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在何处
要想探究荒诞,还得先提一提希望的概念。希望在存在主义的语境里是一个微妙的概念,并非绝对肯定,亦非绝对否定。
要不要有希望?当然要有。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悲哀的时代,但太多人把悲哀与绝望画上了等号,起初,加缪对希望怀有信心,毕竟如果没有希望,境况必然不会比现在更好。萨特也承认,行动本身就附带着希望的火星,人把自己扔向未来的动作本身就带着希望的意味。
但是希望不是万能的,它在朝人类微笑的时候同时也留下来陷阱。萨特语境中的绝对目的之必然失败,导致希望必然引向绝望——除非在路径上作出转折,从超越一切都绝对目的撤退到超越自身的相对目的上。存在主义的预设的矛盾恰在于此,人生存于行动的乐观与结果的悲观之间的裂隙中。加缪也提醒读者:希望可是神带给人最后的诅咒(或者说祝福),它预设了一个被拯救的命运,一个可以借之逃避的阿里阿德涅线团,一个光明的出口。希望意味着逃避存在的根本困惑,它指向未来,或某个伟大的理念,而不是当下;当下的意义是希望难以解决的,而被下意识地加以模糊。
“他们二十岁渴望生命,并由此成为夏日之神,现在,他们已经被剥夺了所有希望,但是他们仍旧是神。” ——《阿尔及尔的夏日》
加缪发现了某些比希望更坚实的东西:有希望预示着就会有屈服,但活着,就是一种不屈服。从此,加缪退回到一个更保守、更安全,也更痛苦的立场,他是拒绝未来的,而希望是可疑的。
另一方面而言,希望的这种根本不可靠性最终导向了荒诞的入口。如果人没有希望,而是麻木不仁的生物,那么也就无所谓荒诞;但他们偏偏发展出了希望这种特质。求而不得的背景性苦闷是人类的生存状态,可他们或出于惯性、或出于反抗仍然保持着索求者、追寻者、创造者的姿态,尽管他们可能什么也索求不到、什么也创造不了,或者说索求到的、创造出的已经和设想相去甚远。如此永恒轮回不息,便是荒诞。
荒诞是一种宿命,它是西西弗斯一次次推动巨石时体验到的无望,是两个流浪汉苦等戈多却不得的沮丧,是海德格尔所谓凝聚在存在中的焦虑,是舍斯托夫笔下崩溃的理性,是一切生存幻象的崩塌。“所有让生命升华的事物,同样让生命变得更荒诞”,加缪坦然揭示了这一真理。爱情让生命升华,但千万不要让人发现那升华只是一瞬间,其后所有都是符号机制自我维持不断循环的过程,荒谬就发生在这个机制与现实的不一致性裂隙暴露出来的那一刻。信仰也是如此。人间一切美好的、永恒的神话都是如此。
“做什么事都不要求永恒,但又肯定永恒的存在,这就是荒谬人。” ——加缪,《荒谬人》
更进一步地说,人的生存本身就是荒谬的存在,要发现荒诞,甚至不用去刻意追寻什么、创造什么,只需要低头去细细思索一番,就能发现人生的根本性矛盾——在需要他人的同时,也恐惧着他人。拉康告诉我们镜像自我的形成与他者化自我的概念,也就是说我们始终期待着一个他者在旁边,才能确证自我的存在,一方面我们需要别人告诉我们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否则便会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另一方面他者的异质性提醒了“我”的真实性,差异无疑是很重要的。悲观的萨特则在戏剧《禁闭》中提到了那句经典台词:他人即地狱。三个下地狱的人在封闭的房间内互相折磨,互相成为彼此的刽子手,每个人都想要联合一个人来抵制第三个人,因为每个人都认为第三个人的凝视带有敌意。为了克服他人的地狱,加缪设想了一种情况,是否可以稍微退远一点,保持一种疏离感呢?于是有了默尔索的悲剧。事实证明,因为摆脱了他人,反而引起了“正常”他者的更多注意。
对他人凝视的恐惧与抗拒永远难以消除,纵使如此,纵使每一次与异质性存在的相遇都是一次潜在的危机,人注定还是要相遇、还是要步入危机中去。反过来说,与异质性他者的真正融合也是不可能的,纵使亲社会的本能驱使着我们消除个体化、摆脱孤独的宿命,对自身存在被消解、主体性被侵蚀的恐惧也始终难以被抹除……图景变成了一次次地靠近-远离-靠近-远离,不止不息。智者明白这一点,便退而求其次,找寻一个安全的轨道入轨。但勇者偏不如此,勇者偏要挑战极限——或者称之为愚者也可以,不要瞧不起愚者,从来都没有生来的智者。愚者只是抓着这个摇摆不放手而已,这种无意义坚持本身便是荒诞本身。再者,我相信很少有人一直做智者,人总有犯错的时候。作为一种根本的生存性矛盾,自我与他者的困惑是没有终极答案的。
一部分人终会在荒谬的反胃中觉醒,而觉醒的人必须回答生存的根本问题,必须正面应对生存论危机——伴随着这个时代到来的,无可避免的沮丧、苦闷与冷漠——自杀,抑或是回到希望的壁垒中,或彻底麻木,融入僵死的、无限自循环的现代性机器之中去。逃避不能解决问题,但确实最轻松的方案。难怪加缪说自杀才是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它意味着彻底否认任何希望,或干脆拒绝作答。余下的选项不多,似乎只有学着萨特那样,把绝对目的收回、撤退到相对目的中去,我不管宿命如何,行动便是唯一的出路。如果说加缪是反抗式的存在主义,那么萨特就是创造式的存在主义。在反抗中,加缪建构了尊严,发现了幸福;在超越与创造中,萨特比加缪更勇敢,他的存在主义是奔向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