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暴风雨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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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九三三年年初,上海租界。
今天是个响睛天。菜场入口处如今正挤满着主妇和用人们,浙江大戏院今日开映《海外鹃魂》,海报正在风中忐忑地颤。我随着人潮急急地走过戏院门口,看见纸烟店旁有一位青年手拿一个烟盒,左手拇指正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盒盖。
“怎么样,情况如何?”
我顺着街沿走过,顺手递给他一本涅克拉索夫诗集;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汽车与黄包车载着人流来去井然,叶志云轻一抬头,看见了我,眼底那片深邃的海水瞬时被冲淡了几分。他心不在焉似地点上了一根烟,烟头的火星微弱地升起了那缕若隐若现的所在,模糊了他的轮廓。
“别紧张。”他只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目光却不易察觉地时不时瞟向周围,“先等等再说,目前还没有异常。”
“可是警署里今天来人说过,侦缉队连夜紧急集合了一批人,说不定有什么行动。”
我心里愈加惶惶不安起来,想着近年来租界越来越猖狂的抓捕行动,直觉上不禁将那最不利的情况与这次会议重合。
“那也来不及了。我们除了林永泰与老顾,别的人谁也不认识。这次会议是绝密的,我也最多只知道一共有十二个人参加,其余的一切都将在会上展开。”
林永泰和我一样,都是叶志云的下线。他们两人都负责情报安全,可以探听到内部消息。我则负责内勤与一些交通站上的联络。
老顾我从来没有见过,听闻应该是主持这次会议的同志。今早叶志云突然得到消息,巡捕房可能会在租界里抓人。如今这个消息甚至来不及通知到林永泰。
十点零五分,距离会议开始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
我有些等不住了,如果会议是没有被泄密的,那我们岂不是错过了与组织联系的机会?我有些焦急地向叶志云问道:“我们到底去不去?”
话音未落,菜场上面的楼房中倏忽传来一阵玻璃破碎的响声,脆裂着的,夹杂着消音手枪发出子弹后血腥的隐忍哀号。
“他们下手了!”
我感到血液在不断翻滚着,潮水窒息般将我淹没。世界大旅社与四处的夹弄里瞬时涌出一群荷枪实弹的巡捕,规规矩矩停在路边的汽车里也有人下来。四周的人们惊恐般的尖叫起来,也有人上前凑热闹。混乱之中,叶志云一把拽住我的手,随即带我混入了人潮。烟头在人群的仓促奔走中顽强地升起最后一缕灰烟,微弱的火星在枪声中还来不及放出它未燃烧殆尽的光便无声无息地消弭。
一种强烈的惊恐将我包裹,我用左手轻轻抚摸了下右手手腕处残余的温度,也许如果不是在此时我倒会多光惚一会儿。拐过弯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进入百货商场,叶志云的声音却在耳边沉稳地回旋。
“秋恩,你等会儿再回交通站,让后勤的其他妇女同志先躲一躲。”
“明天上午十一点,阜成里咖啡馆。”
腊月甘三。天有些发寒,街上的报童在四处地喊。
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要了份布丁。兴许是快过年了,往日热闹的咖啡馆今日冷清了些。叶志云身后跟着一个人,他们神色漠然地向我走来。等他们坐下后,我才发现另一个人是林永泰。
“那群人偷袭了菜场。不知道谁泄露的消息。”林永泰先闲聊了几句,看周围没有异常,这才微微倾过上半身,讲述着昨天发生的事。
“我看你们都没来,就猜到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果然,会议还没开始多久,在我们刚刚介绍完自己的身份后,菜场下就有动静了。”
“开枪的应该是老顾安排放哨的同志。缉查队的人发现了他,他便开枪预警。枪响之后,老顾叫大家快跑,我因为早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同坐在门口的胡天胜是最先冲出去的--我也才刚刚知道他的名字。后来我们跑散了,我不知从哪儿进了菜场的货梯,下来发现是冷库,顺手背了片麻袋这才混出来。”
林永泰吞了吞口水,似乎还在为昨日的经历而心悸。“老顾跑在我们身后,我们三个刚刚跑过消防门,敌人的一排子弹就射了过来。”
“那也就是说,后面的同志都没跑出来。”叶志云若有所思,莫名想到了龙华监狱。他们应该都被捕去了那里。近年来我们很很多同志都在那里饱受刑熬。
“应该是的。”
“这次会议肯定有内奸。”林永泰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了几分,“要不,他们不可能行动得如此准确迅速。”
“我跑出来的时候和他们分散了。老顾应该是躲起来了,平常的地方都找不到他。至于胡天胜,他是个书画铺老板,应该在租界找得到他。”
我陷入了沉思,外面的艳阳好生暖意,照在手背上却是挥之不去的霜雪冰凉。“开会的人中出现了奸细。”这个想法在我脑中不断回响。北平的大雪像是落进了上海。
“这么说,其他同志都被抓进去了。老顾要发布的绝密任务与我们白区里的工作也都暴露了。”叶志云缓过神来,依旧是低沉的语音,目光黯淡了些。“老顾的任务还没有公布。”林永泰轻舒了口气,“不过去开会的人应该都会被跟踪。今天我特意乔装了下,没有人跟着我。”
“事态紧急,我们必须先找到老顾。”叶志云漫不经心地四处看着,口中却清醒地很--我自做他的下线后便由衷佩服他这一点,长期的地下组织工作,使他养成了用神态掩饰想法的习惯,“我和林永泰去联系一些人,看能不能铺保把里面的同志救出来。这几天先不要鲁莽行事。”
“显然,淞沪警备部的目的不仅仅是我们。我想,他们更感兴趣的,应该是那个未公布出来的任务。”叶志云的脸上上过隐隐的忧心忡忡,我鲜有看见他那样的表情--那是情况十分严峻的信号。
除夕。
我在路过一家书店时驻足不前,陡然反应过来,我们与老顾失去联系已经近一周了。“铺保的希望不大。”叶志云昨天晚上在交通站给我说,“内奸可能给龙华监狱的那群人提供了某种证据。我们的同志全都被关在那里。老顾也联系不上。所幸还没有人跟踪我们。”
“你也小心点。”他想了想,出门前又补了一句。他说这话时,眼里有一种不易察觉的东西闪过。我感知得到,别人也感知得到。叶志云虽是我的上级,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在风雨如晦的间隙中总是暗暗为一个人撑了把伞。
那个时候我刚刚来上海,在一次送情报的过程中被人跟踪,慌不择路差点暴露了秘密根据点。叶志云在弄堂里干脆结果了那个特务,用的是小刀。他那天晚上搂着我回了交通站,并没有怎么埋怨我,只是说多来几次就知道如何应对了。我想,黑鸦蔽日的暴风雨中也总是有晴朗的。林永泰的幽默,叶志云的关照,送信时各个交通站人们的善意与理解.….它们共同织就了这个世界,织就了白区里动荡又温情的一隅山河。
书店近来的新书都眼熟地厌了。我在里面转了一圈,正想出去时,一个三十多岁模样的人手拿一本书,问我封面上所画为何物。我顺口答了句,临当我转头时,他一句话令我愣在原地。
“我倒觉得,这画的是一场即将降临的暴风雨。哭泣着的,悲痛着的,都是人们的面孔。”
我愣了一下。这是暗语。几年前,送我来上海的同志让我牢牢记住这句话。如有紧急情况,这是上级找你接头的暗号。
“可有一个人不同。”我伸手指了指书本封面,半分疑惑半分期待地抬起眼来,正好撞入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他脸上露出微笑。”
这是由涅克拉索夫的诗句改编而来的暗语。叶志云教我读过原话。
看到对方眼中闪过了一丝疲惫的舒息,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瞧见四下行人没有注意到自己,忙凑上前去,轻声问道:“你是老顾?”
他微一颔首,伸手将那本书递给了我,中间好像夹了什么。“然你这么喜欢这本书,为什么不把它买下来呢?”老顾笑了笑,仿佛只是个路人,心情尚好时与一个陌生人随口交谈了几句。
二
三马路申报馆。
我刚刚在报馆里加急登了一条广告--是老顾夹在书里的字条叫我做的。他叫我今天登完广告后四处转转,晚上去报馆旁的饭店等他。从报馆里出来,我在街市里闲玩了下,却发现有便衣在跟着自己。
怎么回事?难道是与老顾的见面被发现了?我心中隐隐闪过了些许不安。绕过几个弯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我先回去找了叶志云。
“敌人已经盯上我们了。”他深吸了一口烟,指尖抖动着烟身,临星的火星掉落在地上。“可是,我们并没有进菜场。”他一边说着,一边像是反复思考着这几天我们的行踪,“林永泰与我们会面时也没有发现尾巴。”他顿了一下,又说,“是不是你这几天乱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心中一沉,眼中却没有露出波澜:“没有啊,就是去商场书店走了走。”
老顾在字条里特地嘱咐了我,不能将与他见面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今晚我告诉你一切。”字条的结尾只有这么一句话,微弱、渺茫,似是给了人希望却又是那么地虚无缥缈。尽管我不愿意瞒着叶志云,但还是没有说出今天与老顾会面的事。
现在会议中没有被捕的算上他有五个人,他为什么偏偏选择与我来接头呢?我一边疑惑着,与叶志云匆勿道了别。街上的人群笑谈着这个节日,仿佛暗流涌动的一切都与他们不相干。
今夜除夕街上热闹得紧。虽说青天白日下的上海近来普用新历而废除旧历,但除夕一到,民众们该怎么过年还是怎么过年。数干年来的习俗朝夕岂可令改,这片土地上的刀光剑影也未曾因粉饰的太平而拱手言和。
“现在我怀疑内奸就在外面的五个人之间。”老顾边走边大致给我说了这几天的情况。租界里依旧是烟花爆竹一片,街市上人声鼎沸,我想除了自己没人可以听到老顾的低语。
穿过两条弄堂,他带我从饭店的后门偷偷出来,进到了一家书画铺里,老板是胡天盛。这里这么隐蔽,怪不得叶志云这几天找不到他。我与老顾一边在书画铺的里屋坐下,一边这样想道。胡天盛守住了门口,老顾这时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神色庄重地交代了一切。
“情况紧迫,我只能破例选取可以信任的人交代这次任务的具体内容。”老顾说话说得很快,不时向门那边张望,“其实,这次计划本该在一周前的会上便公布的。”
“菜场会议的真正目的是要成立一个临时小组。目标是安全接到苏东同志。”我微微一点头,感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苏区的报纸上多有以他为署名的文章。
“我们要赶在正月初二晚前将苏东同志送到黄浦江码头。那边有我们的人,到时候会和你联系。”
“我知道我们这里混进了奸细。一旦苏东同志被特务发现,他们将不惜一切代价劫得他。”
“我偷偷考察了几天,决定把任务交给你。”
“这几天我已经发现自己被跟踪,也许他们已经查到了我的住所,但是他们还没有动我,缘由肯定是想窥探到我身上那个他们想要知道的任务。”
“我思考着他们不久就会动手。而我现在又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个任务的人。”
“所以我选择了你,经我考察你是最不可能为内奸的那个人。”我有些愣愣地听着他的这些话。老顾着重强调了“可能”两字,我明白他这分明是冒险,我也是。
老顾顿了顿,又想起来了些什么:“我这里还有一个人绝对可以信赖,谢梓南,在房屋经租处上班,需要的话对这个暗号去找他。”
“我可以把这个任务公布给叶志云吗?”趁着老顾说话的间隙我脱口而出。那一瞬间,我有些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这么问。
“不能。”老顾一字一句地说道,见我不解,又补上一句,“是的,不能。秋恩同志。”
“我这几日都在偷偷观察你们。”
“这个胡天盛行踪固定,人看起来很老实,不过实际上是如何我也不得知。林永泰这几日倒是出入频繁,去的地方我却不甚了解。昨天叶志云倒是去过一次卡尔登大戏院,林永泰过了会儿也进去了。这两个人的行踪都隐蔽地很。也是,他们本来就是做情报工作的。”
“不管怎样,你要小心每一个人。此时此刻,不是说我们可以轻易怀疑每一个同志。”
“事态紧急,我们不能再走弯路了。”
书画铺外的弄堂里突然有动静。胡天盛探进头来,说有便衣鬼鬼祟祟。
老顾警觉得站了起来,顺手将书画后藏着的刀攥在了手里。
“你和胡天盛先撤。”
“我已经没有机会了。而你,还有。”
他甩下这句话就冲出里屋,胡天胜从门口进来,带我绕到了书画铺后面。我正想去开后门,他却领我由窄梯爬上了晒台。“顺着这道墙爬,可以到别人家的晒台上去。书画铺既然被监视,后门肯定有便衣埋伏着。”胡天盛低声解释道,我站在晒台上,对这突然到来的一切有些应接不暇。门口突然传出了人重重撞在木板上的声音,接着是一声枪响刺穿了空气。
是枪。我惊觉地想道。
书画铺门口那边开始有尖叫,后面也有人开始粗暴地撞门。我咬了咬牙,顺着墙往外爬。街上行人的惊恐声为恰时绽开的一串爆竹所掩盖。里屋这边的弄堂里夜色很黑,我想没人会察觉到墙上的人影。
我们混入人群后没有立马走开,书画铺门口有警卫正在驱赶好事的年轻人。不顾胡天盛的反对,我站在人群后远远地望。前面渐渐平息下来的躁动转化为人群的讨论声,只言片语钻入我的耳朵。
“满地都是血。”
“死了三个人。从铺里出来的那个最后脚上中弹,开枪自尽了。
“死了三个人。从铺里出来的那个最后脚上中弹,开枪自尽了。”
我有些恍惚的站在人群中,看见便衣们洋洋自得的离去。街上的鞭炮爆竹依旧在放,除夕夜的太平盛世像是遇见了一个小插曲,现在依旧是一副副若无其事的面孔。
“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我走在路上,老顾的声音在我耳边反复地颤。
正月初一上午,我与林永泰和叶志云在交通站汇了合,没有带胡天盛。
“老顾牺牲了。”我开门见山地给他们说。这时我脑中不断回想着老顾的叮嘱,眼神死死地注意着他们的神色。
“什么?”
林永泰的模样像是刚刚吃完猪杂汤又被迫吐了出来,而叶志云一-他一向都是这个样子,面对生死也只是冷漠地哀悼。我看到他们眼中都有一种黯淡无光的神色闪过,两人都表现地十分自然。
捉摸不透。
“怎么回事?”
空气沉默了一会儿。
我顿了顿,正欲解释老顾留下的任务--当然不能全盘托出--叶志云却先打断了我。
“等一下。在你说老顾的情况之前,我需要先说一件事。”
“我想,我和永泰知道内奸是谁了。”
未出口的话凝固在嘴角。我盯着叶志云的眼睛,心里不禁为之震了下。什么?他们找到内奸了?叶志云眼底那片深邃的海水依旧是波澜不惊,只是隐约间不易察觉的清澈了点。是真的探索清楚了吗?还是什么阴谋在那片潭水里酝酿?
“我前天不是让你去租界里的书店都走走吗?兴许可以等到老顾呢。”
“你走后,我突然想起龙华监狱里的同志们也许还有救。他们开会的时候没有人带枪。也没有什么纸面上的证据证明有这次会议。”林永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也许我们可以再探知下他们在里面的情况,看可不可以去铺保把他们放出来。”
“永泰去和我们在警察署的人接头了。牢里的人貌似没有谁漏了口风。这更加大了我们铺保成功的希望。可是有意思地是--这是我们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一周前的那次会议,被抓到监狱里的人有八个。而这个数字,在腊月廿六却还是七。”
“开会一共十二人,我和你没去。”叶志云手夹着香烟轻轻一点,“那这样的话,逃出来的人应该只有两人才对。”
空气里一片寂静。
“也就是说,如果永泰的那个线人足够可靠的话,永泰、老顾和胡天盛里面有一个是本不该出现的人。”叶志云一字一顿地说。
“老顾是肯定的上级,而永泰则是一直跟在我身边的人,不可能被掉包。”叶志云静静地望着我,答案已经写在了脸上。
今天是大年初一,弄堂里走街串巷的人热闹非凡,
而交通站里却是长久的缄默。
自老顾牺牲后,我第二次恍惚了很久。
三
正月初二下午。浦东码头。
我在腊月三十发的广告及时登到了报纸上。苏东同志通过上面的暗语识别了组织上命令他撤退的信号。刚刚我把苏东同志转移到一个小旅社,这会儿正在和叶志云在一起,等待着太阳的余晖从黄浦江上消失。
昨天晚上我把会议剩下的同志都汇聚到一起。会上林永泰对胡天盛冷眼相待,我说证据不足,还无法断定他是内奸。“在有确凿的证据之前,我们无法擅自对他进行处置。”
“再说,如果胡天盛是被掉包的特务,老顾为什么会认不出他?随便怀疑自己的同志,我们之前吃过这样惨痛的教训。
“这是你教会我的。”我想起了些什么,补充了一句。灯光的黯淡下,叶志云似是有什么想说的,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出口。
“老顾给我留下来的任务,是在明晚之前安全护送苏东同志到浦东码头。”我再三思考了下,还是决定将这个任务的主体公布。“具体的位置,到时候那边的人会通知我们。”
现在我坐在叶志云身后,眼看着夕阳从他的眼前落下。说实话,我太难以去形容这个人。他工作时像是一个老道的领袖,明明自己也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却沉着冷静地胜过老顾。他平时聊闲话也会有俏皮,寒冷天会记得给交通站的同志意想不到的关照。也许是他在上下级的眼中一向都是负责情报安全的一把好手,也许是我隐隐约约察觉出来的他那点对我近乎偏袒的与众不同,我一直没有想过要去细细看一下他。
昨天下午我在街上走路时突然想到老顾提到的卡尔登大戏院。他当时是说昨天--也就是腊月二+ 九。那天林永泰刚好去和警察署的人接头。地点会是在卡尔登大戏院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叶志云在林永泰之前进去了呢?他才是给永泰派任务的那个人。
我一直有些隐隐觉得,老顾的死有些蹊跷。为什么老顾被盯上了这么久,他们却迟迟不下手,偏偏要到他与我接头之后在书画铺动手呢?是因为觉得老顾会守口如瓶,把他抓起来也得不到任务秘密?抑或是觉得他总是要将这个任务告诉别人,静候时机将这秘密背后的金矿也一同收入囊中?
胡天盛今天早上失踪了。突然而然的,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叶志云终于也沉不住气了,有些责备我昨天没有开会先把内奸问题肃清。可是,我现在已经知道答案了。我望着叶志云在夕阳下的背影,猜测着这个人脑中的想法。
他现在,会不会正在隐隐期待着什么呢。
正月初一下午,经过林永泰的确认,他的确是在卡尔登大剧院与线人接的头,可是那个线人如今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走出戏院的大门口,我脑中有了一番大胆的推测。
在腊月二十九,叶志云先是派我去书店,又将永泰打发去接头,自己却先行进入了卡尔登大戏院。等到林永泰再去的时候,那个接头的人应该已经与叶志云见过面了。叶志云只需要稍稍误导几句,那个人就可以告诉永泰监狱里有八个人,从而误导林永泰。
这样一来,林永泰就成了那个指证胡天盛的人。就算老顾有什么别的情报网络,告诉他监狱里的确是七个人,那么贡献出假情报的人也会是林永泰,不是叶志云。
除夕那天,老顾刚刚和我没讲几句话外面的特务就来抓捕了。叶志云估算着老顾和我讲话的时间,命令着特工下手。这下,绝命任务就会到我这里了。老顾知道他自己已经暴露,肯定会把任务全盘拖出。而我,对于这个他再了解不过的人,他比对老顾更有信心对付。
他在昨夜到今天早晨的时间里结果了胡天盛,并把他隐藏起来,假装他失踪了。这样我就会更加信任他编造出来的那张阴谋的网;更加信任那个他有意无意偏袒了几年的上级,那个在昏暗无助的弄堂里救下惊慌失措的小姑娘的他。
晚上了。正月的风吹过来有些寒衣,我紧了紧大衣。
昨日我安排自己与胡天盛做最后的送达工作。今早胡天盛失踪了,我若有所思,换上了叶志云。这时,码头有同志送来消息了,我唤上叶志云,进入了秘密安排的旅社去接苏东。旅社附近我看到了可疑的便衣,也许他们正是得到叶志云的消息后埋伏着来的。不过,我现在并不怎么紧张。我心里很清楚,再与码头的同志会面之前,事无例外,他们不会动手。苏东同志固然对他们至关重要,但是若能掉到这撤离路线上的一点蛛丝马迹,日后肯定将使上海地下党的工作更加困难。
我走进了那个藏有苏东的房间,背后跟叶志云。他关门的那一瞬间,我动手了。只倏忽一声枪响,这么近,没有什么偏差。楼梯间传来特务们急促的脚步声,叶志云就这样倒在了地上。屋里的那个人露出了真面目,是谢梓南。
今早我在发现胡天盛失踪了后,重新布置了任务。会是一个一个在小房间里开的。我安排自己与叶志云护送谢梓南假扮的苏东同志,却叫林永泰在下午就和真正的苏东和码头的人提前交接了。刚刚林永泰乔装成码头的同志给我送信,向我传递了苏东已经被安全护送到的信号。我只感心里舒缓了很多,这样,只剩下一个疑惑我还没有解决了。
谢梓南叫我快逃,他自己冲出去先拖着敌人。他冲出去后,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明白这里的地形简单四周稀疏。旅社前后肯定都是特务在期待着从窗上跳下的人影。
在我近乎将所有筹码都放在了叶志云身上后,我明白自己对不起老顾,我没有能力找到最确凿的证据。他隐藏地太好了,将一切我可以想到的蛛丝马迹都填补无缺。而我凭借这零星点火的线索,勉强拼凑成了这样一副不完美但却又是最完美的拼图,枪响后我听见了楼梯间里的响声,谢梓南冲出去与他们交火。现在我明白了,我赌对了。
我俯下身去,最后一次仔细地看了看叶志云那张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透过他的眸底,我清晰地看到了一丝还未凝固的窃喜。在他的胸口处,我摸了一本涅克拉索夫诗集,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那是我腊月甘二那天给他的。那时他还是那个我最信任的叶志云,那位勇敢地用小刀与持枪特务搏击的青年。
事到如今,我依旧很难将这两天所了解的他与前两年的那个人重合。去年寂寂除夕夜,我顺着他指尖第一次读到那句诗。我在里面看到了他与我那些若隐若现的曾经。我多么希望他不是如今这个模样。现在,我甚至内心浅浅地希望着这一切是我搞错了,是我错怪了他。
楼道里宁静下来了,我明白特务们已经清理掉谢梓南,现在到我了。反正都是一死,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所面对的是我愿意相信的结局。
“他们说暴风雨即将来临,我不禁露出微笑。”
门被粗暴地撞开,与此同时,我扣响了扳机。
血肉模糊,在我记忆消逝的最后那一刹那,我看见自己穿梭在人潮里,叶志云拽住我的右手拼了命地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