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一）

到了大三，R决定离开现在的团契。他在英语角，认识了几个外教。他们是基督徒，一面在大学教书，一面也想把信仰告诉中国的学生。R的口语本来就不错，和他们相处也很为愉快。没多久，R也介绍我去参加了他们的查经班，是一个美国女孩K带领的，参加的是同校的几个女孩。她温柔且耐心，虽然我们的英文不够好，但总算能听懂些。R则在他们的男生查经班。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R便不去团契了。他本就受不了团契几位弟兄对他表示的过度“关心”，又加上所有的讲道都让他更加不能接纳自己，而和这些外国人在一起，他感受到了一种更自由更有爱的气息——确实如此。我从K的身上，闻到了一种基督徒的馨香。她美丽，善解人意，真诚，无私地爱我们这些中国女孩，每当她祷告之时，似乎空气中都飘着香味，我感觉到了上帝温暖的拥抱。

当然，这样散发着光辉的不只K一个。团契里的H老师，从一开始进她家门（起初团契在她家聚会），我便深深地喜欢这位老师。她是在日本留学期间信的主，据说她的信仰之路很是坎坷。大概是呆了日本很多年之故，又加之信了主，她的性情极为谦卑温柔，她尽力敞开她的家门，接待每一个来访的学生。尤其是对于像我这般对信仰感兴趣的，她更是热情对待。知道我和R在谈恋爱后，她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表现出很惊讶，反倒是说，她觉得我们在一起挺好的。

她似乎是唯一一个祝福我们的人。那几年的岁月里，我几乎都像个“罪犯”般，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躲在团契的角落里。尤其是R走了离开之后，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罪疚感。R当然不理会这些，对他来说，他似乎永远不会活在这样的牵绊中。走与留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而我呢？我多少有些因为罪疚感“委曲求全”，但也不完全是这样，也有一份对信仰的认真在当中。我敬佩团契里这些年轻弟兄姐妹的敬虔，他们活出了我活不出的高度。我努力靠近他们，但却发现，无论我怎么伸长了脖子，也靠不近他们。

R倒是释放了许多。也许他的叛逆之路是从与我谈恋爱开始，他和从小所树立的乖乖牌形象越走越远。他的父母对这一切并不是很知悉。他们见了我，那是在我们认识的第一个寒假里，我回老家途经H城。他父母甚为热情地接待了我。他们对于儿子找了女朋友表示很欣慰（后来我才得知，这欣慰背后是有某些不可告知的理由的）。但无论如何，我对R的父母有不错的最初印象，我羡慕R有一个看上去温馨、小康的幸福之家。当R的父母问起我家庭的情况，因为自卑，我撒了谎。事后，我不断为这事感到羞愧。

大二暑假，爷爷病重。癌症晚期，疼痛难忍。面对疾病即将要凶猛地吞噬掉这个曾经在我生命中最亲的人之时，我接近崩溃。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我甚至有些不敢去面对。R陪我回了老家。在回去之前，我们做过许多思想斗争。我们怕我母亲不接纳他，担心我的家人会嘲笑他——他这么瘦，他是一个有病的人。这并不是我的想法，乃是他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自我认定。为这，我们好几次一块抱头痛哭。我哭命运的悲惨，为什么喜欢了一个人，到头来是这样的结局？他为自己哭泣。

但我们还是一起回了家。坐在那悠长的绿皮火车上，R紧紧拉着我的手，我靠着他的肩头睡着，爷爷正在离我而去，而R就此成为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对R来说，走进我的生命，也是从一个封闭的，平淡的世界，走入一个陌生的，充满各种可能性的世界。正如他从未坐过这么久的火车，去到如此遥远的一个乡间。他觉得既新奇又有些惧怕，也许也有一些探险的乐趣。

火车开了十几个小时，到达市区，堂弟飞来看望我们。他正在市里上高中。我们还要转乘另一趟绿皮火车，到达我们村隔壁的一个镇上，然后渡轮，再步行半个小时，真所谓翻山越岭。到达家已是下午了，邻里都过来凑热闹。大家都说：这男孩怎么这么瘦？此外，也不便说什么。傍晚，母亲从广东回来了，没有我们想象中的不满，责难，她看起来很喜欢R。这真是出乎我们的意料。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但爷爷确乎不行了。他枯槁消瘦得不成形，看着令人发慌——我既恐惧又有些嫌恶，这还是那一个曾经那一个陪伴我走过的温暖的男人吗？与身体迅速被推垮掉的同时，他的内心已然崩溃。疾病使他充满了愤怒，不甘，他不想死，像一头困兽，他试图从中挣脱，横冲直撞着，他想抓住任何能抓住的东西。

死神狰狞着，张口血盆大口，不仅想要吞吃了我的爷爷，也想要吞吃我。我只能呼求那位神，以微弱的信心呼求祂的怜悯。一次参加集体祷告，我迫切地为爷爷祷告，我想上帝一定听了祷告。在过后几天我给爷爷的电话中，他竟然表示愿意相信。这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但当我看到他，死神的残忍还是让我望而却步。我只是陪着他坐着，隔了一段距离，并不敢靠近，偶尔带他做祷告，我们已不像从前，可以无话不谈，他显然对许多事都失去了兴趣。我也渐渐没了耐心，陪伴也成了煎熬——人的感情真是靠不住，久病床前无孝子，不仅是孝子，人世间的任何感情，都经不起考验。

爷爷在我走后没多久就离开了。他痛苦难忍，求着家人给他吃安眠药。我没有再回去参加葬礼。但此后的两三年，我夜夜梦魇，梦里都是爷爷生病时的样子，他一脸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