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狗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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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条中华田园犬。你如果直接说我是条土狗,我也认了。只是听起来总有那么点儿刺耳。
我妈很喜欢我。我小时候我妈天天舔我,差点把我舔秃了,本来我是黑色的,现在颜色也变得黑里发灰,不知道是不是我妈把我舔掉色了。
真烦。
我妈平时跟别狗话不多,在我面前却是个话唠。她说我们自古以来是劳动人民的忠实伙伴。
《道德经》说上古时代“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我们睡觉都是席地而卧,把耳朵贴在地上,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起来巡视,发现异常情况,一面大声吠叫,一面投入战斗。要不是我们用生命和忠诚保卫家园,人类也不能这么从容淡定啊。
庄子《天运》说“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将之”。人们敬天地鬼神和祖宗都舍不得用我们真身,也只是用稻草编成我们的形象来哄鬼神,可见我们和人类的感情是多么的深厚。
我们有时候还威风八面意气风发附庸风雅呢,不信你看苏轼的《江城子· 密州出猎》句: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诗经》里面一个小姑娘看到了一个打猎的帅哥,犯了花痴,吟颂出“卢令令,其人美且仁。卢重环,其人美且鬈。卢重鋂,其人美且偲。”我严重怀疑,我的前世就是那个脖子上戴着大小项圈和清脆铃铛英姿飒爽的小黑狗卢啊!
我妈说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你看看,虽然我们吃的是残羹剩饭,睡的是柴垛土堆,不也曾经为人类守护美好家园,同时也为人类建设精神家园作出了突出贡献吗?马克思都说过是物质决定意识嘛。
我问妈这些道理都是从哪儿来的?她说是她的妈妈讲给她的。我们中华田园犬都是一代一代言传身教传承下来的。
不过我妈说那都是过去了,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从她妈妈的妈妈那一代开始,情况就慢慢发生了变化。
我们世代生活的忠义村虽然离一座叫胡都的城市不远,但原来并没有受外界太多影响,人们都是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与城市的互动,顶多是偶尔拿自己的土特产进城,交换回一些盐巴佐料等生活必需品。丈夫偶尔给妻子捎回一点针头线脑,给孩子捎回些点心糖果;儿子们给父母抓回一些草药,偶尔还有烧饼糕点。母慈子孝,举案齐眉,儿孙绕膝,鸡飞狗走,怡然自得。
我们也是自由自在,闲极无聊时,我们经常结伴去抓耗子。
我妈说那时候人类的生活就像木心的诗句一样: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城的丈夫开始在城市流连,买药的儿子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家里的妻子翘首等待,年幼的孩子哭爹要娘,年老的父母牵肠挂肚。
醉酒的男人领回来一个陌生姑娘,我堂爷爷上去汪汪叫了两声,遭到男主人一顿训斥踢了三脚。女主人气得以泪洗面,孩子吓得大哭。
拿药的儿子花光了药费,年迈的爹娘唉声叹气,没多久就卧病在床。家里经常没人煮饭,我外婆饿得瘦骨嶙峋,还卧在老人身边不肯离去。
胡都城市发展慢慢向四周扩大,我们主人所在的忠义村也被兼并。瓜田菜地盖成了高楼,我们曾经抓老鼠的果园也变成了钢筋混凝土森林。
花心的丈夫又换了个姑娘,怀抱的泰迪还扎着头绳,吃的是高级狗粮。我妈说看到泰迪要不完的样子就想上去咬两口。我瘸腿的堂爷爷也跟着被扫地出门的女主人回娘家了。
不孝的儿子死了父母,拿到了一笔征地补偿,高价买了条藏獒,跟别人合伙开了一家棋牌室,其实就是个地下赌场。听说这条藏獒三天吃一头牛,每天吃一只羊。我可怜的外婆从此有家不敢回,没多久就被当做疯狗乱棍打死了。
妈妈为了养活我们受尽了屈辱,脖子上被烟头烫得冒烟还忍痛去接别人手里的食物。我本来同胞三姐弟,现在只剩下我这一棵独苗了。
所以我妈妈才这么疼我。
唉,如今她也是苟延残喘了。
昨天我出去想给妈妈找点吃的,顺便填填自己的肚子。不知不觉走到了新开发的忠义商业大街。
我发现,商场里挂着狗皮大衣,一个牵着金毛的少妇正在试穿;药店里卖着狗皮膏药狗骨酒,一个包工头老板正在品尝药酒,身边的小蜜耳朵上挂着狗牙吊坠,怀里抱着吉娃娃。所有商品一看就知道是正宗中华田园犬产品。
电影院里正在放映日本影片《忠犬八公》。
街尽头刚开了一家狗肉店,崭新的招牌喷绘着各种土狗菜式,主打招牌是红焖黑土狗。里面有不少客人正大快朵颐。
店主人的眼睛闪着悠悠蓝光,看得我心里发毛。
我落荒而逃。
请问,你们谁见过我妈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