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的闲事
坐在对面那人口红鲜艳,两眼分得很开,很开......有些不对劲,只见她那两只眼睛正慢慢地移向两只耳朵正上方,犹豫了一会儿,又缓缓移向后脑勺,绕脑一圈后又回到了眼窝,而且还交换了位置。
我问她:“你经常这么干?”
她不解地抬起头,眼神迷离,看来还没从手头的工作中回过神来。她反问我:“你说什么?”就像刚才那双眼的离奇换位根本就没发生过似的。
我降低音量又问了一遍:“你的眼睛会移动......你经常这么干吗?”
她看着我,露出被恶霸逼至墙角似的表情,随即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尽力假装我并不存在。
我环顾四周想寻求帮助,但人们都在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应该没人能目睹刚才我所看到的奇怪事件。
于是我不得不假定自己有些疯狂了。
我回去的时候室友正在手淫。他露出一脸愠色,无声地责怪我坏了他的好事,但马上又为了掩饰尴尬而随意地挑起了话题:“小宠今天死了。”小宠是我们一起在寝室饲养的水泡眼,但它只有一只眼泡,还通体黝黑,真是丑极了。
我说:“我今天看见一个眼睛会移动的女生。”
室友露出夸张的好奇神色说:“怎么个移动法?”
我用双手在自己的脑前脑后围了个圈,示意女子两眼移动的轨迹。
室友松了口气说:“嗷,那是小张。”
我问他:“你认识这女生?”
他仿佛很难相信我的话。他说:“你怎么搞的?小张啊,你真的不认识?”
这也是把我问得有些莫名其妙。我是不是早就有些疯狂了?
于是我疯狂地爱上了那个离奇的小张。接下来的一周里,我茶饭不思,坐卧难安,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是有一种想再见到她的冲动。我去到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座位,又去到女厕所的门口把守,但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遇见她。我向室友寻求帮助,谁知他却说:“我怎么知道她在哪?她那姿色扔人群里都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我反驳:“可她眼睛会移动啊!”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说:“你脸上还长着痣呢。”
不过在室友高明的指导下,我最终还是泡到了小张。
你可能会觉得很奇怪,因为前面室友的形象是被塑造得非常猥琐的,而这样一个在大白天手淫的男人如何能懂得健康的男女交往呢?
对此他的回答是这样的:“撸完再去约会,就没那么紧张了。”
不知是不是我和他一起住得太久了,我觉得这貌似说得过去。
言归正传,小张。我又遇见了小张,那是在学校最大的一间礼堂里。
当时整个礼堂坐满了500余人,齐刷刷闹哄哄地聚在那参加一个叫“大学生就职宣传会”的活动,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小张竟是那大会的主持人。
小张一袭正装,昂首上台,自信地拨弄这麦克风,随后传来的女声字正腔圆。“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第五十四届大学生就职宣传会,我是本次大会的主持人,张xx”说着她得体地面向观众鞠了一躬。
我很紧张,直愣愣地盯着她的双眼。
“在这里,我们荣幸地邀请到了三十九位著名企业的领导人......”
千万别转眼睛,千万别转眼睛!
“他们不论在本国还是国际领域,都展现出了作为一个优秀企业家的完美品格......”
随着她浑圆的女中音扩散到会场的各个角落,现场几乎所有人都进入了聆听的状态,只有一丁点嗡嗡声像夏天的飞虫似的挥之不去。
“作为一名大学生,我自己也非常荣幸能主持这次大会......”
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在说到“我自己”三个字时,小张的眼睛开始散步似的慢慢往两边移,移向后脑勺,交叉,又对换了位置移回眼窝。全场还是充斥着低沉的嗡嗡声,好像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似的。不知是不是舞台的灯光效果,我看见在她脸上两眼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圈闪着银光的轨迹,就像是雨后的蜗牛留在地面上的粘液。
小张自己也丝毫没受到影响,她的声音在眼睛移动时变得尖利而刺耳,但没过多久就恢复了原状。观众们也都保持着原来心不在焉的状态,有人摆弄手机,有人低声细语,有人仰头大睡,相安无事,一切照常。
“到时候你一定要跟她说你很喜欢她的眼睛,这是杀手锏,一定能帮你拿下她。”室友神秘地说。
一开始我还十分不解,因为根据我的常识,小张那种不一般的人体功能应该算是一种生理缺陷才对,而我当她的面谈及这个真的合适吗?
“我......喔挺喜欢你的眼睛的。”那天散会后我去后场截住了她,在简单地自我介绍后气氛实在是尴尬,于是我就想到了室友的话,在我们两人间的空气就快凝固时抛出了杀手锏。
出乎我的意料,她听了我的话后不仅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欢喜又惊讶的表情,就像是小狗见到了久别的主人一样。但这只是短短的一瞬,她是个很内敛的女孩,很擅长克制自己的情绪。于是她发出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为了掩饰她心里的激动。她这样回答我:“不要吹牛,我还喜欢你的眼睛呢。”
我摆正了姿势说:“我是认真的,你的眼睛......比较特别。”说着我用双手在我的脑袋前后围出了一个圆,示意她眼睛的移动。
她还在笑,但这笑有些不自然。从她泛着红晕的脸颊上我知道我就如室友所说,“拿下了她。”
我们成为了男女朋友。交往过后,我发现她的内敛其实并不是来自于表达能力的欠缺,而是对表达对象的不肯定。她对自己一举一动的要求严苛得像日本人,要求自己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都能恰如其分地展现出自己优良的教养,就像把插头插入对应的插座一样,否则她就会感到很害羞,很拘谨,甚至很羞耻。
我还发现她转眼睛的时刻其实并不是不受意识掌控的,而且形式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一开始她见我对她转动眼睛十分好奇,就想尽办法给我解释。她说:“其实我是能够控制住的,但有时候就是没在意啊,下意识就去做了,就像初中生一个劲地转铅笔一样。”
有时她转眼的时机实在是妙,这让我对她珍爱有加。
有一次,我们选择了一个晴朗的日子一同去海边散步,边散步边吃冰淇淋。那天她一身白衣,长发飘飘,青春的洒脱耀眼得根本无法掩盖。她在堤坝上活泼地一蹦一跳,就像一头刚会跑的小鹿。我呼唤她,想尝尝她冰淇淋的口味。
“那我也要尝尝你的。”她撒娇地说。
我们互相舔了舔对方的冰淇淋,凉丝丝的奶油一入口就化成了幸福,她害羞地笑了。就在这时,她的两只眼睛倏地绕她脑袋转了三圈,就像两只欢快的兔子一样。
可是当她焦虑或是紧张时,那两只眼睛就会转得非常慢,而且还会留下一如那天会场里那样的蜗牛般的痕迹。我问她那是什么,她若无其事地抹了一点下来放入我的口中。那东西尝起来又甜又辣,有一股淡淡的生牛肉的味道。事后想起来的确恶心,但当时我也根本没在意。那转动着的两只眼睛就像是活着的第二个她,能恰如其分地演奏出她的心情。
就如同悲剧的固有背景一样,我们分手的那天气候湿热,整天阴云密布,预示着一场大暴雨即将来临。我们整天都腻在她的公寓里不想出门。
云雨过后,她小猫似的爬上我的胸脯,甜腻腻地说:“你爱不爱我?”
我说爱。
她又问:“你为什么爱我呢?”
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因为你的眼睛会转啊。”
这时她触了电似的弹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说:“我的眼睛?就这样?”
我当时也没反应过来,只是鲁莽地顺着她的话往下讲:“对啊,你的眼睛很特别啊,我还以为你是知道的。”我又愚蠢地做了一遍示意她眼睛绕脑移动的手势。
她将被单按在自己的胸口,仿佛遭到了侵犯。她说:“你爱我,真的只是因为我的眼睛?”
我知道大事不妙,于是我尽量调整出温柔的语气说:“当然不止你的眼睛了,还有......”我没说下去,因为我突然不知道还有什么。
她步步后退,眼神很受伤,我还想说些什么,但被她制止了。“你甚至都说不出安慰的谎话!”
这时她的眼睛又开始移向两边了,不过这次移得非常非常慢,几乎难以察觉。而糟糕的是她竟然哭了,眼泪随着她眼睛的转动在她脸上留下螺旋状的泪痕。
我上前,将两手搭在她的肩上,尽量保持平静,也尽量不去想她眼睛的移动。我欲开口,但脑袋里实在是纷乱。我回忆起第一次遇见她时的情景,在礼堂里和她搭讪的过程,堤坝上她的调皮,以及嘴里又甜又辣的液体......全都和她会移动的眼睛有关,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那对奇怪的眼睛,我或许根本不会注意到她,更别说爱上了。我慌了神,想安慰她却只是没自信地嗫嚅:“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你的眼睛很特别啊,因为这个而爱上你有什么不好?”
她却一把抽开我的手说:“我眼睛特别那还用你说?”
我一时语塞。其实我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不过是想确认她在我心中的重要地位罢了。而要确认这样的地位,光靠一对会转的眼睛是远远不够的。可还有什么呢?身体吗?性吗?不行,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我扪心自问,再次发现那儿除了她的眼睛和身体外什么也没有。
黑云压城,屋外已经开始下起暴雨了,她裹着白色的床单,还在不住地抽泣,这时她的眼睛已经移到太阳穴了。
我突然觉得这样的她很像怪物。
我确认似的仔细看了看这个特别的女孩:一只红肿的眼睛在太阳穴上流下热泪,而不知是不是天外光线昏暗的原因,她的眼泪好像变成黑色的了,犹如墨汁一样闪着冷冷的光。眼泪在她脸上留下墨痕,流进她的耳朵,而她却只顾着哭,任那耳朵像一个永不餍足的大口一样不断吞食着她滚烫的泪珠。见她这副模样,我对她眼睛独特的钟爱也彻底消失了,现在那眼睛在我看来就像是死去的小宠一样,一只残损的眼泡,通体黝黑,模样丑极了。
我心里涌起了一阵没来由的烦躁,和一阵有来由的恐惧。我猛然意识到其实我是打心眼里害怕她那双会动的眼睛的,可我怎么会和这样的女孩纠缠上了呢?我刚才在和她睡觉?
于是我拿上我的背包,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言不发地将她留在了公寓。
外面正下着浓黑的暴雨,可我义无反顾地冲了进去,我实在是不想再见到她了。暴雨里传来了小张撕心裂肺的哭声。
“唉,吃一堑长一智吧。”看着我一身黑漆漆湿漉漉地回到了寝室,室友语重心长地这么说。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小张,其实这也不难,因为她和我虽然在同一所学校,可实在也没有什么交集。我只用避免去到需要主持人的大集会就可以了。而小张也十分默契地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我们虽然有很多种联系方式,但自那场暴雨后就再也没使用过,这让我觉得我们的交往就像是一场怪诞的梦境。
我和室友又养了一条鱼,不过这次不养水泡眼了,我们养的是一条大鲤鱼。那鲤鱼在我们专门给它买来的水缸里蜷缩着,全身鳞片闪闪发光。我提醒室友这比水泡眼还丑,但室友的解释是这样的:“但我们以后可以把它吃掉,省得它自己去死了。”
坐在对面的那人眉毛稀疏,正在用唾液吹泡泡。只见那泡泡越变越大,最后将她的头给笼罩了起来。我看了看四周,人们都在埋头做自己的事情,心无旁骛。
于是我也埋下了头,暗暗庆幸自己恢复了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