要的话就自己摘几碗回去。堂姐应了一声走开，没过多久就回家拿了篮子过来。现在轮到她们俩在田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天。

又一会，一群人走近，晃眼看过去是些生面孔。其中有扛锄头，有提香纸的，也有提着酒菜的，俨然是去扫墓来着。我还没分辨出他们是不是外乡人，队伍中间就有人窜到面前喊我。你怎么在家？嗐，竟是华富。他的模样和早些年有了变化，瘦削许多。如果不是在乡里碰面，在外面见着估摸要认不出来。这样再逐个看过去，队伍中其中几个人又觉面熟了。华富的二叔，三叔，三婶和他堂弟明明都在……剩下的我还是不认识。我记得明明有个哥哥叫亮亮，便问他们，明明回来了，亮亮没来吗？华富便大笑着拉过身边的一个汉子，这不就是亮亮吗！

三十多年前，我们家和华富家比邻而居。他们房子下口有一口公井。我哥和我姐抬水要从他们家经过。他俩总是吵一路，为了分清中间水桶到底离谁远点。华富家的大人们看在眼里，夏天夜里一块歇凉的时候就说出来取笑他们。

夏夜里歇凉是我儿时最喜欢的事情。傍晚的时候，父亲领着我们兄弟两个去水库洗澡。水库大坝下是一溜的人，大人边洗澡边聊天，孩子们三三两两嬉水打闹。洗完澡回到家天已半黑，母亲刚好烧好晚饭。父亲张罗我们把饭桌抬到屋外，说是屋外凉快。邻居们也喜欢在屋外吃饭，远远地大家又能闲聊起来。聊到兴起，有人还端着饭碗凑过来。大人大抵是不会坐下来的，但小孩子没那么讲究，主家招呼一声也就坐下一起吃了。吃完便是歇凉。大人总有聊不完的话。而小孩子早已四散玩闹。

邻居间也难免有龃龉。闲聊里夹杂诸多别人家的是非。是非大概也长脚，会传回被说的人耳朵里。那样子的话，大概是要相互难看个四五天的。见着面不再招呼，大家都阴着脸。华富的爷爷过世早。他奶奶一个人拉扯几个儿女长大，给三个儿子说的媳妇都是外乡的。媳妇们几乎每天都会来家同我母亲说话，说来说去大多还是绕不过去婆媳妯娌间的那些事。所以，他奶奶同我母亲的关系，总是好一阵坏一阵。如果那段时间她们婆媳矛盾大一点，那这个关系坏的时间就要久一点。

有次我们几个小孩把华富家的猪栏给烧没。以前的猪栏是土夯的墙，稻草盖的顶。火势一起来，没几下就把猪栏给烧没。大人救火竟来不及。猪栏里有头猪没逃出来，烧焦了。还好这事是华富领的头，他们家就没怎么责怪其它人。那年华富八岁，我六岁。起因是烤番薯。番薯是地里偷挖的，柴火是随处捡的，火柴是华富从家里偷出来的。生火的地点没选好，选在猪栏后面。猪栏本身低矮，垂下来的稻草离地不远。况且我们的火又生得那么好。

华富小时候是村里的孩子王，异常调皮，那会儿在孩子中挺蛮横。他父亲和两个叔叔做贩卖笋干的小生意，那时在村里算是能干的。他是家里长孙，在几个孙子里他奶奶最疼爱他，所以他的日常用度比起我们都要阔绰些。他的调皮到他父亲过世才改正过来。他父亲过世后两年，他随他母亲搬去县城，之后便很少回乡。偶尔回乡碰见，他换了一副内敛和善的样子，不再像从前那样张扬。他母亲改嫁，他后来和继父一起生活。

华富的父亲患的是肝炎。九十年代初的农村，肝炎还属于疑难病症，起码在我们那地界是这样。那会身边因肝炎去世的人不少，我一个表嫂便是。肝炎会传染，邻居闻之色变。他父亲生病后就单独搬进一间小屋居住，很少出屋，因为顾忌传染。我们那过时节的时候做兴吃大鹅。自从他父亲生病后，他家过节就再没杀鹅，说是鹅肉是发物，病人吃不得。我父亲也说吃不得，明朝的徐达就是因为生病时吃了朱元璋送去的鹅肉才死的。华富的父亲中间好转过一段时间，说是病情控制住了，但后来突然又恶化，很快去世。

华富的二叔常年生活在外乡。华富和他母亲搬走后，没过多久华富三叔三婶也搬走。家里便只剩下他奶奶一个人。又过十多年，他奶奶去世。

我陪母亲摘完豆子回家。母亲一路说起华富他们几个现在的情况。一家人分成了三家人，虽隔着几十里路，母亲还是清楚他们的近况。喏，农村女人说起闲事到老都这么厉害！华富和明明现在帮人开挖机，亮亮自己在干工程队当着老板。华富的二婶近来得了癌症。我已经忘记他家二婶的长相，模糊的印象是挺和气爽利的女人。母亲以往提起他二婶总是一副钦佩的语气。那是一个刚生完孩子就可以下地干活的女人。又说起华富那去世已久的奶奶，是个内敛却主意很定的女人。丈夫死后一个人拉扯大几个孩子，给几个孩子说的几个媳妇，是很有眼光的。

回家休息未久，外面响起敲窗户的声音。华富带着明明和亮亮来家。明明和亮亮比我小上几岁，我印象里他们一直是孩童模样，如今细看却是各有各的憔悴沧桑。大家坐下喝了会茶，聊起从前难免一番唏嘘。他们离开这个村子太久，家里老屋早已颓败倾倒，回村便只能落脚本家叔伯家。华富父亲在世的时候曾在村口自家田地上整理出一块三进的宅基地，地基都已打好。那块宅基地弃置多年，后来被村里购去做了停车场。过一会，他们堂叔过来喊他们吃饭，于是便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