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真好
老了真好
田采水
快要退休前,在万载我曾经出过一次小笑话。那天,在街道对面,看见一个早已退休的教育局的老领导胸前挂着块牌子,站在街边左顾右盼。这位领导平常为人厚道热情,没有官架子。出于礼貌,也出于好奇,我横过车来车往的马路,跟他打了声招呼,指着他胸前的牌子问他是不是在做义工,因为义工都会在胸前挂一块醒目的牌子。领导噗嗤一笑,举起牌子说这是老年公交福利卡,他正在等车。县城不大,公交车少,我没坐过几次,所以不知道有老年公交福利卡。住到宜春后,出门常常乘坐公交车,每当我看到一个个步履轻快的老年人登车后拿着牌子往读卡机上一贴,读卡机清晰的报一声“福利卡”时,便会心生羡慕,屈指暗算自己办福利卡的时间。我不至于吝啬到心疼坐公交车的一块两块钱,我羡慕的是老年人健康的身体,以及当今社会对老年人的尊重。当人或愉快或遗憾的退休后,谁不想拿着足够穿衣吃饭的退休工资,拥有一个卸下工作重压,解除竞争压力,没有心理负担的老年生活。
然而就有人无法拥有老年,甚至夭折在退休之前。当亲朋好友中有人传来噩耗的时候,悲痛之余,我每次都会感到幸运之神对我的眷顾,然后随着年岁的增加渐渐泛起丝丝忧虑。有人把人生比喻成河流,开始汩汩潺潺,继而澎湃激越,然后波澜壮阔,最终平静浩瀚。可人偏偏有的会突然消失于其中的任何一个节点,无声无息。即使是对人生过程最精炼概况的四个字:生老病死,也有人会缺失中间两个:老、病,只剩下前后两个:生、死;或者缺失其中一个:老,剩下其中三个:生、病、死。在不算长的六十多年的岁月中,我多次看见过人生过程的突然中断,有的毫无征兆,有的毫无办法,这些不幸的事实都指向一个悲凉的结论:生命脆弱,人生莫测。每经历一次,生命的重量就添加一份,生命的珍贵就增加一份,生命的韧度就脆弱一份。且顾且行,且行且顾,眼见古稀之年的人生站点越来越近,我盯着自己半秃的头发,摸着自己松弛的皮肤,眼神渐渐变得祥和,心情渐渐变得轻松,就像一个远行的游子终于看见了故乡的屋脊,心中反复的念叨着:老了就好,老了真好。
一
不必粉饰,老年并不美丽;有谁的头发浓密过从前油亮过从前?有谁的牙齿紧密过从前洁白过从前?有谁的眼睛明亮过从前善睐过从前?你可以美丽过别人,但美丽不过自己。不必做作,老年并不健壮;有谁的腰身挺直过从前柔韧过从前?有谁的步履轻松过从前快捷过从前?有谁的肩膀宽阔过从前厚实过从前?你可以健壮过别人,但健壮不过自己。我常常看着老人满头的银发遐想,他不可能有过伍子胥似的愁苦,白发是漫长的岁月漂白的,那么有多少悲欢离合以他为主角发生?如今他带着标记坚挺的活着,何尝不是一种骄傲,何尝不是一种自豪,何尝需要世俗平凡的美?他有必要染黑银发,丧失标记,丢弃骄傲和自豪吗?我也看见过步履蹒跚的老人,在微风细雨的春天艰难漫步,拒绝打开的雨伞,推开搀扶的双手。谁敢嘲笑他迈着不稳的步伐,继续丈量人生的长度,测试衰老身体的耐受力,在身后留下歪歪扭扭时浅时深的脚印?
不必夸张,老年了无诗意。看着沟壑纵横、沧桑弥漫的脸,哪个诗人能勾起“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回忆?弯着似弓的脊梁,拄着沉重的拐杖,谁又能抒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胸怀?睁着昏花的眼睛,理着杂乱的思绪,谁还能悟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哲理?长寿的陆游八十六岁时的名作《示儿》诗,其实是精简的四句遗嘱,爱国的情怀令人赞叹,但直白坦露,诗意不浓。同样八十六岁的贺之章倒真正写了一首千古名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浓浓的乡情,苍老的容颜,率真的童趣,温暖的问答,都在祥和的气氛中舒展,绵延上千年。恕我浅陋,我知道的老年人写老年情趣的诗,最好的也就是这首了。曹操唱出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高歌,沉雄豪迈,遒劲激越,然而他此时才五十三岁,算不得老年。苏轼写“老夫聊发少年狂”时,甚至才三十八岁,未老充老,实为自嘲。无法浪漫的老年,即使有诗,也会因为缺少浪漫,失去了诗最重要的特征。然而无诗的岁月淡然平凡,简单明了,才是真实的老年生活。
不必忌讳,老年多不健康。高血压、糖尿病、心脏病常找老年人下手,腰椎病、颈椎病、腿脚病几乎是老年人的专利,癌症恶鬼大多潜伏在老年路途的两旁,老年痴呆、帕金森综合症使老年人颜面尽失。这么多的病魔像丛丛荆棘、个个巨石拥堵在路上,使老年人只能迟迟疑疑走走停停。老年朋友间只要两个月没见面,就会怀疑,就会担心,就会问候。老年人除了备受病痛对肉体的折磨,还需忍受病痛对心理的煎熬。头痛几次就会怀疑脑部出了大问题,咳嗽几天就觉得肺部有了阴影,胃不舒服陡增生了异物的忧虑,排便不畅又担心肠道出了障碍。一定要等到所有疑虑全部排除,才能拿起碗筷吃得下饭,躺下身子睡得着觉,然后害怕着下一个疑虑的到来。并不是所有的老年人都忧心忡忡,但忧心忡忡的大有人在。当看着一个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撒手人寰时,不心痛不心惊的会是什么样的心肠?躯体的不健康引发心理的不健康,心理的不健康加重了躯体的不健康,老年人在双重不健康的压力下,要活得轻松殊非易事。正因为如此,当你跨越花甲门坎,直指古稀高点,遥望耄耋雄关时,难道还不应该为自己欢呼一声,叫好一次:老了真好!
二
老了真好!再不听朝九晚五的钟声,再不看上级同僚的脸色,再不想方案计划的疏密;老了真好!可漠视权势的大小,可无意职衔的高低,可不闻铜钱的香臭;老了真好!面庞的皱纹无虑,发型的款式无用,服饰的色彩无视;老了真好!理想送给了少年,希望还给了青年,奋斗留给了中年;老了真好!稚嫩在历练中化为老成,热情在磨难时凝成冷静,豪气在挫折间聚集稳重;老了真好!健康模糊了界线,病痛贱卖了价钱,生死构不成威胁;老了真好!心似一叶扁舟顺水随风,胸比一片草原信马由缰,情若一汪湖水波澜不惊;老了真好!远方近在眼前,憧憬伸手可及,梦境似若现实;老了真好!
老了真好!九十年的风雨搓揉,袁隆平扬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一道道皱纹就是一首首歌,吟唱着丰衣足食生活安康的旋律。他的苍老就是自豪,就是奉献,就是价值。老了真好!九十八岁的杨振宁强挺腰板,高擎着民族的骄傲,他是人类有史以来二十位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中,唯一仍活着的一位。他活一天,就为我们解一种疑惑,添一份光荣,创一个传奇。
人老了,首先面对的是自我养护。当代社会建立了健全的养老保险制度,一般来说失去劳动能力的老年人不会为衣食发愁,但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是怎样解决这个问题的呢?中国古代的传统观念认为百善孝为先,而孝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尊老养老。中国古代的养老制度以家庭养老为主,一家之内,晚辈具有不可推卸的养老义务,而国家也有相应的政策法规,主要是减免老人及其子孙的赋税和徭役。国家甚至通过授官赐爵、赏赐财物来确保老年人安享晚年。家庭养老千差万别就不说了,我们来看看古代国家是怎么养老的吧。
1.建养老院
南北朝时候的梁武帝在南京建立了“孤独园”,收留赡养孤苦老人。
唐肃宗分别在长安和洛阳建了“普救病坊”,照顾无人赡养的老人。
宋徽宗在开封设“居养院”,以救济孤寡老人。南宋时在杭州设有“养济院”,将无人赡养的老人登记在册,由国家赡养他们。
2.授官赐爵
北魏孝文帝曾下诏,授予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各种官位。
唐高宗曾授官给八十岁以上的妇女,唐德宗曾授官给九十岁以上的老人。
宋仁宗曾授予十二个百岁老人州助教的职位,后来宋神宗又授予九个百岁老人州助教。
与授官相比,赐爵出现得更早,汉代就出现了。汉代赐给老人的爵位从一级到三级都有。
北魏孝文帝赐爵一级给老人。
宋太宗赐爵一级给七十岁以上的老人。
明太祖朱元璋曾举行过一次全国性赐爵于老人的活动。
3,赏赐财物
这种形式的养老在古代最为普遍。汉文帝规定每月赐予八十岁以上的老人米一石(120斤),酒五斗,肉二十斤;九十岁以上的,每人加赐帛两匹。
宋仁宗曾下诏给战死者的父母每人每月三斗米。
明太祖朱元璋下诏:给八十岁以上的贫民每人每月米五斗,肉五斤,酒三斗。九十岁以上的每年加赐帛一匹,丝绵一斤。
清朝也不时赏赐财物给老年人。清朝还举行过四次“千叟宴”,虽然有粉饰太平、哗众取宠的嫌疑,但对尊老养老的宣传效果不错。
对比一下, 汉文帝的赏赐最丰厚,有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三口之家可以食无忧,有一个九十岁的老人,则可以衣食无忧。朱元璋的赏赐也很大方,八十岁以上的老人会活得体面风光。
罗列完国家养老记录后,我发现名单中少了中国大一统王朝中的四个:秦朝、西晋、隋朝、元朝,看着这四个王朝的名字一阵后,我有了第二个发现:四个都是短命王朝。秦朝,公元前221——公元前207,仅14年;西晋,公元265——316,51年;隋朝,公元581——619,38年;元朝,公元1271——1368,87年;不知是巧合还是必然,尊不尊老养不养老,竟然和王朝的寿命相关。是否“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才会“吾”也老呢?某段时间、某个社会单元的统计数字可能有偶然性、片面性,两千多年,整个大一统封建王朝的统计数字还是很有说服力的。这样的王朝越少越好,这样的王朝的寿命越短越好。
三
一个人寿命的长短与先天体质有关,与后天的际遇有关;一个人生命的价值与个人有关,与社会组织有关;如果因为个人的夭折引发社会价值的损失,那就不仅是个人的悲哀,更是社会的悲剧。
王勃(650——676),“初唐四杰”之首,仅活了二十六岁,却留下了《滕王阁序》,《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等千古名篇。尤其是《滕王阁序》,建筑实体的滕王阁历经一千四五百年的毁毁建建,已面目全非,再过若干年后会以怎样的面目示人无法确定,但一定会永远矗立不倒,因为《滕王阁序》在,滕王阁就必在。物质实体的滕王阁可能短暂消失,但精神实体的《滕王阁序》不会须臾离开人们心中。一个亘古不变的精神基座托起一座不时更新的物质实体,《滕王阁序》就有如此的力量,王勃就有如此的神奇。但他仅仅活了短短的二十六年,实在让人扼腕叹息。王勃再活一个二十六年,才五十二岁,还是中年,他会描绘多少滕王阁似的五彩天空?王勃再活一个二十六年,七十八岁,也还未至耄耋,他能劝慰多少分手好友悲怆的情怀?老天为何如此吝啬,如此作恶?史书记载,王勃溺亡于去看望在那时的交趾现在的越南当县令的父亲的途中。为能延长王勃的生命,我要穿越回一千三百七十年前的唐代,夺过唐高宗李治的玉玺,一纸诏书,更改王勃父亲的任地,使王勃不至于驾舟度海,涉临险境。至于交趾,乃弹丸之地,偏远荒蛮,治乱由他,即使失了,也抵不过我一代英才之十一。如此,王勃是否能活到老年?
王勃死时虽然离老年很远,但已经成年,罹难在遥远的他乡,实在无可奈何。我还要讲一个三百多年前的少年,看看他是如何被封建政权剥夺了青年、中年和老年。
夏完淳(1631——1647)松江府华亭县人,汉族,明末著名诗人,抗清英雄,民族英雄,是一个仅活了十六岁的少年。他生活在明清交替时节,自小被视为神童,是明末清初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他的一生文学成就全部形成在舍生抗清的最后两年,共留下诗三百三十七首,词四十一首,曲四首,赋十二篇,文十二篇。五言律诗《别云间》选入中学语文课本,词《烛影摇红》被公认为是明代的压卷之作。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集英雄和文豪于一身,中国的历史虽长,才俊辈出,杰出如夏完淳的却绝无仅有!假若他不是生活在那个天崩地裂的年代,假若天假其年,他会创造出何等数量的精神财富,中华文明的天空会闪烁一颗怎样炫目的巨星,难以估量!两个封建政治集团的权利争夺绞杀了一个天才少年的生命,一座利欲熏心的历史磨盘碾碎了一颗灵光璀璨的明珠,他们罪不可赦!我想在夏完淳的陵墓前铸造几个残害他的恶魔的模型,让他们有永远赎不完的罪,出不完的丑,丢不完的脸。洪承畴,这个明朝最无耻的民族败类,忠贞坚毅的夏完淳就是他杀害的,他必须匍匐在地,头深埋泥土中,他没有脸面见人,也没有人愿意见他的嘴脸。明昭宗朱由榔、清世祖爱新觉罗福临,就是以他们为首的利益集团危及到年少单纯的夏完淳的生命,他们必须跪着,双手合十,低眉垂眼,为罪孽永远虔诚的忏悔。纵使如此,我犹然不能解恨,一个汉奸贰臣,两个平庸帝王,他们人生价值的总和微不足道,甚至是负数,怎能和天才夏完淳的青年、中年、老年的价值比重?
人老了真好,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人不老遗憾,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人的一生,童年少年属于父母,青年中年属于社会,只有老年属于自己。假若你老了,还有什么遗憾?假若你老了,还有什么眷念?假若你老了,还有什么奢想?不必了,老了就是老了。老了就是圆满,老了就是成功,老了就是理想。老了就好,老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