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关于饥饿的印记——读《夹边沟记事》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中国杂交水稻之父的袁隆平先生曾说过一句话:“管你什么拳王、冠军,没有粮食,将什么也做不成。”
深以为然。袁先生对中国人的贡献非常之大,中国人口这么多,耕地面积这么少,他研发的杂交水稻,无数的人深受其益,使现在的中国人,不必再饿着肚子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我以为,无论中国取得什么样的建设成就,他都是劳苦功高的。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以前出生的中国人,在缺吃少穿的生活当中捱过了很多年月,绝大多数都有过饿肚子的感觉,印象当中能真正吃饱一顿饭,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
七十年代出生的人运气还算好,在小时候虽然很难吃饱饭,但总有点东西是可吃的,即使是清汤稀饭,也是勉强能裹腹的粥。相传在三年困难时期,粮食没有了,野菜没有了,可吃的东西全吃光了,最后只好吃那种白色的观音土,吃死了不少人。现在非洲有些非常贫穷的国家,常常将一些泥土制作成饼来充饥。想想这样的人生,实在算是很苦的了。
比这更苦的,就是人吃人的事情了,春秋时齐国的齐桓公有次感叹自己没有吃过人肉,不知是什么滋味,有位叫易牙的厨师向他拍马屁,回家后就把自己年幼的儿子杀了,烹成熟食供齐桓公享用。这个马屁拍得实在非常残忍,并且齐桓公也不是因为饥饿而缺吃的。
战争年代常常发生人吃人的事件,史料记载日本侵略者就经常将俘虏和敌国平民杀死后,制作成腊肉作为随身军粮食用。日本人吃着中国人的肉来侵略中国,中国人吃着草根、树皮来抗击日本侵略者。刘亚洲先生在《精神——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一文中讲了一个故事:东北抗日联军的杨靖宇将军牺牲后,日军解剖了他的尸体,胃里只有草根和棉絮,没有一点粮食,在场的日本人无不受到莫大震撼。日军头目岸谷隆一郎流了眼泪,长时间默默无语。史料载,这个屠杀中国人民的刽子手,“一天之内,苍老了许多”。此后,岸谷隆一郎穷毕生精力研究中国抗日将士的心理。研究越深入,他内心受到的折磨越大。最后,他毒死了自己的妻子儿女后自杀。他在遗嘱中写道:“天皇陛下发动这次侵华战争或许是不合适的。中国拥有杨靖宇这样的铁血军人,一定不会亡。”
人世间最悲苦的,莫过于缺粮而发生人吃人的事件,比如明朝崇祯末年(正德十年至二十年),整整十年发生全国性的饥荒,什么吃的也没有,不得已发生人吃人的事情,而且出现了人类史上罕有的公开买卖“菜人”的行为,也就是公开的人肉市场,买卖的都是活生生的人,用来当粮食吃,称之曰菜人。有钱人只需要花点钱,就可买到一个菜人,带回家像畜牲一样宰杀后合法地食用。人们不忍心吃自己的孩子,大都易子而食。纪晓岚先生在《阅微草堂笔记》里就讲述了一个发生在明崇祯末年间有关于“菜人”的故事,让人看得惨然泪下。
当代,我们中国人有关于饥饿的印记,记录成书,使人看得心情无比沉重且欲哭无泪的,就是杨显惠先生的《夹边沟记事》了。该书是非虚构的经典纪实作品,由19篇文章构成,作者杨显惠先生通过艰苦细致的走访,还原了一代人在一个年代里所遇到的原貌和遭受的磨难。用平实流畅的话语讲述了不同人物由于各种原因,在1957年的政治运动当中,被定为右派送夹边沟劳动教养的人,所遭遇到的缺粮挨饿的共同命运。
春秋时期的政治家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在没有粮食和任何东西吃、完全只是挨饿的情况下,人和人之间,基本就没有什么礼节和荣辱了。《夹边沟记事·医生的回忆》讲:“1960年的劳教农场,人们的思想境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偷盗成风。”
一般情况下,人的下半身大腿以上,是荣辱的基本边界和底限,但在夹边沟的人,经常撅着屁股,互相掏粪蛋蛋,《夹边沟记事·上海女人》讲到:
“我们那时候排泄出的东西就是驴粪蛋一样的草团子。我们经常在茅坑上蹲半天,连个粪蛋蛋也排泄不出来,必须相互帮助,互相配合:一个人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另一个人从后边掏。”其结果是这样掏粪蛋蛋也没用。“硬块的直径超过了肛门的直径许多,堵在肛门上,根本就无法掏出来。……文大业的肚子胀得越来越大,五六天后就‘胀’死了。我们把他的尸体用被子裹起来抬到窑洞外边放着,下午,农场掩埋小组的人把他装上马车,拉到北边的山水沟口埋掉了。”
看到这样的文字和描述,呆了好一会儿,直觉得心里面堵着什么似的,不自禁地悲叹了几声:这人呐,为什么会有种种不同的命运遭际呢?!实际上,这样吃谷糠、树叶和草籽之后,凝结的粪团无法掏出而被胀死的,在夹边沟里还是死亡的前奏,后面陆陆续续是没有任何食物,连树叶和草籽都没得吃,纯粹是饥饿和营养严重缺乏的死亡。《夹边沟记事·一号病房》讲到:
“夹边沟农场的右派们奉命迁徙到高台县的明水乡后就陷入绝境,没粮食吃,没房子住,没有煤烧,寒冬又急遽降临。到了11月中旬,人员的死亡就进入不可遏止的状况。农场领导慌了手脚:尽管他们多次向地委汇报情况严峻、请求援助的行动遭到严厉的训斥——地委书记说,死几个犯人怕什么,搞社会主义哪有不死人的,你们的尻子松了吗?——但他们知道,人死光了也不好向上级交待。”
看到这些描述,我们或许要问:在那个年代里,真的那么凄惨得没有粮食吃,只能活生生被饿死吗?答案是,的确是这样的。各类载体对那个时段有个词语是“三年困难时期”,其含义是指:“三年困难时期是指中国大陆地区从 1959年至1961年期间由于大跃进运动以及牺牲农业发展工业的政策所导致的全国性的粮食短缺和饥荒。在农村,经历过这一时期的农民称之为过苦日子,过粮食关,歉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官方在1980年代以前则多称其为三年自然灾害,后改称为三年困难时期。海外一些学者则称之为三年大饥荒,西方学者也称其为大跃进饥荒。”后来有定性论调说:“从农业粮食减产因素看,自然灾害略大于决策错误;从农村一个时期的集中缺粮情况因素看,决策错误影响远大于自然灾害,可以说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在彻骨彻心的饥饿和噬心噬魂的死亡面前,除了麻木就是麻木。并且在这样那样个体完全无法把握的命运当中,所谓人性的尊严,也很难经得起各种考验,《夹边沟记事·饱食一顿》讲了一个人物:
“牛天德是旧社会的大学生,解放前就是东北一家工厂的工程师。……我和牛天德关系好,是因为我看他学问大,对人又和善……我站到他的身后了,从他肩头上看过去。他的面前铺着一块方形的蓝色包袱皮,布上均匀地摊晒着一层粘稠的东西。粘稠的东西已经凝固了,凸起着许多白色的和略带黄色的洋芋疙瘩;有些粘稠物我简直没法形容它的颜色,是褐色的、黄色的和略呈绿色的混合色……我的心一下揪紧了!天啊,他在自己两年来包裹着几件衣裳当枕头用的蓝地白花的包袱布上,晾晒着我昨夜吐出来和排泄出来的污秽物,而他正从那些污秽物里拣着小小的像指头蛋蛋大的洋芋疙瘩往嘴里塞。塞上一两个洋芋蛋蛋之后,他从粘稠物的边缘掰一块已经凝固的粘稠物放进嘴里,如同掰了千层饼的一角……”
除了饥饿和死亡,夹边沟里也发生着吃死人肉的事件。《夹边沟记事·在列车上》讲到:“接着他就大骂起来:这帮王八蛋,一点人性都没有啦!你当他们煮的什么?他们煮的是内脏呀,是人的心肝肺呀。这些人的身上没肉了,长期的饥饿和劳累把身上的肉消耗干了,胳膊和腿就剩下干骨头了,没吃的,他们就想出开膛剖腹的主意来了!”
当这样的文字和描述呈现在读者眼前,谁能不为人的命运而哀叹?谁又能不去思考生命是什么?是从哪里来的?活着又为什么?又将向哪里去?当合上这本书,内心的沉重无可比拟,总想写篇读后感出来,可灵魂似乎一直被某种东西给揪紧似地,一直无法下笔成文,直到读完该书一年后的今天,写下了这些沉重而带着悲咽的文字。
在今天的丰衣足食里,我们当感谢上苍,赐给我们裹腹的食物;也应当加倍珍惜各种粮食,因为那是命之所系,也是人文礼仪的基础和人性尊严的底色。
作家马平先生说:“面朝黄土,粮食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