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解难分

2019-03-06  本文已影响0人  柒_e62d

1 - 第1章

  汽车驶在夜晚的街道上。

  周乐言坐在后座,偏头望了车窗一眼,车窗倒映着他自己模糊的影子,面无表情,脸色白得像是涂过一层粉一样,毫无血色。他动了动唇,车子里实在是太过安静了,一点微小的声音都显得很清楚,就连他们两人的呼吸都如此清晰可闻。

  他看着男人的后脑勺,最终未置一词。

  对方平稳地驾驶着车子,不时打一下方向灯,或者动作平稳地踩下煞车,似乎也没有任何说话的兴致,他们之间维持着这样的沉默许久,这很少见,而且并不寻常,周乐言感到有点好笑,但是僵硬的面部肌肉完美地将那一点点近乎滑稽的笑意拦截住了,因此他的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那甚至不能说是个笑。

  车窗外,不时有路灯的光线沿着经过的路途照射进来,随即远去,车内偶有微光,但很快又恢复了黑暗。不知道过了多久,沉默的驾驶终于停下了车子,周乐言往外头望去,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

  很显然,他们正位于一栋住宅前,但是周乐言很确定自己不知道这是谁家。

  坐在前座的人在这时让车子熄火,拔下钥匙,平静地道:「乐言,下车吧。我们已经到了。」

  这是哪里。他想发问,但还来不及问出口,屋子的门就打开了。

  一个男人从里头走了出来,一手俐落地打开了门口的小灯,当光线投射下来,周乐言望着那张熟悉而令人难以置信的脸,整个人都僵住了。那张脸并不难看,相反地还很好看,五官端正秀气,周乐言还记得对方幼时像个女孩子一样可爱,长大之后,反而显得相当俊美,虽然轮廓有些偏于阴柔,但文质彬彬的模样显然中和了那种过于柔软的气质。

  周令声立即扣住他的手臂,低声道:「听话,乐言……拜托你,听话。」

  周乐言低着头,没有说话。

  这不是周令声第一次这样跟他说话,也绝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他总是喜欢这样低声哄他,因为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饱受父母与兄长的疼爱,在这种毫无节制的溺爱之下,他成为什么样子的人几乎是不难想像的。

  现在,他的兄长又一次按住他的手,低声恳求,周乐言感到自己浑身发冷,他很明白他对他的着想与疼爱,但是这真的完全超出他的想像。

  从门中走出来的男人看了他们一眼,平淡地对周令声道:「就这样吧,我会照顾他。」

  周令声感激地望着男人,又转向周乐言,轻声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间公寓,但我临时要去日本出差几个月,如果你愿意回老家休养的话,我绝不会麻烦江城照顾你的。」

  一听到「老家」这两个字,周乐言的神经顿时绷紧了,戒备而僵硬地瞪着周令声。这个关键词让他回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母亲的哭声,父亲焦虑的面孔,还有兄长疲倦的模样……他抿着唇,终于近乎自暴自弃地别开了目光,做出了如同默许的姿态。

  在周令声离开之后,沈江城看他一眼,终于开口。

  「周乐言,进来吧。」

  ——周乐言。

  陌生又疏离的称呼。这是他们事隔多年后第一次交谈,周乐言望了沈江城一眼,默默提着自己的行李,走进了沈江城的屋子里。屋子里简洁整齐,客厅内摆着设计简单的沙发与茶几,周乐言放下行李,在其中一张单人座沙发上坐下。

  ……沙发很柔软。他想,只是坐下去,就仿佛整个人都要陷进去一般。

  沈江城没有跟他说话,迳自举步回到半开放式的厨房中,因为位置与角度的缘故,周乐言能够很清楚地看到他在做什么。对方拿着打蛋器,正在熟练地打发碗中的什么东西,大概是奶油与糖的混合物,周乐言觉得自己隐约闻到一丝甜香。

  过了片刻,沈江城又依序在碗中加入鸡蛋与面粉,周乐言低着头,有点饥肠辘辘。并不是真正感到饥饿,而是对于食物感到垂涎,以他而言,这真的相当少见。

  空气中那股甜甜的香气一直没有消散,隔着半个客厅,沈江城瞥周乐言一眼,终于道:「我都知道了。」

  周乐言没有说话,脑海中却一片空白。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这句话像是跑马灯一样在他大脑中不断来回循环跑动,周乐言浑身发冷,只觉得手脚麻木,仿佛突然之间被扔进了冰窖里头一般,整个人都冻住了,连呼吸都变得不大顺畅。

  沈江城没有看着他,自顾自道:「不是周令声说的。为你动手术的医生是我的学长,我是巧合之下得知的。」

  是的,当然是这样的。沈江城对他早已无任何关心,两人断绝联络也将近十年,当然不可能是特意去打听的。周乐言低着头,咬着牙,想起在医院中度过的那些时光,心中一痛。

  对于常人而言,这大概是个不大不小的新闻,可以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但对周乐言来说,这是他的人生。大约半年前,他的未婚妻因为不满于他屡屡出轨的人渣行径,愤而拿起菜刀,干净俐落地砍断他的下体。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简直是一场噩梦,他们找不到那根被砍掉的器官,也没办法及时将周乐言的下身完好无缺地接回去——直到警察到场,他的未婚妻终于像是疯了一般大笑,扬言道,她把那根东西剁成泥喂狗了,谁也休想找到。没有人知道她所说的是不是真相,但事实是,他们确实找不到周乐言遗失的器官。

  周乐言被阉割了。

  这就是整件事情的始末。

  出于父母的运作与压迫,这件事没有被刊登到报刊杂志上,但是当初他是被救护车送到医院中的,医院中所有人都对这件事很清楚,甚至医院院长就是他父亲的朋友,亦即沈江城的父亲。

  到了现在,即使已经过了半年,伤口早已愈合,但那件事对他而言还是一个强烈到每晚都会出现在噩梦中的伤害。平常娇柔可人的未婚妻趁着他酒醉之际,拿着一把锋锐菜刀,对他柔情似水地微笑——周乐言光是梦见这个场景,都能浑身冷汗地自梦中惊醒。

  「周乐言,你怎么了。」沈江城放下手中的打蛋器,微微皱眉。

  周乐言没有说话,望着沈江城,一时之间,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可以选择,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他不想说出这件事的,那就是沈江城。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自己的嗓音道:「你不嘲笑我吗?」他顿了一下,听到一阵干涩的笑声,难听极了,但过了片刻,他才意识到那笑声是从他自己的喉咙里溢出来的,全然不受控制。

  「嘲笑?」那对浓淡适中的眉毛皱得更深了。

  周乐言一阵心慌意乱,几乎口不择言,「反正我也嘲笑过你是个娘娘腔,还骂过你变态,现在我都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要怎么嘲笑都随便你——」

  「我没有那么无聊。」沈江城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眉头松开,语气冰冷地道:「还有,你误会了。我愿意让你住进来,甚至答应照顾你,只是为了偿还周令声的恩情。当初我出柜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肯为我说话。」

  提到这件事,周乐言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一样,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沈江城没有继续与他交谈,拿出了挤花袋,装好那碗混合物,在烤盘铺上一层薄薄的烘焙纸,以挤花袋在烤盘上挤出一个又一个精致完整的圆形。

  那大概是饼干之类的物事,周乐言恍惚地望着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对方也是这样专注而仔细地在烤盘上挤出饼干的形状,而他在一旁偷懒,笑着评论道沈江城将来一定能成为一名好妻子。

  那些仿佛都是前生发生的事情了,遥远而模糊,又像是被压在记忆的抽屉底层而已然泛黄的老旧照片一样,陡然见到都会不由得感到陌生。

  沈江城动作俐落地将烤盘放入烤箱,设定好温度之后,又回头去做其他事情。周乐言瞧着他拿起一颗柠檬,迅速地用刨丝器磨出一些皮屑,又切了半颗柠檬榨汁,接着拿奶油与糖混合柠檬汁柠檬皮,用打蛋器搅拌起来。

  他的动作相当熟练,也相当俐落,显然早已对这些步骤顺序都烂熟于心,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任何停顿迟滞,打蛋器碰撞出来的声响隐约带着一丝规律与节奏,那是一种很难言说的东西,而沈江城脸上也没有任何笑容,但周乐言却下意识地觉得对方是乐在其中的。

  他蜷缩在单人沙发上,双手抱膝,手脚一点也不舒适地屈弯着,沈江城的饼干不知道什么时候烤好了,他拿出烤盘,又过了一会,等饼干凉了,便拿起抹刀将带着柠檬香气的雪白奶油涂抹在饼干上,两片夹在一起,放到餐盘之中。

  是柠檬奶油夹心饼干。

  好香。周乐言想道,忽然觉得有些饿了。其实在来到这里之前,他才吃过晚餐,但现在却无来由地因为这股甜香而起了一丝少有的食欲。

  「周乐言,过来。」沈江城忽然开口道。

  他顿了顿,也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情绪,在简短的犹豫过后,他起身走向了沈江城。对方把那盘饼干推了过来,没有多说什么。周乐言迟疑半晌,拿起一块饼干放入口中,味道很香,奶油的滋味很浓郁,但柠檬的酸味又增添了一丝清爽,饼干外酥内软,奶油如丝缎般软滑,就连口感也无可挑剔。

  周乐言吃完半盘饼干,终于像是记起沈江城还在一旁似的,有些局促地道:「嗯……好吃。」

  「那就吃完。」沈江城收拾着烤盘与一些用过的器具,神色波澜不兴,仿佛他的称赞之于他,什么也不是。

  周乐言咬了一口饼干,没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悄无声息地暗了下来,仿佛有什么东西熄灭了一般。他吃完饼干,又回到那张沙发上坐下,像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一般,僵硬地待在原处。

  客厅内相当安静,只有沈江城清洗器具时的水流声,还有彼此的呼吸。他们之间居然已经无话可说了,周乐言忽然发现这件事,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或许是五味杂陈,又隐隐有些难受。

  他们以前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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