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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落

2016-03-20  本文已影响272人  逸之

家树,家树,你叫什么名字,我就叫什么名字。

你莫问我的名字,我自己也不知。我只知道在这世上活了好长时间,长得身周都挤满了故事,像草木疯长在荒山,长得走着走着回头望去葱茏满目,看不见早前的来路。就在这么长长的时间里,我就待在一个破落的小屋,它小得可怜,没有分间,客厅就是卧室,厨房就是书房。可我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每一天,每一季,每一年,都跟崭新的一样。我一直安逸地自得其乐,它就像一座宫殿,一座城堡,世上再没有可与媲美的住所。这么长长的时间,我从未在外头细看,原来它已经破落成这副模样,墙上爬满了裂缝,屋顶的瓦都要碎完了,里头却安然如初。我不知它是旧了,还是本来就这样。我不太舍得,也不知去留。

屋前有棵不知名的树,我在十余年前与它相识。它同我成长,四季分明,枝叶寻常。我不知是哪种树,想给它起个别致的名字,可它实在没啥特殊,只好叫它家树——属于我家的树,如我家人的树。

家树温婉,在枝叶繁茂的时节能把阳光挡得刚好。我顶喜欢在它荫下,并不玩耍,而是靠坐在树根上,淡淡地讲述心事。我知道它能听进去,它会动动枝桠,抖着一簇簇小叶子悉悉沙沙,像在应我,我就抬头看见天空,天空被叶子遮得斑斑驳驳,我就蹭蹭上树,冒出脑袋看见完整的天。那时天上的云很淡,被风拉长,从东边到西边,跨过我的小屋,朝山头淌去。我能许久立在枝头,觉得自己就是家树,和它嗅到一样的空气,看到一样的天,拦到一样的清风,用一样的频率在摇曳。

家树平凡,到了脱叶干渴的时节会像老树一样沧桑起来。它也有满腹的欢喜和心酸,塞进叶子里全寄给我看。我把它的心事扫起来,堆满庭院。我抱着它的树干,感觉像人体那样温暖,我贴耳静听,听到扑通扑通的倾诉。它说它想成为人,我说我想成为树,我说没事,从此以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嘛。

家树开心得枝繁叶茂,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岁月无声,四季交迭,我和家树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真的要融为一体了,我忘乎分寸,扯下一块树皮,垫在桌脚下。我是在不远之处遇见了一朵浓艳的野花,甚是喜欢,非要摘回来栽成盆景摆到桌上。桌子不稳,垫块树皮刚好。起初我稍感不妥,毕竟都没有经得家树的同意,但一心念着野花,想着一小块树皮也应该并无大碍。可后来我陡然想到,家树应该很疼,每过一天,就越觉得它疼。我终于哭着向它道歉,它却一个劲地安慰,说没事,不疼,没事,不疼,你要是内疚了,我倒要责备自己,没事长什么树皮。可我知道它疼,我把野花还了回去,这以后,每过一天,我的心里就越为它疼。

茶苦。

我记得天上的白云很长,长得像时间一样,带着世间万事轻缓流淌,又如命运女神拖着长长的裙裾款款而行,越过山头,我尾随而去。那日的山云雾缭绕,恍如仙境,我和茶树就此相遇。其实早前我也曾路经此地,却和茶树并不相识,我不知是何树,只当是最普通的灌木。直到那天它在云裳里悄悄抽芽,已经长得袅娜娉婷,美得又那样随性、淡然,不细看永远不会发现,就如上天在给大地作画时一不小心滴在山头的一点青墨,又恰到好处地晕染开来,所有预料之中的景都突然变得刻板。

我被深深吸引,开始小心翼翼地摘采,捧回屋翻炒,搓揉,泡进烫水里,一片片叶沉到杯底,茶水清洌,冒着腾腾热气,茶香四溢。满怀期望细啜一口,好苦,愁眉间正欲倒了,身体却忽被一股澄澈的灵气浸染,齿间清香,唇尖甘甜,世间别处也许还有茶可与媲美,但绝无法比它更好。从那以后,我便每天上山浇灌,摘采,下山翻炒,搓揉,嗜茶成瘾。茶树也如遇知己,开心得一天比一天繁茂,茶叶一天比一天上成。

我想这应是上天在人世间最有心的一场安排,就算此生唯以茶为食也无妨,我已幸福之至。谁知苍天喜弄人,他想拆散我和茶树,就像拆散朱罗,拆散梁祝。茶叶竟生着小刺,渐渐搓得我双手生疼,久饮又伤及牙龈,可仍不愿辍止。直到后来,我觉得身体里都长刺了,一动就如针扎,卧床好几日,没再饮茶。

离开茶的日子痛苦万分,最痛的是心,不知是茶刺,还是思疾,痛得眼泪不住地淌,像要把一直以来喝下去的茶水全淌出来。我想再见见茶树,便忍着疼痛爬到山头。茶树依旧,只是周遭的泥里落满了这几日本该被摘走的茶叶。茶树兴奋地颤了颤一直为我准备着的新叶,我的泪淌得更凶了,我告诉它以后不能再喝茶,茶树安静下来,我听见它心里的声声呜咽,它的叶就这么哭干了。我泪眼朦胧,抱着干枯的茶叶仓皇下山,翻炒,搓揉,把自己的泪珠子都混进去了,沏上此生最后一杯,一饮而尽。

好苦。

构思时的随手画

时光若不能倒流,请允我割下一块灵魂留在曾经。

闲暇的时候,我总爱烧点东西,把从野外拾来的干柴,抑或是家中不用的物品,按照或是顺眼或是有趣的方式堆叠,点火燃烧,美其名曰火艺。燃料不同,摆放不同,烧出来的火焰也各有不同,在我眼里,火是物灵魂的闪耀,它们虽然短暂,却各有美态,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艺术。燃尽后,我把灰烬埋藏,让瞬间成为永恒。

一个平凡的日子,平凡得我忆不起具体是哪天,但回想起来那日却是老天最有用意的眷顾。我在山间一如既往寻着火艺的素材,突然发现一簇野草正在兀自燃烧,火焰纯静而悠然,光芒温和却厚重,还似随着自然的呼吸在轻轻跃动。此前我也见过多次草树自燃的现象,但从未能烧得这般老成,仿若目睹过成千上万次优雅的火艺,做过成千上万次执着的试燃,终得真谛,随心一点,就能烧出天下极品。我突然觉得自己的火艺太浊,烧的东西太多太杂,而曾也试过单烧一样,火焰却总是苍白无力,瞬息即灭。我自叹弗如,蹲坐在一旁静静观赏,火艺很长,但每一分秒每一帧,都令人陶醉。

我取下背篓,做起自己的火艺回敬野草,野草也认真看完。我们相见恨晚,都希望能看到对方更多的火艺。第二天,我就惊讶地发现野草一夜疯长,径直生到了小屋门口。

从那以后,我们开始合作火艺。我把野草添到自己的素材里,烧出的品质扶摇直上,我兴奋不已,比以往更热衷于火艺了。可有一天我猛然发现,那火越来越没有原本的味道,它被野草蚕食鲸吞,成了野草火艺的一个分支,我失了控制。我惊慌地取消合作,只烧自己的柴火,野草并不介意,继续兀自燃烧,美艳如昨。我们依然友好地创作着火艺彼此交流,可是岁月静淌,我纵有进步,也远无法企及野草的高度。

野草却越烧越兴奋,日渐漫进庭院,越过门槛,把小屋照得亮亮堂堂。熊熊火光塞满了我的生活,仿佛要把属于我的一切吞尽。我真的慌了,使尽浑身解数把野草赶到屋外、赶出庭院,在自己的“势力范围”泼满冷水。野草在篱外燃烧,依旧不肯远去,我便闭门不出,在家里做火艺。

这样的难熬的日子坚持了许久,直到一天我从后门溜走,到山上遇见了茶树。我采茶归来,在铁锅下生火炒青,许是被野草从窗中窥见,从此屋外清净,再不见野草的火艺。

再后来啊,我从茶刺中缓缓恢复,终于怀念起多年前与野草一起生火的日子。我有许久没做火艺了吧?每天都在忙着做茶、品茶,竟辜负了自己最喜好的事。

我落寞地生起一堆火,火焰庸俗,杂乱无章。我想起铁锅下的火就是这般模样,也许野草失望至极了吧,觉得我不再是个合格的火艺者了吧。

锁闭心扉、划清界限都不能赶走志同道合的人,失望却能。

我寻至山头,茶树也已经不再,恍若一切故事都被抹平。夜幕像孤独来袭,我蜷缩而坐,就地生起火艺。火光照亮了对面的小片崖壁,野草就生在上头,纤叶玲珑,飘忽清丽,仿佛误闯人间的绛珠仙子。以往只关注了它的火艺,不知它本身也同火艺般雅致。我兴奋地朝它挥手呼喊,盼着它生火相应,但它漠然无声。我当它没有看见,便每天来此生火,却发现它每天都朝着一个方向远去。

它只此一株,不再繁殖,在狭窄的石缝中艰难而行;它不再做火艺,留着剩下的全部力气去追寻我所不知的东西。

我这才发觉,野草其实一直长在我心头,现在它连根拔起,我鲜血淋漓。我烧光了手头所有东西,一夜夜苍白地为它生着火艺,不甘情愿地看着它渐行渐远,直到在视野里小成一颗黑星。我将再也见不到它了,希望像脚前的火焰一样渐渐熄灭,没有燃料可续了。我割下一块自己的灵魂添置进去,火焰很快复活,它终于燃得跟野草的火艺一样精美。

我幡然领悟,火艺从来都不是火艺,而是火葬,它不是欢愉的艺术或娱乐,而是深切的相思与悼念。

火儿燃尽,野草不见,我将灰烬埋藏。

构思时的随手画

此去经年,唯愿你我心头的雏花不败。

我终于回头看了看自己心爱的小屋,它是那般破落,像一张灰头土脸的老照片,门窗里散发着陈旧的霉腥气。我明明一直都在,它却好似年久失修,渐渐要被大自然接管。

我愣怔了半晌,感觉不能再呆了,该去村外看看了。临走时我和久违的藤蔓偶遇,它从远方回来,在我面前绽开一朵小花。

藤蔓存在于我最早的记忆里,在我和小屋都还年轻的时候,它就在墙上攀延,一到夏天郁郁葱葱,小屋就如由藤蔓织成的一样。我顶喜欢这种感觉,推开窗,小心翼翼地想把它引进屋里。我记得它也小心翼翼的,只探了个脑袋,却在茎上开出一朵娇嫩的小花,粉扑扑的,如雪如玉,仿佛是一团薄雾碰巧按花的模样聚拢了起来。我不敢碰触,甚至不敢呼吸,怕一不小心把它吹散。

在此后漫长的年岁里,我和藤蔓走散,那朵小花却一直开在心头,渐渐成为我儿时一个飘忽的美梦。直到我和小屋都沧桑了,藤蔓突然回来,再一次绽放那朵小花。我震颤着掉下泪来,这么长长的时间,连藤蔓也沧桑了,也许它在什么地方也为什么人开过花,但我知道,唯独这最初的、最一尘不染的小花,是属于我的。

而我,或许也一直是藤蔓心头的小花。

往事是姹紫嫣红的百花园,前路是酸甜苦辣的答案。

走到以往活动范围的边缘时,我遇到了从未见过的风信子,洁白的花簇端坐叶间,宛如一个着着欧式裙装的小公主。公主那般典雅,我一见倾心,极想要摘了回家,可我已决定离去,要不带着上路?

踟蹰间,我忆起多年前邂逅的郁金香,那时它粉白面容,在花丛中茕茕孑立,安静得出奇,孤独而清丽的气质悄悄吸引着我,我自己也不知,只莫名地想为它提水浇灌,时间一久无意间结下了羁绊。可粗心如我却慢慢懈怠,并不时时去看它,郁金香似乎不开心,不再愿汲我打来的水,渐渐我们行同路人,故事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匆匆迎来了结尾。后来的某一天,它身边生出了一朵红色的郁金香,与它同风雨,共冷暖,它不再孤单,开得比以往更美更美。

我些许有些嫉妒,些许也有些欣慰。

公主也一样吧,花儿只有留在正确的地方才会一生绚烂,我再不能像对家树、茶树和野草那般自私鲁莽。就让美丽的公主留在这里,如果我不属于此地,它也不该与我同行。

我即将离开,前方是云雾弥漫的荒原,脚下没有既定的路线,我不知自己将行向何方,终究还要一路跌撞,会在哪里找到颠沛流离的答案。

我扭头回望,身后的村落成了一幅温和的水彩,那里不再有人居住,那里叠满了故事,那里还散着我的片片灵魂。时不时我会走进这画里,亲吻含情的一草一木,和那个曾经懵懂的自己。

2016年3月14日、16日~19日 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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