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看书的人

1、
你可能不太留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向或沉迷所引起的习惯。他们偏于的爱好,在生活中只要一有机会,或者说,生活场景一进入自己颇有兴致的领域,他们的倾向性就开始展露。
一个爱跳舞的人即使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地方,他憋不许久,因为他别的什么兴趣也没有,他会四处打听,这里有舞厅吗?一个爱买彩票的人,对未来充满不切实际幻想的人,你和他一起看似不经意的兜风,在某一个地方你会突然听他说,你稍等一下,我去这家买几张彩票。一个喜欢审美生活的人,你们谈天,说以色列这几天吃亏了,战火终于在本土燃烧起来,他会示意你,前面那位走路的姑娘,屁股虽然大一些,可走起来却十分有韵味,那种眼神和专注精神好像面对一盘蛋糕。
但,你见过喜欢看书的人吗?有。看书必须具备三个条件,精力充沛、内心安静、时间充裕。郑建泉这三点都不具备,可并不妨碍他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喜欢看书的人,他爱接触,无论什么书、杂刊,只要在他视线之内,他必有办法接近过去翻上几页,或者有可能拿回来认真看上几段,很爱地放在身边,可能就再也没有时间去看了。
郑建泉年青时期在长沙某大学结业的时候,同学们都踌躇满志,如一窝出笼的蜂四处寻找人生的机会。他只在宿舍里和院子里一棵老树的石台上来回郁郁半个多月,最后他决定,做一个平凡的人并不可耻!
他决定回老家,同学朋友也劝他回去,说你父母老迈,回去吧,还是回去比较合适,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这一回去,成为一种生活。
就是这样,无论生活多么繁忙,有心的人总会找到零零碎碎的时间,加起来能做不少事呢。
文化渐渐兴盛起来的时候,看书并不是一件多么高尚和困难的事情,即是在乡村,虽然书籍并不常见会体面地摆置在精美的书架上,但在他们院子的角落处,窗台,桌角都会有它们的影子。
郑建泉拿着一本没有书皮发黄的书,撮起一半做扇子一边扇一边去树下乘凉时,没有人知道他看的什么书,也没有人注意他手里的举动,有点文化气息的人,这是一种习惯,如同一位从炙热地边回来的大爷手里端的烟锅儿。没事的人从翘皮的还没脱落的书棱上看到“虾球传”三字,有时候他拿一本帕纳斯·米尔内的《妓女》,大约是渴望爱情了。他也会看《古文观止》,大约是对文化的向往和不甘,或者是对古文美感的念念不忘。
今天早上,一吃罢饭,郑建泉就手里拈着一本书甩着膀子去池塘的树下,远远看到陈景彦挂在树枝下做引体健身,身体强健是他的优势,他就越发喜欢锻炼。
陈景彦跳下来,说,我今天能做100个俯卧撑你信不信?
郑建泉说,我信。
陈景彦顿时索然无趣起来。郑建泉若说不信,两人就会马上打赌,实证起来。
陈景彦是军人退伍,他像其它经历人生的人一样,抱着一种过往情感,甚至是自豪感和荣誉感,为一段履历怀着经久不衰的情感,必定,荣誉感对任何一个人来说在生活中都是极稀缺的,即便是它对别人来说是不值一提、不屑一顾的事情,那只能说,不置其中,置身而外。生活的想法、方向、内容不一致,每个人的生活风格风牛马不相及一点也不令人稀奇,但并不影响他们自身的热情和感觉良好。
见郑建泉今天没有兴趣,他不能丢失这个平时不错的观众。就凑到跟前打趣道,怎么?在哪捡本小学语文呐!
郑建泉很高兴地说,诶!你就不懂了,你别小看小学语文,那可是匠家名作呢,国内的,外国的,都是大名鼎鼎的,好些在国际上都是享有盛名。
陈景彦说,我忘完了。
2、
在乡里,有城里体现不到的普遍温情,那些年纪大的大爷,阅历半生的人生世事体悟,总会在闲余欢快言谈之中去指导,或探讨、关怀身边的孩子们,这些孩子没有一个不是在眼前看着长大的,自然那种长者情愫温纯朴实之余,如同看待自家孩子一样,一些肺腑之言你让他屏着还真让他难受,觉得对不着身边可爱的孩子们,对不着自己的白发和须髯。
大爷的烟锅是铜锅木柄尾加一截玉石烟嘴,下边垂着一根绳子吊着的军绿色烟叶袋,这是它不离身的精神爱物,是自我与众不同的标志,是离世的思想境界,是格局性的醒世人生,是来之不易的烟友一宝。
早晨的树叶上的凝露还没有完全蒸腾,大爷和小伙子吴尚亨向这边树下走过来,树下的黄土微微潮湿,石凳子还不太干爽。
大爷远远就瞅见树下陈景军浑身肌肉,在兴致勃勃的打军体拳,郑建泉在那无所事事地手捻一本书,兴致并不高,很快发现他们二人走过来。
大爷的烟锅性能优越,通风畅燃烧快,劲道力度也大,他一边走一边往烟锅里使劲塞烟丝,塞不动为止,高强度压缩烟丝,这样点燃起来,能熰火多吸上许多口,持续时间长,不吸的时候,烟丝燃烧就静止下来,既节约又充分享受更长的过程。
就听大爷对吴尚亨越来越清晰的交谈,孩子,做庄稼汉一辈子可长着哩,庄稼活是最简单,人家干啥咱干啥,跟着学就成,庄稼人心里自然有种庄稼的时序节令,黄鹂、画眉、黑卷尾树荫里满处跳满处叫的时候,就要准备春耕了,布谷鸟、噪鹃、瓜瓜鸡夜里催人的时候,庄稼起码有八层熟……
郑建泉还没有退去学生积年累月身上修养起来的白皙与单纯。
大爷说,娃,你老这样在家里待着可不是事儿啊!
郑建泉无可奈何地笑笑,一脸纯朴劲儿,反而认真地观察起大爷,想听他想说啥,索性拿书本扇了起来。
大爷笑道,年轻人成长有个经历我看是个好事,也是个坏事,分两开来说,你这上十来年的学,景军当七八年的兵,虽说有一定收获,可也是个窠臼,既然以前那种前景中断了,就应该跳出来,找找新出路,新法子,老念念不忘地丢不开,可耽误前途。
可能正中下怀,郑建泉惭愧地低下头,脚在面前划拉地面,一语不发,陈景军一听也不练了。
那没用,娃!年经轻轻,多耽误时间,应该好好找找想法,再出发。
大爷沉心静气地说,得有理想!那烟锅,一顿吸,烟锅里的烟丝,红彤彤的鲜艳,像一朵精神的小花,开在面前。
吴尚亨说,大爷,我们找不到理想,该有啥理想呢。
大爷开始展开了自己的看法。
有想法,还得找路子,庄稼人没钱找钱,叫理想,有钱人找名声也叫理想,这世上理想比树上的虫意儿都多,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成就什么样的生活,去努力想法子,都叫理想,生活的小理想,精神的大理想,虽然个人理想对他人来说可能是不屑的,但各各有自己的理想去努力,去实现想法子,这个过程是伟大的、不简单的,是有价值的,有意义的,人生在世得有追求,只为了一天三顿饭,挣一些钱财,然后吃更好的一天三顿饭,有人就觉得没意思,那想法更大。
郑建泉笑道,你这是个哲学,有啥用呢,具体该如何往前走,你有啥好方法好路子?
方法、路子?大爷脑海里一时也干枯起来。
3、
郑建泉无聊极了。午后的阳光照在树荫上,树下的叶片黑影一枚枚一簇簇在地面上一动不动,这种印象,给他的直觉好像今天就不准备再变动了,会这样一直持续到傍晚,直到太阳落下,阴影和白影在某一刹那间,无法记忆时,突然消失。这让他无趣极了,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心头枯燥,他起身去了。
郑建泉哪里也不想去,熙攘的集市和空落的村头,他觉得一切所遇都没意思,那些忙碌,活跃在面情上的快乐、充实和自信,无非是昨夜睡的很好,精神抖擞能代表什么呢,只能代表精神健康。
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郑建泉躺在床上发呆。迎面看着房顶,房顶上垂着一根铁丝,勾子上挂着灯,他一时看的清晰,一时什么也看不见。
理想这个东西,80%应该是个空想,谁还没有一个脱离现实的空想,那些万事不具备,条件一个没有,一个个沉浸现实,实实在在生活得忘乎所以的模样,根本看不到一种负荷理想的沉重。
郑建泉觉得大爷那是一番语言泡沫。
只有小房间能给他带来心理上的舒坦,这种舒坦,模模糊糊四四方方的感觉,好像多年前那个所谓“教室”的印象,他无论多么无聊和心情复杂的时候,一走进来,心情既平静又安心,一种习惯性的舒服,让他踏实,类似于那种不吃也不饿,啥事不做也不会觉得颓废,不见人也不寂寞。
但,保持一种状态本身也会无聊,就如现在他躺在床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当想象完结的时候,他就想起身,去窗台长桌的一头,在墙角处,蹲下来,细细翻一个破旧的箱子。
破旧箱子是他熟悉到看一点被遮挡的书页色彩就能一瞬间知道是哪一本的书箱,就是那么熟视无睹和物质匮乏。
他翻着一本本杂货铺一样的书,想。
陈景军说的对,大爷是老了,这不是同龄人的原因。陈景军说,我一健身就心情愉快,当然也可能和我当七八年兵有关,习惯,摆脱不了的习惯,对生活来说虽说没啥多大好处也没啥坏处,对身体健康来说,有点益处。
大爷的话,许许多多的理想,归根好像也都是一个“财”的理想,这个理想之外还有没有其它理想,有,少。就是“财”这个理想也无非是统一的模样,按部就班,无谓心态,因为不可预知。
郑建泉觉得陈景军和自己是一样的心态,他一安静下来无所事事,就想找本书看看,看看书里说什么,虽然书里什么也没有,得不到现实意义生活的实惠之处,他也习惯于这种踏实感,无法摆脱,以悦处困。
他像一只被放生的动物,第二天,动物学家发现,昨夜它又回到了那只丢弃在野外的枷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