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带刀伤的猪(四)

2018-03-07  本文已影响0人  许金玲

你他妈忍着点吧!女人生孩子不都这样吗?哼这么大声,别人还以为你高潮了呢!

这个拥抱,被那个庸俗的男人搅黄了。他俯身在我耳边嚼舌头,嘴里呼出的热气熏得我全身痒痒。如果可能,我想当场揪住他,朝他裤裆里狠狠踹上几脚,然后手拿剪刀,“咔嚓”一声手起刀落,斩草除根。

可此刻,我连痛快骂人的劲儿都没有。疼痛在我身体里理直气壮,肆意横行,我却要忍气吞声维持表象的平静。

11床的呼噜声夸张响亮,和她白日里吃饭发出的响动一样骄傲。

每当11床将一大盆补品,猪吃食儿般呼哧呼哧倒进肚子里,那个男人的母亲就会两眼放光,站在一旁不停感叹:啧啧,真能吃!能吃好哇!身体好,奶水足!接着,她会把目光慢慢转向我。就在侧头看我的瞬间,她的眼神突然变成了仇恨的子弹,在我身体的疼痛愈发激烈的情况下,那颗子弹一下射入我心脏,血光并溅。

那个男人的母亲没完没了,她接着说:学着点吧!吃不下也要吃,大的不吃,小的哪有得吃!

在他们眼里,我就该是头母牛,那些汤汤水水入肚越多,奶就越多。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成了产奶的机器……

黑夜静谧,我的身体永不安宁。我想爬上窗户,一跳了之……

病房里的产妇、陪护,都进入深度睡眠,唯我仍在梦魇和疼痛中沉浮。我一下想起家门口炸油条的老头儿,他将洁白的面团儿一扯,再“嗞”一声丢进滚烫的油锅里。锅下炉火烧得正旺,热油翻腾,拉成长条的面团立即爆着油花儿,倏一下挣扎着浮上来。老头儿拿着两根长筷子不依不饶,将它翻个面儿,又用力摁进滚烫的油里……

啊——救命啊——我要死了!我再也无法忍受,发出一声惨叫。

我的嚎叫划破黑夜,满载绝望与无助,还伴着我从头上捞下的一大把头发。

每个人对疼痛的感知度不同,但也不至于这么疼啊!我从医二十多年,还没见过反应这么激烈的病人!值班医生说得无动于衷。

我失望至极:杜冷丁——杜冷丁——快救救我!我抓住医生的衣袖,死死不放。

行!我马上安排,马上安排,你倒是放手啊!拉着我,谁给你开药?值班医生躲避瘟疫一般打发着我。他身旁的小护士却忍不住掩鼻而笑,那神情分明是在揶揄:现在知道厉害了!

小护士的笑虽带着些许羞涩,但却绵里藏针,这针扎得真是地方。我若泄了气的皮球,两耳发烫,羞愧难当。

都怪那个该死的男人,如果不是他弄大我肚子,我绝不会和他结婚,不结婚就不会生孩子,不生孩子就不会有今天。

哎,假如婚姻是命运的一个部分,我实在没得选择。那是认识他三个月后的一个夜晚,他酒醉醺醺扑到我身上,悲剧就此产生。当我发现情况不对时,那个男人小广播一样四处游说。我父母先是气得破口大骂,只差大口吐血。后来双方父母开始轮番逼婚:年纪都不小了,我们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都生老二了,赶紧办了吧,办了好好过日子……

生活就是一个巨大的阴谋,是一个圈套,能把人的命运牢牢套住。

打了针,疼痛渐渐缓解,我浑身的骨头就快散架了。可我不敢松劲,我正手脚并用爬个大坡,爬呀,爬呀,终于爬到陡峭的顶端,我累得张不开嘴,迈不开腿。我想歇上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但坡度太陡,根本立不稳脚跟,稍不小心就会滚下坡去。实在太累,我只得匍匐到地上,整个身体蜘蛛一样吸牢地面。

以这个怪异的姿式艰难地趴在地上,我想睡一会儿,但我睡不安稳。地底下,隐隐传来婴儿的哭声,还有许多凌乱的脚步声,我还听见粗野的叫骂声……

杂乱的声音渐次消失的时候,我穿越时光,变成了一位古代的女子。

我在北方的闺房,给心仪的男子写信:“待我长发及腰,将军归来可好?”

边陲作战的将军,给我回信道:“待卿长发及腰,我必凯旋回朝。盼执手终老,愿与子同袍。”

他神采奕奕,骑着高头大马,在众人的簇拥下班师回朝。黑压压的人流里,他看见了我。将军飞身下马,我满心欢喜向他飞奔而去……

13床,量体温!一声惊雷,我又重返现代。

现实给我的拥抱,是一支冰冷的玻璃体,而不是我威猛的将军。

我尚未回过神来,腋窝里就被塞入了一支凉飕飕的温度计。接着,护士在床头丢下一把药片,端着医疗用盘扬长而去。

睁眼的世界宛若再生,腹部虽仍旧疼痛,却已在可以承受的范围。

来,喝点儿,我熬了一夜,小火炖的!收体温计的护士前脚刚走,那个男人的母亲后脚就追了进来。她红着双眼,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鸡汤,神态犹如立了战功的将军。

我无法坐立,只能平躺着,歪过脑袋以长管吸食。

天呐,什么味?因为侧头吸食,在福尔马林气味盖过那锅汤的气味时,我的嗅觉没有任何预知。突然遭遇这难以言说的味道,是鸡还是药?而且无盐!

我艰难地咽下含在口中的汤汁,但胃里的气流立即将它顶了出来。带着腐气的气流,加上难咽的汤汁呕到嘴边,我又强制把它吞了下去。胃部的抽搐,立即引发伤口的疼痛。我皱着眉头泪眼汪汪,无辜地看着那个男人的母亲说:我吃不下。

那个男人的母亲很快看破了我的心思,目露凶光:你妈没教过你吗!坐月子不但不能吃盐,姜葱蒜酱油都不能吃,对身体不好,吃咸了伤口长不好,还会掉头发!我炖鸡时放了大枣当归潞党参,还加了啤酒,既要补血又要催奶。你以为可以随便吗?你可以不吃,但孩子总要吃,这可是只上好的乌鸡,我跑了好几个菜场挑选的。我可都是为你好啊,你要懂道理知好歹……快!多喝点!

那个男人的母亲站在床头没完没了,她让我想起我那满是粉笔味的家族。母亲、姑姑、叔叔都教书育人,我在无望的教育方式下,闻着粉笔末长大。如果不是成年后挣脱家族束缚,坚持离家到外地打拼,现在我也会和他们一样,吸着粉尘在某个教室里教书。但我真不喜欢教书,我讨厌那种处处为人师表的派头。

现在,即使逃离了故乡,身在遥远的异乡,依然无法摆脱这熟悉而又陌生的说话语气。这世界怎么了?到哪儿都一样,菜没菜味儿,肉没肉味儿,莫非都合起伙来跟我过不去?

我沮丧地瞥了那个男人的母亲一眼,狠狠吸了一大口汤,将涌到到嘴边的话和那难咽的汤强行吞进肚子里。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守旧!不就是没放盐吗,不就是为了你的孙子吗,何必为此不依不饶!我喝,我喝!总该行了吧!

一口,两口,三口……

好不容易喝下小半碗,一阵抑制不住的咳嗽将汤水和胃酸全数吐了出来。我呛得两眼泪花,伤痛难忍。

妈的,费了这么大劲儿,好不容易咽进去的,现在可好,全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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