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mento Mori(17)言灵专栏
“喏,这是今天的报纸。”
霜桑走进病房,为床上的夕雾带来刚取的早报。虽然身负四处刀伤,所幸没有伤及要害,这个乐观的女孩在病房还是活蹦乱跳——当然范围只限于病床上。
作为搭档霜桑常会抽空来看望。而每天他带来夕雾喜欢的零食与当天的报纸,则成了她一天最大的快乐。
夕雾伤情稳定,医生说好好疗养半个月就能出院。这是好消息。迎着夕雾灿烂的笑脸,霜桑只觉疲倦一扫而光。他最近睡得不好,总是梦见夕雾伤势恶化,最后他干脆不怎么睡了。现在既然连医生都这么说,那么他总算放下心来。
夕雾拿起报纸,如饥似渴地看起来。热爱文学的她只要一天不碰文字与文章就像老烟枪犯了烟瘾似魂不守舍——霜桑觉得这种比喻很不恰当,但也一时找不到更准确的比喻。
夕雾翻阅着,一边对上面的内容议论纷纷:
“南方城市的战乱已经失控了,这次非常严重呢。你说战乱会不会波及到我们这边?报纸还预测可能会有大批难民涌入新旧市……战争真可怕。”
“最近新市的‘苦无教’发展好快,我听说是教会的一个新兴分支。好像这个教派主张消除当代人的痛苦与社会压力,很受大家欢迎。报纸用了一个版面来报道,好奢侈啊。”
霜桑在床前一言不发地听着,为夕雾削着苹果。比起新闻的内容,他其实更想听到的,是她充满元气的嗓音与自己的见解。他享受这一刻的每分每秒。
“蘼荼又上报纸了。最近她好像很出名,上次的图书馆劫持案,还有哭腔杀手的报道都有提到她,周围人也议论纷纷。哈哈,该不会是哪个报社的记者小哥喜欢上她,所以才经常把小蘼拉到公众面前吧?”
“希望她不要因此而骄傲自满。被捧得越高就会摔得越惨。”霜桑内心道。
这时夕雾翻到报纸后面的版面。
“奇怪……这个专栏怎么还在啊?”他听见夕雾嘟囔,“言灵专栏,据说就是专门散布谣言的。”
霜桑探身看了一眼,上面满是前言不搭后语却吸引眼球的标题。
很快夕雾的声音传来:“有个报道说,在月底的剧团演出将会推迟,因为主演蝶侍绯闻缠身。可是现在还没到月末,现在报纸都能预知未来了?那孩子是小蘼的朋友,我不相信她是那样的人。”
听到“蝶侍”的名字霜桑楞了一会,接着转移话题:“谣言吧。经常会有人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以此博人眼球。去年不是在传会迎来‘史上最冷的冬天’,还说严寒会让发电厂都陷入瘫痪,连电灯空调都无法开启,吓得人们把整个新旧市的暖宝宝抢购一空,结果还不是个暖冬。”
听罢夕雾笑出声:“嗯,我还记得。”
随后她却蹙起眉头冥思苦想:“但为什么人们对谣言总是那么敏感呢?明明大家都很讨厌它,但还是不自觉地被它牵着鼻子走。”
“当人们不想面对真相时,就会选择相信谣言。”霜桑放下水果刀,把长长的苹果皮扔进垃圾桶。
蘼荼犹豫了很久,还是把揉成一团的报纸从自家垃圾桶拿出来。刚刚她实在是太生气了,把报纸揉成一团狠狠抛进垃圾桶。
她摊开邹巴巴的报纸,抹平。上面的内容正是关于蝶侍“绯闻缠身”的报道。她气得满脸通红,握紧拳头,恨不得把报纸撕成碎片。她相信这绝对是谣言,但她一连给蝶侍打了五个电话,全都无人接听。
接着蘼荼立刻打给潘多洛。她在新市一直很留意蝶侍,这时候她的情报绝对错不了。
“你说什么?开什么玩笑!是哪家缺德报纸说的!中伤,绝对是恶意中伤!”隔着电话线蘼荼都能被潘的唾沫星子溅到。
“我们马上去看看蝶侍好吗?她一直不接电话,我很担心她。”想要从旧市工厂生活区到达新市蝶侍所在的剧团,最快捷的方式就是坐潘多洛的车。她在这种特殊情况可以做到风驰电掣。
“抱歉,我现在……有点事情。解决完我立刻来接你。”谁知这次潘竟然回答得吞吞吐吐,这可不是她的风格。
“潘多洛姐姐?”蘼荼感觉有些不对劲。
“真的很抱歉,我等会打给你。”电话那头,潘露出罕见的迟疑,最终挂断。
蘼荼感到不可思议。她现在恨不得立刻飞到自己蝶侍身边,敏感而内向她肯定不会选择出面澄清,每次面对这种事情蝶侍总是表现出一种认命般的沉默与无奈。小时候被自己亲生父亲侵犯时也是这样,后来被身份不明的男子寄求爱信骚扰后也是这样,她究竟要忍让到什么时候!
正在气头上,电话再次响起。
“你好啊,小红人。”埙奇怪的语气传来。最近报纸总是在报道蘼荼的事情,然后对其大肆赞扬,甚至将其奉为“机构的形象代表”。虽然还没有登上头版头条,但蘼荼的知名度还是在整个新旧市稳步攀升。蘼荼对此摸不着头脑。她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怎么就这样莫名其妙受到追捧了?现在事情传到埙耳朵里,他也这么开始称呼自己。
“好啦说正事吧。”蘼荼脸颊一红,怒气倒是消了不少。
“有个人现在想见你。”
“现在?为什么是我?而且我要去新市……”蘼荼还没来得及解释,埙不客气地打断:“你现在的形象很好,委托人可是点名要你过去。他现在下榻于旧市鸢尾酒店,离你那很近。他会在大厅等你。”
蘼荼还想再推辞,埙已经挂断了电话。和埙共事这么久,她知道这就意味着自己“被答应”接受委托。事到如今她只有先动身,前往委托人所在的地点。
“所以,您邀请我过来的目的是什么呢?新任党魁大人。”新市花店的密门后,潘多洛双手枕在脑后,把靴子翘上木桌,保持着这种微妙的平衡晃着木椅。
“在这之前,我想先替父亲向你表示谢意,潘多洛女士。在他生前,你也给予了茶党很多帮助,我们都很感激你。这次来,希望你能帮我们一个忙。”
名叫“白毫”的女子坐在轮椅上,对来客报以微笑。不远处,雀舌倚着墙站着,惬意地打哈欠。
“省省客套话吧。帮忙之前我还有很多事想问你们。”潘多洛点燃她最爱的“蓝色女士”牌香烟,猛吸一口后吐出,“只回答‘是’或‘不是’:图书馆劫持案那次,把犯人女朋友与老母亲杀掉的,是你们的人吗?”
“这些细节无关紧要。”雀舌在一旁插嘴,白毫挥手示意他别出声。
“我不否认。但我能告诉你的也只有这些。”
“你们完全没有必要杀那些人。哪怕绑架后伪造出假死的证据也可以。你们现在还与机构合作,要是被机构抓到你们的把柄,茶党可就很危险了。”
雀舌无所谓地耸耸肩,白毫则和保持着那副扑克脸。
“还有个事情。”潘多洛收回翘在桌上的靴子,椅子前脚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直直瞪着桌后的白毫,“据我所知,团长的小女儿莲雾与你很熟,经常到店里玩。我有个朋友叫蝶侍。我听说,莲雾分明没有见过蝶侍,对她的印象却极差。我怀疑你可能知道些什么。”
白毫没有回答。雀舌这时连忙过来打圆场:“潘,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就算你再急,也把怒火发泄错地方了。弄不好你那个朋友真的不是什么好人……”
“滚!”潘冲他吼。雀舌撇撇嘴,默默退到一旁。
“不说是吧。”潘冷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得小小的纸片,展开后赫然是一封委托信复印件,但委托人署名模糊不清。
上面的内容,就是通过一切手段破坏蝶侍所在剧团的经营,乃至最后让团长的家庭支离破碎。
“你父亲与团长是至交。如果他泉下有知,会怎么想。”潘把复印件狠狠拍在桌上,声音震天响,“所以在莲雾面前抹黑蝶侍形象,也是你们干的事情吧。或者就是你本人干的。”
雀舌有些惊慌。他没料到这样的情报会落入潘手中。潘就算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弄到茶党内部的机密资料,可以接触到这些还能偷出来复印的,只有是像自己那样的茶党高级干部。
而这可是背叛。
再看白毫,她只是露出苦笑。
“我当时拜托你们调查蝶侍父亲的下落,现在你们不仅毫无线索,还掉头来针对她!这算是你们对待恩人的态度吗!报纸上的谣言,也是你们传播的吧?还有究竟是谁委托你们这么做的!”潘站起,身后的椅子被掀倒在地。
“前面的我都可以承认,但报纸上的事情我们真的一无所知。而且我们也有替委托人保密的义务。”白毫终于发话,“但这正是我此次请你帮忙的原因。攻击剧团的事情我们可以取消,只要你愿意协助我们。”
说罢,白毫翻开雀舌递来的一份报纸,翻到往期的“言灵专栏”,道出了这次事件的前因后果。潘扬扬眉毛:“是这样。比我想象的要复杂。”雀舌将一个米色纸袋递给潘。白毫呷了口茶,接着说:
“我为蝶侍感到遗憾。但此刻我们有相同的目的。蝶侍的事情我一定会帮忙,而这份刚准备好的材料,就拜托你了。”
鸢尾酒店,蘼荼跌跌撞撞推开旋转门,在大理石地板的大厅滑了一小段才停下。
现在入秋,算是旅游淡季,所以周围的人不是很多。她四下打量,已经无数次猜想过这位委托人的相貌。他居然还点名让自己前来,难道之前还有过一面之缘,还是仅仅从报纸上得知了蘼荼的信息?
找了一圈,她还是没有什么发现。
这时脖颈后面传来一阵莫名的刺痛,似乎有谁的视线正烙印在那里。
她一惊,条件反射般跳开来,警惕地看着身后。自从参与调查梦魇雇员的事件之后,她的警惕性与日俱增。
一位穿着制服戴着帽子的清洁工站在那。
“您好,看来吓到您了?哈哈哈,我闲来无事时喜欢打扮成清洁工,虽然是种怪癖,但也算是体会下另一种生活。”
说罢,那位清洁工脱下宽松的制服,里面是藏青色的西装马甲,配着酒红色与黑色间隔的丝绸领带。
一股独特的男士香水味扑面而来。蘼荼虽然第一次闻见,但也不排斥。
男子摘下帽子,大方地脱去手套,与蘼荼握手。他的手很大,温暖而有力。握手期间蘼荼还抬头看了看这位男子,因为梳着大背头,可以看见这位三十岁左右的男性的额头左侧有一个伤疤。不知道是因为对方外表帅气还是很少与异性接触,没一会儿她红着脸立刻埋下脑袋。
虽然隐约记得在哪边见过这样特征的人,但蘼荼紧张到没有多想。
“好……好帅啊……”此刻蘼荼心里一阵小鹿乱跳。她努力说服自己赶快解决眼下的正事,然后去找蝶侍处理谣言的事情。
“您好……我是机构的员工,叫做蘼荼,那个……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她的话刚出口就被慌乱的鼻息打乱到支离破碎。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对啊,我们还没有互相认识。在下名叫讳勒,”男子挑起嘴角露出笑容,“我有在报纸上听过你的名字。所以这次就拜托你了,蘼荼。”
播音员般字正腔圆,浑厚有力却不适温柔的嗓音。蘼荼的耳朵听着都有些发麻。她脸红着楞了好久,直到讳勒喊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对、对不起,我们开始调查吧。”蘼荼语无伦次。
讳勒会心地笑着,向蘼荼解释这次委托的内容:“我与机构合作,调查近来棘手的事件。最近在报纸上出现了一个专栏,自称‘言灵专栏’。这个专栏的前身叫做‘真言专栏’,专门报道与揭露新旧市不为人知的黑暗与罪恶,直言不讳可谓一把利剑。当时专栏主编自称追求真相之人,虽然赢得了民众的叫好,但也得罪了很多不该得罪之人。后来专栏遭到打压,暂时销声匿迹,直到最近才重新出现。鉴于此专栏四处散播谣言,机构决定将其取缔。正好我也能帮上忙。”
“听起来也不像坏人啊。但为什么他要刊登那些谣言?”想起蝶侍的事情,蘼荼还是非常愤怒。
“人总是会变的。”讳勒领蘼荼走到电梯前,“这位主编非常谨慎。得知机构在调查他之后,就一直躲在这里深入简出,可这个专栏依旧活跃。不过我的人脉也不小,得知他就住在这里。为了不打草惊蛇,目前暂时由我和你来调查。具体细节我连机构都没有透露,只说约你出来见面。”
原来是这样。蘼荼心领神会。
讳勒按下电梯按钮。等了一会儿,屏幕上的数字却毫无变化。
讳勒又按了好几下,还是没有反应后他猛然想起什么,对蘼荼道:“对了,快把今天的报纸拿来。”蘼荼连忙从大厅的书架上拿来报纸,讳勒接来直接翻到“言灵专栏”。
“果然。你看看这个。”蘼荼凑过来,只见在众多的谣言里,有一则这么写道:“因年久失修,各大酒店的电梯今日都无法使用。”
“这个专栏不是专门散布谣言吗?”蘼荼感到奇怪。
“对……这就是麻烦的地方。”讳勒用手扶额,“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只要在这个专栏上刊登的谣言,最后就一定会变成现实。”
惊愕掠过蘼荼的心头。而更不祥的念头接踵而至:蝶侍难道真的因为谣言的应验,而被原本不存在的“绯闻”缠身?
“必须赶快把这个专栏取缔!”蘼荼焦急万分。
“主编就住在七楼。电梯坏了我们就只好走楼梯。事不宜迟,得赶在下一期专栏成型之前阻止他。”
说罢两人冲进楼梯间开始行动。
与此同时,酒店外的停车场,一辆黑色轿车停下。
戴着鸭舌帽与厚眼镜,身披咖啡色风衣的中年男子下车。他接了通电话。
“我们的情报显示,机构还没有掌握那位主编目前的位置。所以不用担心机构会来搅局。但还是谨慎为妙。”电话传来雀舌的声音,“一会潘多洛女士会来递送材料,而那层酒店的客人已经全部疏散,您可以自由发挥。”
草魁打开怀表表盖,看了眼表盘上走动的指针。
接着他挂断电话,大步跨向酒店前门。
穿过旋转门,他却没有立刻上楼,而是到报刊架取来今天的报纸,悠然自得地翘起腿,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看起来。
他翻到“言灵专栏”,锐利冷酷的目光透过镜片聚焦,攫取着上面的词句信息。
草魁身材高大,就算坐下来也颇为显眼。淡橘棕色的络腮胡以及高鼻梁也在暗示他不是本地人。他面无表情地审视上面的每一个信息,从口袋掏出一个小笔记本,翻开后里面全是往期言灵专栏的内容,以及是否灵验的备注,还有刊登的时间,精确到点。
言灵专栏一直以来内容鱼龙混杂,从“水反复加热可以致癌”这样的生活“小贴士”,到“倒着输入银行卡密码能自动报警”这样涉嫌搞笑的传闻应有尽有。不过奇怪的是,这些较为平常的谣言并没有什么备注,也就是说并没有成真。倒是一些重大事件,诸如“市长候选人丑闻”,“教会干部挪用公款”等被当事人斥为“谣言”的报道,不久之后却真正发生了。
在接受委托时,草魁也听说了这位主编之前的故事。对此他没什么可评价的。他只是在奉命行事。
估计好时间后,他放下报纸,起身,走到楼梯间入口。
蘼荼与讳勒爬上七楼。一路蘼荼心里想着蝶侍的事情,不禁又气又急,要不是讳勒及时拉住她,差点踩个空摔下楼梯。上来后她双手撑住膝盖弯下腰喘气,讳勒在一旁轻拍她的背。
讳勒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一间老旧的门:“我弄到了他房钥匙的备份。等会你先什么都别说,别提言灵专栏的事情。我来稳住他的情绪。”
蘼荼运了运气,和讳勒一同进入房间。
方便面的味道扑面而来,还有一股闷热难闻的异味。房间里不知为何非常昏暗,蘼荼刚迈开步就踢倒了散落在地上的易拉罐。
她身子一颤,下意识地抓住讳勒的手。
在阴暗深处,台式电脑屏幕发出惨白的光。桌前一个黑影缓缓直起身子,似乎因为长时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整个过程他关节处的骨头咔哒作响。
蘼荼大气不敢出。讳勒却打开灯:“别来无恙啊,老朋友。这样睡可对身子不好。”
一位戴着眼镜,满脸胡渣,穿着布满污渍衬衫的男子偏过半张脸,冷冷打量着来访者。他与讳勒应该同龄,可乱蓬蓬的头发已经发白。
地上满是方便面的空桶,与翻倒后漫出的油污,床上也堆着衣服一片狼藉。蘼荼这才发现,之所以屋子里这么暗,是因为墙上根本没有窗户。
男子背对门口坐在电脑前的木椅上,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歪头看着讳勒那边,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
“向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搭档。放心吧,你在这里足够安全,他们是绝对不可能找到你的。”
“真是这样就太好了。”从主编干的发裂的嘴唇里挤出这句话,“我很感激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为我提供专栏写作,至少让我能糊口生存。”
讳勒只是笑着摇头,让他不必礼让。
说完主编转向电脑,在键盘敲敲打打。
蘼荼的视线则被墙上的内容吸引。偌大的墙上被图钉贴满各种照片、手稿和新闻报道。图钉之间用红线连接,纵横交错构成一副极为复杂的关系图,这些信息全部涉及教会与茶党。而在这幅图的中央,所有线索的交汇之处,贴着一张黄色的即时贴。上面只是潦草地写着两个字——“机构”。这周围还有旧市工厂的照片。
蘼荼莫名打了个寒战。
“你把调查结果还藏在这?”讳勒指指一个不起眼的米色纸袋,“这很危险。”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回答。
“很抱歉一直让你在这工作。”讳勒在一片狼藉中找到一个落脚点,“要帮你躲避茶党与机构的调查实在是很困难。需要帮你转移阵地吗?”
“不需要了。我只想把今天的内容编辑完。”
这时蘼荼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为什么要这样!你知道你写的谣言伤害了多少人吗!”
主编停下手中的活,转头看向这个不起眼的女孩。
“那你想要什么?真相吗?”他笑了,满脸疲倦,“我以前也和你一样,执着地追求真相,结果落到现在这番田地,众叛亲离,自身难保。这就是追求真相的代价。”
“看来你们很投缘啊。那就不打扰你们了。”讳勒笑着退出房间,来到走廊的楼梯间。在那里,名叫草魁的男子正环抱双臂倚在墙前。讳勒使了个眼色,他朝这里走来。
讳勒冷笑着与迎面走来的男子擦肩而过,在走进楼梯间时他低声道:
“就和约好的一样。一个都不要留。”
一路上,潘狠踩油门。脑海里却满是白毫对她说的话。
那位主编的情况白毫已经和自己说过。
他曾经创办“真言专栏”,自己也是记者,身先士卒致力于揭露各种教会与社会的阴暗处,直言不讳。但后来他试图深入调查一起不该涉足的事件,而幕后正是茶党。茶党依靠自己的势力买通证人做出假证,再以“诽谤罪”反咬一口,操纵舆论把他置于风口浪尖,同时散布中伤谣言,最后让他身败名裂,妻离子散。从此之后他在事业便一蹶不振,生活也处处碰壁——显然这是茶党的报复。后来不知是谁为他提供了这个专栏让他负责,只不过上面的内容不再是正义凛然,而全是谣言。
潘其实很同情这位主编。他追求正义与真相的热情她完全可以理解。她也和他很像。不相信人情关系可以左右一切,不相信黑暗多半会逍遥法外,也不相信这个城市里恶徒可以高高在上,而善者只配被踩在脚下。
但他追求真相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她有点不忍心。但为了进一步得到与茶党交涉的筹码以帮助蝶侍,她必须得卖这个人情。
现在草魁已经行动,茶党之前破坏了电梯,主编无法快速逃离。她只要做好善后,把纸袋里的材料送到即可。她却莫名觉得心慌,脑海里总是回想起蘼荼的声音。她预感蘼荼肯定也卷入到了这个事件。
“那孩子可别又做傻事……”
她喃喃,不小心又闯了个红灯。
急刹车后她拎起纸袋飞奔,火急火燎地钻进旋转门。
而房间里蘼荼并没有意识到讳勒已经悄然离去。蝶侍的事情让她怒火中烧。这个平常温柔到懦弱的女孩此刻彻底炸毛,抛出一系列质问与责骂,主编只是默不作声。直到听说自己专栏里的谣言一定会成真,他才微微张开嘴,露出些许惊讶:“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我平常只是在专栏上发布谣言,仅此而已。”
“那你为什么要写谣言!明明你之前不是自诩追求真相之人吗!”蘼荼没有理会他的辩解,将话题再一次绕回重点。
主编却低下头:“看来,你知道了我的过去,是吧。”接着他站起身来,直视眼前的女孩,“你的目光很纯粹。让我想起了当年的事情。”说罢他快步上前,抽身关紧蘼荼身后的房门,上锁。
“你……你要干什么!讳勒他还没有进来!”蘼荼有些害怕。
“他不会来了。我只是争取时间。我突然改变主意了,我想最后再多说点。放心,我跑不掉的。”主编提高嗓门,好像不仅在和蘼荼说话。
不祥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究竟发生什么了!你想干什么!”蘼荼想跑去开门,却被主编死死拉住,拖到看不见门的拐角处。
“不想死的话就在这呆着!”他厉声道。紧紧掐住蘼荼的胳膊。
蘼荼不敢挣扎了。
意识到自己的粗鲁行为,他尴尬地松开手,认错的孩子般道了歉。
“我已经不再执着于真相了。我的棱角与锋芒自从那以后就被磨得一干二净,现在我什么都不敢做了。”主编坐在地上,靠着拐角,仰头回忆,“人们总是在为真相的存在叫好,每当我曝光那些社会阴暗面,他们都是如此。后来我渐渐发现,人们也很容易丧失对真相的信任,或者不知道自己该去相信什么。我当时相信,是社会的黑暗让他们迷茫,让他们不知道该去相信什么。于是我更加拼命地去发掘真相,希望可以成为人们前进的引路人,指导他们走出谣言与迷茫。所以我把目标锁定在当时兴风作浪的茶党身上。但我错了。”
“当我被茶党陷害时,当我被谣言缠身时,那些曾经奉我为‘光明骑士’的群众,那些曾经对我的报道趋之若鹜人们,他们没有一个去判断与调查这些信息的真实性。一个都没有。他们只是跟着当时的主流言论,纷纷落井下石,以讹传讹。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他们对所谓的‘真相’,其实并不感兴趣。或者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真相’。他们只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听见自己想听见的东西,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这样就已经足够了。他们真正感兴趣的,是跟随大众,对受害者群起攻之的快感。”
听罢蘼荼无言以对。主编身上散发出的悲伤发自内心,她确信这些全是实话。
“后来我受讳勒之邀,在他提供的专栏写作,我开始着眼于社会的阴暗面。因为同一个事件,十篇正面报道的影响力却不及一篇负面报道的大。但为了掩人耳目,我只好把那些报道混杂在谣言里一起发表。所以你所谓的谣言成真,恐怕只是那些肮脏勾当东窗事发而已。”
原来是这样……蘼荼松了口气。那么蝶侍因为绯闻而无法演出的报道,果然也是谣言吧。可就算是谣言,造成的影响也非常恶劣。等等,这个专栏是讳勒创立的?疑惑从她的脑海一闪而过。
但是为什么主编要锁门躲在这里?而且无论是讳勒还是机构都咬定主编的言灵专栏存在问题,蘼荼现在还是无法完全相信他。
“帮我一个忙,我知道这很愚蠢,但现在我只能求你。”主编指指不远处的米黄色纸袋,“把它带走,把它交给茶党,实在不行烧掉丢掉都可以。就是千万不能让机构得到它……那些是我这么多年的心血。”
“为什么?”蘼荼忍住没有自报身份。
主编没有说话,而是用目光扫了扫墙上的关系图。纵横交错之下,写着“机构”两字的即时贴非常显眼。
“真相有时候是诅咒。”他只是这么说。
又过了好久门外都没有动静,主编让蘼荼待在一边,自己走向门后看看动静。他从猫眼往外窥视,有限的视角一片漆黑。
接着他转过身,露出自信的笑容,说自己知道有人会来抓捕自己,所以及时关上门。对方估计只是茶党雇来的混混,在这里也不敢闹出太大动静……
主编的声音戛然而止。可怕的爆裂声让蘼荼头痛欲裂。只见单薄的木质门板破了一个洞,而在他的左肩头,血流如注。
子弹穿过房门,射穿了他的肩膀。他倒在地上。
蘼荼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本来老旧的门被狠狠撞开。举着左轮手枪走进的中年男子面无表情。
“我已经给了足够的时间与仁慈,你应该庆幸在你刚刚看猫眼的时候我没有对你眼睛开枪。”他发话。
一想到他竟然拿着枪在门口等了这么久,蘼荼额头冒出冷汗。而现在他已经突入室内,却把枪口指向蘼荼。
“你是谁……你为什么要这样……”蘼荼退到墙角,盯着黑洞洞的枪口发抖。
“不要动她……你们的目标是我!”主编吃力地撑起身子,从牙缝里挤出话。
男子扳倒击锤,举枪瞄准蘼荼的额头。无路可退的她绝望地闭紧眼睛。她身子一直发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她脑海里飞快地闪过无数人影,蝶侍,埙,卡斯提拉,这些人物飞快地来去匆匆,直到最后——潘多洛的形象定格在眼前。
“你他妈在干什么!”
熟悉的咆哮之后,充满杀气的氛围有所减弱。蘼荼睁开眼睛,只见潘多洛闯入房间,拎着纸袋,手上却套着指虎。刚刚她对着草魁的腹部就是一拳,但被他结结实实地用手臂挡下了。
“幸好我速度快,看来茶党真的打算滥杀无辜!材料已经到了,我还有党魁的批准信!不管你的雇佣者是谁,都不准动那孩子一根毫毛!”潘多洛歇斯底里。
草魁看了看潘手里的纸袋,又看了看眼前瑟瑟发抖泪流满面的女孩,最后放下枪:“既然党魁狠不下心来,那我也无话可说。”
潘把纸袋一丢,绕过草魁,走上前拉住蘼荼的手腕打算拉她走。可劫后余生的女孩吓得挪不动步,整个身子都是软的。
潘顾不了那么多,背对她,蹲下身,直接把蘼荼背起。接着她狠瞪草魁一眼,扬长而去。
“等等,那个主编被打伤了!”下楼梯时蘼荼回过神,想起倒在地上的主编,在潘背上大喊。
“别管那么多,捡回一条命难道还不够吗!”潘厉声呵斥。
不知道是被潘吓到了,还是对刚才所发生之事感到后怕,蘼荼突然哭出声来。
“喂!我说你!诶……抱歉,不该对你大吼大叫。我太急了。”潘叹气,却只是加快了脚步。
“那个主编,他会怎么样?”蘼荼抽泣着问。
沉默了几秒后,潘喃喃:
“别去想了。把今天的事都忘了吧。”
房间里,主编倒在地上,血蔓延开来。
“自诩追求真相的人,最后却反遭真相抛弃。真是讽刺。”他喘着粗气。
草魁没有理会他。戴上手套完成纸袋内容的调换后,他拎着纸袋走到主编面前。倒在地上的主编只能看见一双漆黑的皮鞋在自己眼前,却根本无法抬头。
“你果然还是很在意真相的吧?就算付出生命,也要去探求的那种。”草魁开口。雄厚的男中音。此刻他看着墙上的关系图,目不转睛。
“哈……真相交给你们我反倒更放心些。我早就料到讳勒会出卖我,但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我猜,因为我触及到了不能窥探的真相,你们不得不抢在他们之前除掉我,夺走我的调查结果,再把莫须有的罪名栽赃我身上,转移机构注意力,对吧?”一口气讲完这么多,他已经没有了力气,却还是笑着,“我毫不意外,那就来吧。”
没有预料到他已经知道了这么多,草魁楞了一下。这个短暂的沉默意味着承认。
“真相终会与你同在。向你致敬。”他开口说完,扣动扳机。
第二天早上。病房里,夕雾看着今天的报纸。霜桑在新市的花店买花。闲不住的她给霜桑打了通电话,告诉他报纸上的信息。
“上面说,言灵专栏的主编畏罪自杀了……原来他是梦魇雇员,写出来的东西都能成真?还真是恶劣,给大家带来这么多困扰。从他房间里的纸袋里搜出好多未发表的谣言,幸好机构出动得及时。”
“是吗。真相能查出来就好。”霜桑拿着手机应着,在花店里挑选新鲜的夕雾花。
柜台边,白毫坐着,桌上放着泡好的茶,晒干的桑叶在茶水里浮沉。
白毫在想着昨天晚上委托人打来的电话。
“你不是打算杀掉她吗?白毫。你特意让潘多洛来阻止草魁,而不是自己打电话,其实你是在想,如果潘多洛赶不上,就按原计划进行;若她赶上了,就放蘼荼一条活路,对吧。我开始怀疑,这种赌博一样的优柔寡断,真的是一个党魁该具有的特质吗?”
她皱起眉头。这段话在她脑海阴霾般挥之不去。不过潘及时送到了材料,她也得履行诺言,减少对剧团的攻击了。
这已经无所谓。这一系列的谣言与抹黑,已经让这次的女主角蝶侍备受压力。直到她被彻底压垮后,接下来的事情就与茶党无关了。
但她总觉得事情不会止步于此。她眼前又浮现出那个额头左侧有伤疤的男子面容。在这可谓帅气的面孔之下,她感觉到的,却只有无边的寒冷与一阵阵传来的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