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东墙
大唐显庆四年冬，天降大雪，赶考归来的秀才石道楠跪在自家庭院中，身上的雪早已厚厚一层，嘴唇泛紫，牙齿不由自主地碰撞，全身上下正在一点一点失去知觉。
石道楠的父亲站在屋门内双手叉腰喘着粗气道：“想明白了吗？”
“请求爹再给孩儿一次机会！”石道楠颤抖的声音被大雨冲得粉碎。
“再给你一次机会？”父亲大步迈出屋门，站在儿子面前，点指道：“三年了，连个进士都没考上，还想中状元？还想当官？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儿心，踏踏实实接手酒馆的生意，咱们家可是百年招牌，哪怕前朝乱世我们都挺过来了，难道要断送在你手里吗？”
石道楠依然心有不甘，抬起头：“爹……”
“你住口！想不明白就一直跪着吧！”父亲甩手回到屋内，“哐当”一声把门关上。
突然间一阵狂风把院门吹开，石道楠猛地惊醒，这场梦足足伴了他五年。看了看身边的妻子还在熟睡，石道楠悄悄下了床，看着窗外天光微亮，便穿好衣服去了酒馆。
自从十九岁那年科举失利，石道楠便接手了自家酒馆，毕竟是老字号，在十里八乡口碑很好，几年来娶妻生子，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酒馆刚刚开门，便看见一前一后两个人走了进来，后边跟着的是本县知县朱友范，前边那人看起来颇为眼熟。
石道楠迎上前去，行礼道：“草民见过知县大人。”
知县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行啦，免礼。”
石道楠抬起头方才看出来，站在知县身前这位竟是当年一同赶考的贾秀才！
“贾兄？”石道楠试探性地打了个招呼。
那人还未反应过来，知县一瞪眼：“大胆，竟敢和御史大人称兄道弟！”
“哎？石兄！你怎么在这？”
知县一看眼前这情景，连忙笑道：“呦，原来是贾大人的朋友，下官眼拙，下官眼拙。”
“贾兄你忘了？这是我家酒馆呀。”
“哦哦，瞧我这记性，这可不是你家酒馆吗。”
石道楠笑道：“贾兄贵人多忘事，你不是做官了吗，怎么有空回来？”
未等贾大人说话，知县说道：“我们贾大人升任御史中丞，马上就要进京上任，只因想念家乡父老，便趁此时机回家探望。”
“好了好了，我们进去说。”贾大人道。
石道楠赶忙吩咐伙计：“这位是御史大人，快去安排天字号雅间。”
伙计领着两位大人上了二楼，石道楠便进了厨房，烫一壶最好的酒亲自送上去。来到天字号雅间门口，刚要敲门却听见他们正在谈论自己。
“我说贾大人，这姓石的无非是个草民，您犯不上理他这茬儿。”
“哈哈，朱知县，你不知道此人有一个优点吗？”
“优点？他一个开酒馆的能有什么优点？会烫酒？会算账？”
“非也！”
“还请大人明示。”
贾大人嘴角露出了一个令人很不舒服的笑容，轻声道：“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媳妇特别漂亮。”
“啊？哈哈哈……”知县先是一愣，随即抚掌大笑：“妙！妙啊！下官佩服，下官佩服！”
贾大人点点头：“所以日后还要与这位石掌柜多多走动才是呀。”
石道楠在门外听得真切，心中暗道：这姓贾的竟如此混蛋，正要转身离开，却碰上一名匆匆跑来的伙计。
“掌柜的，楼下有客人闹事，您赶快下去看看吧！”
石道楠随伙计跑下楼，贾大人看了看屋外，低声道：“我们刚才说的话不会被他听见了吧。”
朱知县笑了笑：“嘿嘿，大人您放心，这事儿包在下官身上，无论他听没听见，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哈哈哈……好，办成了给你升官。”贾大人笑道。
石道楠怒不可遏，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口中不停地念叨着：“畜生……混蛋……猪狗不如……”
妻子李氏从一旁走来，没好气儿道：“你不去酒馆照顾生意，在家瞎遛什么？”
看到妻子，石道楠的怒火顿时褪去三分，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没事儿，今天生意不忙，对了，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那你去买条鱼吧。”妻子白了他一眼。
话音未落，两名官差闯进院子，喝到：“石道楠，跟我去趟衙门，县太爷有请。”
石道楠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早晚得来，叹了口气便随二位差人去了。
“你们都退下吧。”朱县令吩咐一声，撤去了两厢衙役。
“石掌柜请坐。”
“草民不敢！”
“哎呀，让你坐你就坐，这也没外人。”
“谢大人，不知大人叫草民前来有何贵干。”石道楠问道。
朱县令抿了一口茶水，道：“我没记错的话，五年前你科举落榜后便从你爹手里接下了酒馆。”
“正是。”
“现在日子过得如何？”
“托大人的福，过得还不错。”
“我知道你一直不甘心，想当官，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可你知道什么是官场吗？”
“草民不知。”
“本县年少时也曾苦读过，乙巳年进士及第，可如今呢？区区七品。你再看看贾大人，与你是同一科的秀才，如今已是京官儿，这又是为何呢？”
“草民不知。”
“我来告诉你，官要想做的大，‘上面’一定要有人！贾大人的姐夫是当朝一品，对人家来说，一个御史中丞根本不值一提。”
“大人，您说的这些和草民有什么关系？”
朱知县点点头：“我且问你，如果贾大人跟你要一样东西，你愿不愿意给呢？”
“在下一介草民，怎会有东西能入得了贾大人的法眼。”
“我也不跟你废话，贾大人看上了你妻子李氏，你可愿意给？”
“这……”石道楠做梦也想不到这么无耻的话，竟能从父母官的嘴里说出来，还说的像是高台教化一般。
“看你这表情，好像不太乐意呀？”
“你们……怎么能……那可是我媳妇啊”石道楠张口结舌。
“瞧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你现在抓紧时间把媳妇送过去，到时候贾大人一高兴，说不定赏你个一官半职，到时候还愁没女人吗？”见石道楠瞪大眼睛喘着粗气，朱知县继续道：“我说你怎么不开窍呢！这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啊，换了我巴不得给人家送过去！”
“要送你送！”石道楠实在忍无可忍，一转身扬长而去。
朱知县摇摇头，冲着石道楠的背影说道：“你要知道，出了这个门，可就没有人像我这么好说话了。”
石道楠头也没回，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个跟头，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径直向家中走去。
石道楠一路上怒火冲天，刚到家门口却看见衙门里的苟师爷鬼鬼祟祟地出来，没好气道：“你来我家干什么？”
苟师爷一惊：“唔……没事儿，没事儿，我先走了……”说完一溜小跑不知去向。
石道楠推开家门问妻子：“刚才姓苟的来咱家干什么？
“嗯……没什么事，就是馋咱家酒了，过来讨两杯喝。”李氏道。
“馋酒？他应该去酒馆啊，来家里做什么？”
“来家里……家里的酒好喝呀，自己喝的肯定比卖的好嘛。”
看妻子支支吾吾的回答，石道楠便知道其中定有隐情，可又不忍心逼问。
“哎呀，真没事，你赶快去酒馆看看生意吧，今天人挺多的。”李氏边说边把丈夫往外推。
“呦，掌柜的您来啦。”
石道楠低着头没说话，恍恍惚惚地在一张空桌边坐下，喊道：“小六子，给我拿一坛烧香春。”
小六子把酒拿来，看石掌柜垂脸色不好，便问道：“您有什么心事吗？”
“没事儿，你忙你的。”打发走了伙计，石道楠打开酒坛子连饮三大口，胸口以上火辣辣的，不消片刻这一大坛酒便下了肚。
本是想把自己从梦中灌醒，却反倒将自己灌入梦中。
“掌柜的！快醒醒吧！出大事儿了！”伙计小六子拼命将石道楠摇醒。
“怎么了？这是哪呀？”
“外面有人要拆咱家酒馆，您快去看看吧。”
“什么！”石道楠猛地一惊，酒醒了一大半，跌跌撞撞跑出酒馆，小六子紧紧跟在后面。
院墙边站着几个人正在抡起大锤砸墙，乡亲们围成一圈看热闹。一个地痞无赖歪着头正在指挥：“快点砸，拆完了赶紧回去交差，说你呢！使点儿劲，没吃饭啊！”
“住手！”石道楠高喊一声：“你们要疯啊！谁再敢动一下我宰了他！”
“你谁呀？别多管闲事儿。”地痞撇着大嘴问道。
“我是你祖宗！”石道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拳打在地痞的脸上：“御史欺负我，县令欺负我，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也敢来欺负我！”紧接着一脚踹过去。
“哎呦……”地痞捂着脸躲开，冲着拆房子的人喊道：“你们几个废物别看着了，给我打死他！”
“住手！”只听人群外一声大喊，围观的百姓纷纷散开，留出了一条路，朱知县带领一干衙役赶到现场。
“刚才是谁说要打死人呀？”朱知县问道。
地痞捂着脸跪在知县跟前，哭诉道：“大人，您可得给小的做主啊，是这小子先动的手。”
“这不是石掌柜嘛。”朱知县看着石道楠问道：“是你打的他？”
石道楠看见这个县令就气不打一出来，可是又能如何，谁让人家是官自己是民呢。
“是。”石道楠瞪了一眼地痞。
“为何动手打人？”
“他平白无故拆我的酒馆，您看看，墙已经塌了一半。”
县令用手一指那地痞：“这是你干的？”
“回大人，是苟师爷让小的干的，他说这一带要修官道，这酒馆碍事儿，让小的带人拆了。”
“荒唐，就算是修官道占用土地也要和本家相商，岂有强拆之理。”朱知县转过头对石道楠说道：“石掌柜，朝廷修官道，你家酒馆确实要拆，但是会按照每一丈见方的土地赔给你八吊钱。”
“大人！这可是我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不能拆啊！”石道楠跪在知县面前，哀求道。
“快起来，快起来。”知县用手相搀：“你放心，衙门一定会考虑老百姓的难处，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此事我们容后再议。但刚才打架斗殴之事严重违反朝廷律法，来呀，把这两个人带回去。”
公堂之上，朱县令居中而坐，一干衙役位列两旁。
知县“啪”的一声拍下醒木，问道：“堂下可是石道楠？”
“正是草民。”
“大庭广众之下打架斗殴，你可知罪？”
“草民冤枉啊，实在是他们欺人太甚。”
“无论如何，你当街打人目无王法，来人啊，打四十大板。”
衙役把石道楠按在地上，举棒就打。
“我冤枉啊！”石道楠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且慢……”县令抬手止住了衙役，道：“如果你能将功补过，这顿打也不是不能免。”
“将功补过？”
见石道楠没有领会，县令又道：“就是我跟你商量的那件事，贾大人的事。”
“哈哈哈！”石道楠苦笑道：“煞费周章，原来还是为了那件事，你们上下串通欺压百姓，不得好死！”
“反了你了！”知县绰起桌上的茶杯砸在石道楠的头上，“来呀，四十大板，给我重重的打！”
一连审了三天，石道楠宁死也不同意把自己的妻子给别人，挨的板子不计其数。朱县令并不想闹出人命，便吩咐衙役趁着夜色把石道楠扔到家门口。
小六子听到门口有动静，便打开门，发现掌柜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赶忙将他背进屋子，点上火炉。时间不长，石道楠慢慢苏醒过来，看着眼前的伙计，问道：“老板娘在何处？”
“老板娘说是去衙门看您，一大早就出门了，好像还是坐着轿子走的。怎么？你们没见着？”
“哎……”石道楠叹了一口气便默不作声。
“掌柜的要我说您赶快跑吧，得罪了县太爷，这次能活着回来算您命大，以后要是再找您的茬儿只怕……只怕……”
“酒馆可还好？”
“早就拆完了，地窖里存的上百坛好酒都被他们抬走了，这些就别管了，只要您没事儿就行！”小六子边说边擦着眼泪：“我买通了守城的官兵，您今晚赶快走，这是我的全部家当，都给您了，能跑多远跑多远。”
显庆九年，雪漫大地，如玉般洁白盖住了世间污浊。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走出城门，留下一路深深浅浅的脚印，模糊而短暂地存在了片刻，便在风雪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留下过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