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是一个好人”
文/璇筱兮
回忆这东西就像是一张珍藏久了的糖纸,很皱,又很平整。
皱的是因为它曾是我们最宝贵的东西,爱不释手的紧紧握在手中,生怕丢了。
平整又是因为它最终还是会被我们珍藏起来,在书里,在心底,宝贝似的藏在了没人知道的地方,除了自己。
就像是曾经六点零九的大风车动画,又像是我爸很多年前那个犹豫不决,想要拥抱我的动作。
下午三点钟,张朝如约而至,他坐下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爸好不好。
我回复他“老样子”。
我两同在美国芝加哥,他比我大十岁,我能出国留学,是因为他,他能出国留学是因为我爸。
我出国留学的这几年他非常的关照我,可我一点也不感激,相反每次看到他我都会想起我爸,那个让我无话可说的男人。
1
1991年的冬天我爸我妈结了婚,他们一个是轴承厂的会计,一个是工贸大厦的柜员,两个很门当户对的人,在朋友的介绍下,只谈了三个月。
当时我爷花了大价钱将院子翻新了一遍,他跟我奶搬去了西屋,把大一点的东屋腾给他们做新房。
大伯有些不悦,他跟大妈结婚的时候也不过是换了一张新床,并没有这么大动静。
我爷说:“小宝念过书,娶的媳妇也是文化人,所以他的事不能太简单。”
我爸算是家里文化程度最高的,我爷和我奶不过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乡下人,大伯也只是念完初中就跟我爷去了毛纺厂,只有我爸念完了高中,家里的大小事他都会参与意见。
后来我奶托人,让我爸接了她的班,去轴承厂做了会计。
来年夏天,我妈就生下了我。
在那个年代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有的,虽然我是女孩,但是我也是家里头一个小娃娃,我爷大摆了酒席,乐得合不拢嘴。
同时,也给家里添置了一个大件,长虹大彩电。
我们家是那片第一家买彩电的,我奶说,当时邻居们都跑来看新鲜,他们也阔阔气气的把电视摆在了院子里,一到晚上吃完饭,我家院子就都坐满了人。
我奶每次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都眼带笑意,那时的邻里很纯粹,人也简单,东家包个饺子,西家也能来凑凑热闹,不像现在,住久了都不清楚隔壁是户怎样的人家。
但我家的热闹,也只有那会的热闹。
2
那时的我可真的是“大户”家的孩子,我爷跟我奶让我爸两兄弟接了班他们就退休了,在家跟前的市场开了间杂货铺。
别家孩子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东西我随时都能吃到,别家孩子一年才能换件新衣服我妈经常从工贸大厦给我买。
每天晚上六点钟,都会有很多小孩围在我家门口,等着跟我一起看《大风车》,每天都是如此。
他们很羡慕我,有个这么幸福的家庭。但就这这样一个幸福的家庭,夺去了我童年所有的快乐。
也不知是不是从来没有人会一直顺风顺水的定律,我家的好光景也止步于我六岁那年,我爸因为拿了厂子里的钱,被抓了进去。
当时家里来了一屋子穿绿色衣服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警察,只记得那个颜色密集的让人触目惊心。
他们带走了我爸,也是自那以后,我家的一切都变了。
全家人的脸上都再没有出现笑容,我奶整日更是以泪洗面,我爷也默不作声,家里的铺子关了很久,邻里也再也没有来院子里看电视。
那年正逢我要入校上学,虽然家里的情况很不好,但我妈还是给我买了一个新书包,我满心欢喜的拉着我妈的手跟着众多的小朋友一起挤在学校门口等着进校。
看着前面的小朋友一个个走进大门,我是又开心又紧张。
小孩子能懂什么,只知道,大家能在一起玩就是最开心的事情。
可是轮到我的时候老师的脸突然很难看,他没有让我跟其他孩子一样走进去,而是把我妈拉到了一边,说了一句“对不起,她爸是个劳改犯。”
我不知道劳改犯是个什么意思,只知道我爸做错了事,要离开家里一段时间。
我哭着喊着问我妈我为什么不能进去,我妈却什么也没说,拎着我就往家走。
又过了几天,我妈说我能上学了,同时家里的大电视也不见了。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全家人都低人一等的样子,活的很憋屈。
3
曾经围着我转的小朋友都不见了,他们开始躲我远远地,尤其是在放学的时候,他们的爸妈一看到我就会把他们拉到一边护住他们。
而我妈对于这些视若无睹,带着我继续向家走去。
我仰起头看着她面无表情的面庞,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好看了,我问我妈:“他们为什么躲着我们。”
我妈告诉我,这样就不会有人问你要吃的了。
的确,以前我拿着好吃的时候,围着我的小朋友都是跟我要吃的,而现在,我可以一个人去吃了,可一个人吃的感觉,并没有那么满足。
不过,也是从一年级开始,我变得不喜欢跟别人说话。
就像我爷我奶不再跟邻居说话,我妈也不跟其他阿姨说话。
就连大伯也带着大妈和妹妹离开了小院,一下子家里变得冷冷清清。
没有了邻居的做客,也没有了电视机的声音。
我记得还珠格格出来的时候,一到开演的时候,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白天在学校时,女同学们都在学做电视里的旗头,还有吊着的穗儿,那会我并不知道她们做的是什么,就觉得很好玩,也很好看。
听她们“格格、格格”的叫着,我好奇的问格格是什么,是新出来的干脆面吗?
大家都笑的前仰后翻,我也跟着一起笑,然后忍不住伸手摸了下她们做的那个东西,却被女生们推到在地。
我到现在都清楚的记得她们大喊着:“你爸是个劳改犯,我们不要跟你玩!”
我哭着跑回了家,我奶当时正在厨房下面,我问她什么是劳改犯。
那一晚,我们家谁都没有吃饭。
4
那个周末,我爷我奶还有我妈,一大早起来就开始收拾东西,多的都是吃的,我奶还包了几张钱,然后就带着我出了门。
我们做了很远的车,还走了一段泥泞的小路,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才到了地方。
一个很大很大铁门立在我们面前,周围都是高墙,高墙上都是很粗的铁丝网。尖尖的头恐怖的向四周张牙舞爪着,冰冷的感觉直钻心头。
我下意识的抱住了我妈,然后看着我爷跟我奶走到了铁门旁的一个小房子里。
我看着他们跟里面的人说了很久,然后我奶突然跪了下来,我爷偷偷的拿出包好的几张钱塞给了那人,很久他们才慢慢的走出来。
我记得我爷扶着我奶,他们的步履蹒跚,面容憔悴,尤其是我奶,哭红的双眼格外显眼,他们背对着铁门向我跟我妈走来,一步一步的,走了好久。
那是我第一次跟着家里人去监狱看我爸,也是最后一次。
我永远也忘不掉爷爷奶奶求人的卑微,我妈止步于监狱门口的决然,铁丝网骇人的凌乱,以及那天寒冷彻骨的清晨。
唯独我爸的样子,我记不起来了。
是我奶跟我爷带着我去见了我爸,他们说了很多话,而我连个爸都没有叫出口。
我知道,家里变成现在的样子,全都是因为他。
他伸出脏兮兮的手向我走来,就像以前那样想要抱抱我,我一把推开了他,喊了一声“你是一个劳改犯”,然后头也没回的就跑了出去,跑到我妈的跟前。
那天的风真的很大,我看着我妈就定定的站在大铁门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像是要望穿这个庞然大物一般。
六岁的我依旧不懂劳改犯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知道,是我爸毁了我们一家人。
5
在我二年级的时候,我爸被抓进牢里的风波刚刚平息,我妈偷人的闲言碎语又打扰了我们一家人的生活。
那个男人以前老来我家做客,是我爸在轴承厂的关系最好的同事,他两都是轴承厂的会计,我叫他张叔。
他的儿子就是张朝,从小就带着我玩,还经常来我家铺子买吃的,每次我奶都不收他钱,让他想吃什么随便拿。
可自从我爸出事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张朝。
当时我放学回家,就看见张叔站在我家门口给我妈递了一包东西,还有一沓钱,可我妈接都没有接,只是站在那里。
我妈看见我回来了,草草的跟张叔又说了几句话,就带我回了小院。
其实有人建议我妈跟我爸离婚,我爸当时被判了十五年,十五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数字,可我妈选择留了下来,她说她要等我爸出来。
回去以后我奶问我妈:“他走了?”
我妈点了点头,便进厨房做饭去了。
很明显,对于张叔跟我妈的来往我爷和我奶是心知肚明的,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说,而且,我也认为我妈并不像外边传得那般不堪。
仗着留在婆家等我爸出狱的好名声,背地里却做偷人的事。
后来张叔三番五次的来家里,都是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可是我们家里人谁都没有接。
也不管外边的闲言碎语,我妈我奶我爷还有我,过着无人打扰的生活。
千禧年跨年的时候,我妈张罗了一桌子菜,我们围坐在圆桌旁,还有一个空位,上面摆放着碗筷。
我知道,那是留给我爸的,我奶忍不住掉下来眼泪,道:“如果小宝也在就好了。”
外边的烟花声淹没了我奶的抽泣声,饭桌上谁都没有说话却感慨万千。
他们都在想我爸,而我恨我爸。
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他在哪?我妈被人传闲话的时候他在哪?我爷我奶给人下跪的时候他又在哪?
我知道,他在那堵高墙里,赎他所犯的罪过。
但是在我这,他永远也别想赎清。
6
张叔来家里送东西这件事从来没有停止过,有次我放学看到他站在门口张望着,我使劲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向他推去,他也只是打了个趔趄。
待他站定看清是我后,脸上立即浮出笑容向我走来:“是薇薇啊,你快来,看看叔叔给你买什么了。”
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勇气,破了声的大喊着:“你快滚!”
就像个小大人一样护在我家门口。
他也并没有因此而生气,进退两难的站在那里。我妈这时也走了出来,告诉他以后再不要来了。
我妈拉着我走了进去,我问我妈那个男人为什么总往咱家跑。
我妈说:“那是他欠我们的。”
自那以后张叔再没有来过我们家,倒是张朝来过一次,跪在我妈面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后来就听说他去美国念书了。
我家的日子也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着,也没有人愿意跟我们家来往,学校里我也不跟别人接触,日子过得很清净。
渐渐地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我爸坐牢的这件事情,没有人再提起。就连同我有时候都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还存在着。
我爷我奶倒是每年都会去看我爸几次,而我跟我妈再也没有去过。
岁月啊,总是会让人忘记最不愿记起的事情,讽刺的是,所谓的忘记都是自欺欺人罢了,只是你不在提起而已。
就像是我爸,我想忘,可他不是忘记就能消失的。
7
刚念高一的时候,我妈突然问我愿不愿意出国念书,我突然想起张朝,听说去了芝加哥大学,学费一点也不便宜。
我妈告诉我也要送我去那所学校,可我知道,我们家付不起那个学费。
我妈知道我是非常愿意的,二话没说的就给我报了个英语强化班,告诉我来年就送我出国留学,我现在要做得就是好好学英语。
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会由此想法,但是我知道,这有可能就是改变我一生的机会。
整整一年的事情,我往死里学英语,别人整天数理化,而我就拿着厚厚的一本单词书反反复复的背着。
直到第二年,签证、护照、入学申请,一样一样的,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也就是那一年,我爸刑满释放,回到了家中。
他不知所措的坐在沙发跟前,就像是在别人家做客一样,非常的拘束。
我回去的时候他正在跟我爷说话,我妈和我奶在厨房里做饭。
看见我回来了,我爸慌张的站了起来,说实话,第一眼我真没有认出他。
十多年的牢狱之灾,然他老了不止十岁。
我也不知道跟他说什么,但是因为他家里所遭受的一切瞬间全部涌上心头。我一秒也没多待的回到自己房间,重重的将门关上。
那天我连饭都没有出去吃,就听着他们,安静的只剩院子外边行人匆忙的声音。
一个个拖着疲惫的身躯,但又归心似箭,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当时我就在想:回来就回来吧,反正再两个月我就要去美国了,你这个爹,我一辈子都不会认。
8
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忙着准备出国的各种东西,我知道我爸想跟我说话,好几次都走到我房间门口想要帮我收拾,我连话都不说的把门给关上了。
包括吃饭我都是把碗端回我房子里吃的,他对我来说,就只是一个生我的人,而他做下的事情,不配当我爸。
我掰着指头数着,好不容易熬到了最后一天,家里做了一桌子吃的,大伯大妈还有妹妹也从外地赶回来,给我送行。
那是这么多年来,我们家第一次聚得这么齐,还像我爸没坐牢之前一样,围坐在圆桌旁,吃着团圆饭。
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以前最有发言权的我爸一言不发,反而是我大伯滔滔不绝的讲着这些年外边经历的一切。我妈跟我大妈也只是客气的说着话,只有我妹毫无顾忌的跟我说她有多羡慕我能出国读书。
那会我又看见我奶偷偷的抹了一把泪,我不知道她是为我离去而心酸,还是为我们家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而感慨。
就像当时推张叔的那份底气一样,我又像个大人一样的站了起来,端起饮料说:“爷,奶,还有我妈,你们就好好保重,等我学成回来,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们。”
这番话里,唯独少了我爸。
我们都知道,这是为什么。
但是,又只有我不知道。
第二天去机场的时候,只有我爸跟我妈来送我,我爷我奶年纪大了,受不了这种分离,我妈把我送了进去,我爸远远的站在外边看着。
就在我进登机口的时候我妈拉住了我,她说:“你爸是个好人。”
我不知道我妈是什么意思,再一次告别后我上了飞机,就像是当时从探监室头也不回的跑出来一样,我头也没回的就走了进去,没有看我爸一眼。
来接我的就是张朝,他已经在那边工作了,将我安顿好后他给我在他家做了一顿简餐,还醒了一瓶红酒,庆祝我顺利入学。
那瓶红酒几乎都是他喝的,喝到最后的时候他哄着眼给我说:“以后在这里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因为这是我欠你的。”
那一晚我才知道,原来犯错的不是我爸,是张叔,而他也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张朝出国留学。
那个年代出国留学的费用不是一个普通家庭所能负担的起的,出国的机会也不是谁家都能有的,但是张朝很争气,从小学习就好,大家都认为如果能让他出国深造以后肯定很有出息。
当时家里托了很多关系才为张朝争取到出国留学的机会,张叔已经去找人卖房子了,本想先借用公款,等房子卖掉就把钱补上。
但账上的短缺很快就被厂里发现了,当时出国是有审核的,如果父亲背上个劳改犯的罪名,张朝很有可能出国申请不通过,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张朝哭着给我说:“当时我爸带着我去你家跪在了你爸妈的面前,求他帮我们这个忙,我们家做什么都行,我爸不是不愿去坐这个牢,而是不想影响到我。”
张叔告诉我爸妈,大学好考,但是能出国深造更是我们这代人改命的机会,如果能学成归来,一辈子不仅吃穿无忧,更是让一家人,让我们的后代改命的办法。
我爸深知学历的重要性,他上了个高中就能在家里跟厂里有那么重要的位置,如果孩子们能拥有这个机会,真的就是一辈子的幸事。
张叔为了张朝的前程去挪用公款,我爸为了两个孩子,更是为了我背了这个罪名。
他不要张叔给我家任何好处,只希望张朝也能带我出去。
在我爸心里,坐十几年牢,换我一个好未来,他愿意。
那晚我一夜无眠,在芝加哥的街头走了很久。
在这所非常陌生的城市里我突然想起了儿时家中小院的热闹,我爸我妈、我爷我奶、还有大伯大妈,还有一院子的邻居,围在一起看我家的长虹大彩电。
到后面什么都没有了。
我爸的确给我换了一个好前程,但是却也夺去了我本该父母双全的童年,还有我妈十多年的岁月。
我终于能明白我妈为什么没有去看过我爸,张叔欠我家的是一个男人,我爸欠她的是一个丈夫。
他是一个好爸爸,但不是一个好丈夫,好儿子。
我恨我爸,但我也爱我爸。
现在的张朝已经是芝加哥一所上市公司的工程师,而我也马上以全额奖学金顺利毕业,我两约好等我毕业后一起回国,回去感谢为我们付出的父母。
这些年,我还是没有给我爸打去一通电话,因为我们都知道,我欠我爸的不只是一句“爸,你还好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