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酒
文 | 萌小曲
1
十二月的第二个周日。
简言很早就醒了,在天还未亮的时候。她躺在偌大的双人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会儿,实在睡不着了,所幸也就穿好衣服起床。拉开窗帘,把床单、被罩、枕套通通撤下来,塞进缺了一只角的老式洗衣机里,“咕咚咕咚”的慢悠悠的转起来。简言拿出柜子里昨天新晾好的四件套,手一扬,深蓝条纹的床单在半空中舞动,以优美的动作缓缓飘落。
真好,暖暖的阳光味道尚存。
简言慵懒的伸伸胳膊,走进厨房。在面包片上抹了一层厚厚的沙拉酱,盖上一片生菜叶,最后包上黄灿灿流油的煎蛋,她满足的咬了一大口。
此时小区里的老人和小孩已经出来了,漫步的漫步,玩耍的玩耍,平平淡淡,嬉嬉闹闹,很有生活的情调。
洗漱过后,简言在唇心抹了圣罗兰西柚唇膏,抿了抿,又在耳后晕开一滴宣言浓情香水。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眉眼清澈,粉唇丰润,披着刚刚没过肩头的黑发,锁骨勾勒出诱人的弧度,很是满意。
简言去超市买了新鲜的菜蔬,然后结账前在收银台的货架旁停了一瞬。
冬日的上海冷的迟钝,门卫的大黄狗轻吠,在满地的阳光中懒洋洋的打着滚,偶有微风拂过,树枝起了波澜,天空蔚蓝,大朵的云层悠悠划过。
厨房里,土豆萝卜青椒五花肉的大杂烩用小火煨着,顺着滚滚的热气,土豆和萝卜块变得懦软,连同青椒和五花肉搭配出五彩的色调,飘散出香味。简言看看锅,再看看时间,一分一秒的等待。
大概还有半个小时就好了吧?她自问。
沈北城如往常一般,走出公司大厦,出门拦下一辆出租。周日是他每周七天里难得放松的时间,紧绷的神经就像是被人拽了很久而突然间松了手,那种感觉,揪敛又舒缓。上车跟司机指明地址后,不到一分钟的功夫,他便陷入了睡眠。
三十二岁的北城很帅,睡梦中的北城更是如此。他长长的睫毛微微触动着,伴着瘦削的脸庞、青暗的胡须和深情的嘴唇,在阳光下格外迷人。
三十分钟后,楼道里如约响起“噔噔噔”的脚步。简言听到这路易威登尖头皮鞋拍打阶梯的悦耳声音,慌忙照了照镜子,捋了捋头发,飞一般的飘到厨房,掀开锅盖,拿起大勺,无意识的搅来搅去。
接着,是钥匙转动锁眼的声音,再后来,是刻意压低的嗦嗦的脚步声。
2
猛地一下,北城环抱过简言的腰,将头埋进了她的颈窝,贪婪的嗅着。
“我回来了,”北城柔声说,“好香啊。”
“讨厌,吓我一跳,”简言放下手中的物件,转身砸了北城胸脯一拳,随后勾住他的脖子,“香吧,我炖了好久呢。”
“不,我说你。”
北城的话音未落,简言就觉得她整个人都快要被北城吸到嘴里了。他温热的气息降落在简言的额头、眉眼、嘴唇,然后急速滑到脖颈、胸口,他的身体将她顶在了厨台上,倾尽全力。
当然,简言没有忘记在北城抱她去卧室的一刹那,伸手去关掉炉灶。毕竟此时此刻的小屋已经够热了,不需要再添一撮火了。
北城完成了最后的冲刺,附在她的肩上,大口喘着粗气。简言觉得整个世界都飞快的转了起来,她在这种强烈的让人兴奋到极致的眩晕中,牢牢的抓住床板。
两人缠绵了太久,当他们终于想起来吃饭这个最重要的事情时,菜都凉了。简言喜欢看北城大口吃饭的样子,把半盘子菜活在一大碗米饭里,呼哧呼哧的,这很北方爷们。然而这么多年来,北城又从未让简言洗过碗,每次吃过饭后,他总是能收拾的干净而迅速。沈北城说,女人的手是不能碰凉水的。于是,在简言眼里,北城身上兼顾北方男人的豪爽和南方男人的细腻,未免有些过于完美。
北城把盘子和碗筷叠在一起捧进了厨房,简言则拽着他衬衫的一角跟在后头。北城站在水槽边,撸起袖子,打开水龙头,简言则抱住他壮实的后背,侧着脸,把耳朵贴在北城身上,听着胸腔里的心脏欢快的跳跃着。不一样的是,他喜欢这种形影不离的触感,而她则是害怕那种转瞬即逝的错觉。
一样的是,他们都分外珍惜在一起的短暂时光。这个时候,他们通常是不出门的,并且默契的关闭一切电子设备,远离外界的打扰。
北城把碗放在架子上沥水,甩甩双手,一下子抱起了简言,把她扔在了卧室双人床上的柔软鹅绒被里,紧接着,自己也脱掉衣服钻了进去。北城怜爱地看着面前的简言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一会儿说周二关门时碰见个大爷趁卷帘门关了一半硬钻进来要取几元零钱,给他取十块吧,可大爷坚决说不行就要七块八,还生气了,一会儿说周四有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嫌柜面等待时间长故意找事,客户经理来沟通,反而被推倒在地,经理干脆不起了,躺着等警察来现场。两个人拄着脑袋对视,简言几乎把银行一周的事情都讲了个便。她抱怨,她撅着嘴,她急躁,她拧着眉。北城觉得她简直太可爱了。
最后,北城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搂过简言,用胡须扎她的脸,说:“好了好了,你呀,都快成小怨妇了。”
简言痒的厉害,在他怀里躲来躲去,娇滴滴的撒起娇来。
于是,北城的那儿又有了反应。
他们亲吻,他们做爱。这似乎成为了一整天里他们最乐此不疲的事情。毕竟分隔数日,贪恋对方的肉体总是要比灵魂多一点点。
他们有时开着灯,彻夜不睡,有时实在是累了,就爱着入睡,醒来再爱。如果把探索身体的奥秘作为研究课题,那么他们一定是满分的好学生。
其次,就是聊天或者做些他们之间的小游戏。比如简言会不再躲避北城的胡须,而是咬住他的下巴,疼得北城轻声求饶,比如北城会不再安分的吻着简言,而是钻进她的嘴里,锁住舌头,让她难以呼吸。
这些,都让属于他们的十六个小时过的充实而有趣。
3
简言蜷缩的身体抖了一下,被噩梦惊醒。此时,北城早已走了,她伸手摸摸北城躺过的地方,尚有微微的余温。
她匆匆披上睡衣,急促的从卧室走到客厅再到卫生间,意料之中的不留痕迹。简言甚至能想到北城在天还未亮的时候,起身穿好西装,扣紧皮带,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间,望了望熟睡中的简言,掩上门。在卫生间小解,冲干净,拿出包里的剃须刀,照着镜子,涂泡沫刮胡子,洗头发和脸。出门的时候,北城右手提着公文包,左手拿起门外的垃圾袋,下楼,走远。
昨晚忘记拉窗帘,让屋里的一切都暴露在早晨的光亮之中。小小的屋子里,摆放着一张床,一扇衣柜,一个桌子,一台洗衣机,一个冰箱。
尽管这套房子设施简单且老旧,但却是她这几年租过的最满意的房子了,浦东郊区的新鲜空气总是能冲淡那些不快的事情。
她记得刚毕业的那一年,她从松江搬到徐汇再搬到嘉定,换了三套房子。和三个姑娘合租过,同屋的那个有很强的烟瘾,她吸尽了二手烟;也租过公司附近很贵的房子,每个月只能结余三百块钱,吃了很久的馒头;还被房东解除合同赶出来过,拎着大包小包在凄冷的永盛路上红了眼眶,那一刻,她觉得就算是之前马桶漏水并且有会飞蟑螂横行的小房间,也比无处可去的落魄强了太多。
后来,她搬到了现在的房子,住了三年,再后来,她认识了沈北城,爱了三年。
24岁到27岁,女人最后的最好的三年光阴,她陪了他,一个有家室的男人。
简言是很传统保守的女人,不纹身、不染发、不打耳洞、不爆粗口、不在外头过夜,却当了北城三口之外的情人。
荒唐。
4
三年前,也就是2014年。主任分配给他们每人120万定期存款的任务,六个月期限,可刚毕业的简言哪里认识这么多人,哪里去找这么多钱,眼看就要到截止日期了。恰好,一个着蓝色高领毛衣的男人来柜面办理大额存款,简言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悄声问了问男人,只见男人笑了,竟然答应了。而那抹温柔的蓝色从此留在了简言的心里。
其实北城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女生。混迹商场十二年,被兄弟坑过,宣告破产过,陪客户喝酒到凌晨进医院被诊断酒精中毒过,甚至为朋友出头打架进过派出所。对于这种银行小柜员的拉存款,北城该是司空见惯的,成功了固然好,失败了,也只是毕业生工作的第一个小挫折,让这些刚走出校园的孩子们慢慢认清社会无情现实的一面,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不管怎样,那一刻的北城就是莫名的心软了,就是足足浪费了两个多小时去银行营业部,报上简言的柜员号,存了500万的定期,后面的事情就是按照所有你能想到的老套剧情发展了。
吃饭,帮忙,再吃饭,再帮忙,上床。
简言知道北城已经结婚生女了,但这一切情感还是顺势而不可控的迸发。
六点三刻的闹铃准时响起,华为自带的军号声响彻了这间小小的屋子。
简言拿起手机开机,同时她的真实生活也在这一场梦后开启。
梳妆十分钟。简言抓起包,胡乱拿个蛋糕,边等电梯边提鞋。电梯下行的时候在三楼停了一下,走进来一对推着婴儿车的老夫妇,老妇抬着脚给老头理了理褶皱的毛衣领子,老头则用小拨浪鼓逗的孩子咯咯直笑。简言向里避让着,焦急的抬眼看看时间,离七点零五分的公交还有两分钟。一楼,电梯的门刚开了半扇,她就踏着高跟鞋冲了出去。车已经到了,站上挤满了人。司机站起身来,朝后头大喊着让乘客们往后走走,简言拉着车门的扶手蠕动着身体,勉强塞进了车里,前门摇晃着吱呦的关上了,车启动的那刻,她才发现自己的围巾卡在了门缝中,一半红色在急速的公交上拉扯。简言老远就听到地铁站外嘈杂的吵闹声,当初被称为郊游专列的十六号线此时已经人满为患,不得已才用层层围栏的方法分散客流,遇到高峰的时候,等一刻钟才能进站是常事。因而,翻栏杆的、插队的、辱骂的,便也成了常事。一个三十岁左右打扮的还不错的女人撕着嗓子同工作人员吼了起来,大概是等了太久了,也就不管那外在的什么端庄儒雅了,把对方的祖宗八辈儿都问候个遍。直到简言绕了很久的栏杆走上站台,女人尖利的声音还在耳边迟迟不散。
这样的事情,她见过太多太多了。比如在车厢门打开的一刹那,最前头的瘦弱女孩会弹出去,跌在地上,比如在换乘的楼梯入口,拥挤的人群会不顾一切的推搡,哪怕前方是老人或者孩子。有时简言会想,如果面前是悬崖呢?处于更加危难的时刻,人们会不会为了生存而把处于弱势的他们推下去,简言没有勇气回答,因为当她扪心自问时,她发现她的答案竟偏向肯定。是啊,往往这个时候,人们会不自觉的褪下人类的外衣,回归动物的本性,优胜劣汰。毕竟情感和道德是人类最高级的技能,也是最脆弱的部分。
一如往日,八点十分,简言赶到银行。
一日三碰库,早九点到晚五点要一直在柜面上办理业务,中午只有半小时的时间轮流吃饭,大厅停止营业后,简言还要补录信息、调流水、轧账等等。七点半签退,和同事在附近吃个简餐,然后原路返回到家。烧水洗澡,敷面膜,翻看一整天的朋友圈,为大学同学的秀恩爱点个赞,在初中朋友的二胎照片下评论个“好可爱呦”。不一会儿,手机滑落下来,砸了脸,简言眯着眼睛定好了闹钟,就把手机丢到了床脚,沉睡过去。
上5休2,但周六的时间,银行基本不会让他们安生的休息,一般是派他们跑外勤发传单,推广各种银行产品。若到了年末收放贷的旺季,晚十点下班凌晨到家也是常事。
其实啊,以北城的能力,简言只要松松口,大可以住一个离银行近一些条件好一点的房子,不用承受这些,就像那种关系中最常见的交易状态一样。但她不要他的钱,甚至不敢奢求太多,只要每个月里他能有四个晚上陪陪她就够了。
简言喜欢这种忙碌的生活,仿佛时间会过的快一点,六朝六夕,快一点到周日,快一点见到他。简言喜欢这种疲惫的感觉,仿佛她再没有其他的心力,在夜深人静孤独的床边去胡思乱想。
就这样,日复一日的钟点,日复一日的事情,她恍惚间过了一周,一月,三年。
5
距离下次见面还有五天零六个小时。
这竟然是简言被周二早上闹钟吵醒后的第一个念头。她无奈的摇摇头,在心里叹了口气。刷牙的时候,简言咳了带血的浓痰,她才觉出自己的脑袋有些昏沉。
天气骤变,上海新一轮的流感来袭。昏暗、凄寂,醉了的西北风莽撞的吹散了满地的落叶,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打着转,然后一躯躯皮囊和一栋栋混凝土汇成一座清冷的城市。
上午给客户办理财业务时,简言不时的冒热汗,感觉自己快要烧起来了,双唇发白,语句混沌,可她仍坚持了下来,最后客户在机器上点了“非常满意”的按钮。和主任请了两小时的假,简言去药店买了温度计和布洛芬缓释胶囊,喝了一大杯热水,趴在后台的桌子上睡了一小觉,醒来从39度5降到37度8,状态好了些。
等晚上到家,她却彻底不行了。撑着无力的身体做了一锅鸡蛋清汤面,刚吃一口,就吃不下了,喉咙疼的厉害,使她难以吞咽。把剩下的面全倒在了马桶里,她脱光衣服,快速的冲了个澡,发现自己的手臂和肚皮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同时她又发起了高烧,吃一粒胶囊,昏沉的睡去。在这之前,她曾举着手机点开北城的微信对话框,迟疑了片刻,输入了一个句号,而后又删除退出。
这一夜,简言睡得好累啊。无数个梦境接踵而来,在贫瘠的沙漠里、在荒岛的山洞中、在城市的道路上,她被同一个蒙面人追赶,气喘吁吁,有好几次,她都差一点被抓住了,锋利的铁爪离她只有一厘米的距离,双目对视,她的眼睛被闪的生疼,砰的一声,她拼尽全力关上门,躲回了家中。然后她醒过来,额头冰凉,而被褥却被她的汗水打湿了一大片。
周三,简言请了年假,没去上班。她断断续续的烧了一整天,眩晕、耳鸣、刺痛,身上的红疹蔓延到了胸脯和大腿。她逼迫自己喝了一碗白粥,过了一会儿,却吐了个干净。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彻底糟掉了,陷入了恐慌。在百度的搜索栏里,输入低烧不退和红疹的字样,蹦出的网页包括怀孕、肺结核还有艾滋病。夜里,她盖了三层被子,每隔一个小时就上一个闹铃,并且把屋子里的灯全部开着,她不时的摸着自己的脉搏和心跳,很怕会在这样的异乡寒冬里死掉。
周四,她醒来时头痛欲裂,不过她很高兴她还活着。闺密苏沁的电话打过来,向她咨询住房按揭贷款,简言微弱无力的嗓音暴露了她的病态,一个半小时后,苏沁狂敲她的门。
“小言,你特么不要命了,烧成这样,”苏沁摸着简言滚烫的额头,心疼的骂着,“走,跟我去医院。”
苏沁自顾自的把柜子里的外套外裤扔在床上,命令简言穿上,又在她的包里掏出了医保卡和钥匙,接着伸手去扶简言。
简言怔了一怔,下意识的躲避,挤出一丝笑容说:“我自己来吧。”
苏沁也没多想,滴滴上叫了出租,去了最近的医院。看着瘫软在后座的简言苍白的脸,气急败坏的埋怨着:“我真的很想打你哎。”
恍惚间,简言好似看到了一抹蓝色,再看时,却是苏沁风风火火的在急诊大厅里跑来跑去,挂号、拿病历本、登记名字,量体温和血压、做胸CT、抽血化验,简言把按压针孔的棉球小心的用纸巾包好扔进垃圾桶,然后默默的等待着宣判。苏沁的铃声《Keep Breathing》响起,三个月的宝宝在电话那头不断啼哭,老公束手无措,苏沁一边教老公哄睡一边扫码打印简言的化验单。
血常规显示,嗜中性细胞偏低,白细胞高出正常值两倍,医生说是病毒感染引起的细菌感染,以及药物的少量过敏反应,诊断为支气管炎、扁桃体化脓,开了两天的头孢输液单。
此时的简言才真的松了一口气,笑着谢谢医生。
然后她走出去,跌坐在诊室外的座位上,不争气的哭了。流泪是她一度以为自己早已退化了的功能,现在却是完全懈怠下来,足足哭了整整三年的分量。
苏沁慌了,她以为简言因为医生的诊断而害怕,附身去揽简言的脑袋,抚摸她的头发,说:“没关系,输几天液就好了。”
而怀里的简言抽搐的啜泣,满脑子这剩下一个声音:“我没有得那个病,北城也没有,北城的老婆当然也不会有,他们的女儿可以幸福快乐的成长了。”
苏沁的这个怀抱,简言等了太久了,以至于她迷失在错误的爱情中而忘记了生活里还有那么多人关心着她、爱着她。
简言枕在苏沁的胸前,随着她的温热呼吸而起伏。记得她们的第一次拥抱是在大二苏沁失恋喝醉的时候,简言还笑她平胸呢,而今她都已经当妈妈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生了娃就是不一样哦,A变C了。”简言从苏沁的怀里挣脱出来,挂着两行泪痕,眨着血红的眼睛,调侃道。
“靠,这才是你嘛,”苏沁用手挑了简言的下巴,递给她纸巾,“刚才什么情况?我都出戏了。”
“没事啊,就是一时没忍住,姐姐我还不能偶尔脆弱一下喽。”
“真的假的,能不能行啊,警告你啊,我可是抛弃了我儿子来陪你的,到时候孩子的精神损失费你要双倍给我的。”
“没问题,娶媳妇的钱也包在我身上,怎么样?”简言从苏沁手里接过病历,忙催着她走,“行了,快回家看儿子吧,不用管我了。”
见简言气色好多了,苏沁便也不推脱,挎起包,在耳边比划个“六”,说:“那我走了,有事打电话。”
简言点点头。
三秒钟后,苏沁又退了回来:“对了,把你男朋友叫来,生病都不陪,要他有什么用啊。”
简言的眼神躲闪了一下,小声的答应说:“好。”
关于北城,简言从未和任何人说过,包括苏沁,她怕朋友们会看不起她。平时闲聊,她只是含糊其辞的说自己有个异地恋的男朋友,便再也没有多余的描述了。她想朋友们虽未明说,也多少能猜出点端倪吧,无所谓了。
6
“65号,65号!简言?”
简言回过神,向护士招招手,她看着护士熟练的绑上止血带,拍拍她的手背,在中间那个最粗的血管里插入了针头。护士朝她身边瞥了一下,交待:“你看着点,这瓶快输完了,就按铃叫我们。”
输液架上有四瓶液体,大概要输两个多小时。简言坐在倒数第三排,挨着过道,对面是个小男生,穿着灰白的校服,妈妈、外婆、外公,一家人围着他,给他递生煎吃又给他蛋花圆子喝,妈妈说他这次英语考试成绩差,男生听了不耐烦的敷衍着,外婆忙救场,说等孩子病好后再学。十几年前,小简言打针的时候,也是这样,身后跟了一家人,却还嫌家长的唠叨和管束,现在想想,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右手边卧着个中年女人,把外套盖在腿上,烫了棕黄色的头发,皮肤松弛,鼻翼旁有轻微的碎屑,声音嘶哑的打着电话,听筒里有孩子的哭声,问妈妈你什么时候来看我。简言想十年后的自己会不会也是这样,身材发福且拥有一段不幸的婚姻和破碎的家庭。
“阿姨,打这个针是需要缴费需要科室医生在场的,您打电话让您家属来帮您缴费叫医生吧。”
简言看到刚刚给她扎针的护士,凑到了老人的耳边,大声的一字一顿。
老人看起来有七十多岁,衣服收拾的很利索,意识也很清晰,只是耳朵和眼睛不好使,她摇摇手,拉住护士的衣袖说:“我没有家属,居委会行不行啊?”
护士点点头。
老人从外套的内袋里掏出手机,递给她:“麻烦您啊,帮我找下这里的居委小周。”
护士滑着老人的手机,打了电话,简要说明情况,老人随后接过来,揉着自己的心脏:“小周啊,我是17号楼的李奶奶,我心脏不舒服,来医院了,医生让缴费,给您添麻烦了。”
简言曾经考虑过是不是可以不结婚,一个人更自在,没准生活的更好,可现在她迟疑了,她害怕未来的自己也遇到这么一幕,看病输液打针,都没有儿女和老伴陪在身边,只能一个劲儿的抱歉的说麻烦麻烦,若想的再惨点,就是死了也没人知道也没人帮忙收尸。简言受不了。
输完液,简言走出医院的大门,买了个烤红薯,捧在手里。折腾了这么多天,她的胃终于肯吃点东西了。恰好是下班高峰的时候,简言也不跟他们抢,在匆忙的人群里慢悠悠的走着。平时习惯了忙碌,简言甚至都没有好好的看过这个有魔力的城市,无论人们怎样说着这个城市的压力,说它不好,说着这个城市的机会,说它很好,总是有人留又有人走。哪怕是在深夜,这个城市依旧灯火阑珊,无数个男男女女就这样被锁在大厦的玻璃窗内。简言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最后是笑着留在这里的。刚开始的几年,她也是如此的气势高昂,但是疲倦的生活把她理想的焰火,一点点浇灭,她学会了一个词,叫“现实”。简言想,也许就是这个词让孤寂和贫穷无限放大,让很多人背离了初心,让很多人抛弃了坚持,选择容易一点的生活方式吧。
回家的地铁里,一个化着很精致妆容的漂亮女人把手撑在了车厢门上,吃力的用腰和屁股向里使劲,好在警报声响起的时候,女人终于把卡在门外的右脚塞了进去,然后她的脸就在车门的挤压下变的扭曲发白。身边的一个胖男人则在同时憋气,吸了吸肚子。
简言好似看到了平日的自己,也是如此窘迫。
7
“我今天不来了,女儿过生日。”北城的微信发来,末尾是一个微笑的表情。
在输液的这几天,简言几乎忘记了北城的存在,直到这条消息蹦出来。
她没有回复他。背起包,又去了医院。炎症还没有完全散掉,她需要继续输液。
简言拿了本伍迪艾伦的《副作用》,在输液的时候看,但往往当护士拔了针,她却发现书还停留在刚来的那一页上。那么她在这无聊又安静的几个小时内都干了些什么呢?她想了很多,以前想过的,亦或是完全没想过的。人来人往,时间就一瞬而过。
七天后,简言的化验结果正常了,她再也不用去医院那种冷冰冰的地方了。
人是这么的脆弱,但也是这么的顽强啊。
2016年的平安夜,简言在小区外的熟食店买了只烤鸡,清炒了莴笋,削了半个苹果。把盘子端上桌的那刻,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以为出现了幻听,可下一秒闯入的男人让她确定这不是幻觉了。
北城跌撞着扑在了简言身上,酒气很重,她想抽身去给北城倒杯水,可北城抱紧了她,不放手,让她喘不过气来。
“我不想耽误你,”北城在她耳边喃喃的说,“可我也放不开你。”
然后北城安静了下来,孩子一般乖巧的靠在简言的肩上,睡了。
有人说,女人是酒。
沈北城承认,他确实是沉醉其中了。
可不管怎样,简言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杯劣酒,一杯本不该属于他的酒,他不该自私把这杯酒封存的不见天日。
她爱他,但是他爱她吗?北城不确定,他不知道那究竟算不算是爱。就像北城常对简言说的那句话,小言,对不起,我没办法给你未来。可没有未来的爱情算是爱情吗?好在简言从不主动问他,他是否爱她。当两人筋疲力尽,他顺着简言嫩白的肌肤一直往下时,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哪怕你复杂一点,要的多点也好啊。
北城在某个地方没有得到的,简言通通都给了他。他喜欢和她在一起的自己。
他会做一些他二十岁恋爱时的事情,比如他会殷勤的喂简言薯片吃,然后告诉她那只手脱了袜子抠了脚,比如他会给简言掖好踢乱的被子,然后放一个意味深长的响亮的屁。
在别人眼里,沈北城一直是个好男人,好儿子、好领导、好丈夫、好爸爸。可对于简言而说,他未必是一个好情人。
他们从不在周日之外的时间联系。简言的手机号不在北城的通讯录里,微信也只是备注为“银行简先生”,北城总是细心删掉他们的聊天记录。周日从家里出来,开车到公司,然后再打车来找简言,并且在做爱后,把外衣内裤上的长发一根根择掉。简言有时看着北城会想,他老婆的头发一定不是细长的黑发吧,她的身体也像自己这样柔软吗,也会贪恋北城唇齿的温度而魅惑的呻吟吗。
相反,简言是一个好情人,她知道她要什么、不要什么,什么得的到、什么得不到。甚至是在最激情的时候,简言还记得要抓着床板而不是北城的身体。
简言轻轻摇了摇北城,北城清醒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对不起啊。”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变得这样相敬如宾了?
“太晚了,你该回家了。”简言平淡的说。
“我。”北城欲言又止。
简言抢先说到:“我知道,明天是圣诞节,你陪女儿吧。”
简言帮北城系好衬衫最上面的两个扣子,紧了紧外衣,打开门。酒精使北城腿脚发软,简言拉开窗帘,看着他踉跄的上了一辆出租车。
简言还是不放心北城,披了外衣,打了另一辆出租车,跟在北城后头,而北城的备用钥匙此时正孤零零的躺在简言客厅地上的某个角落。
从沪南公路进入周祝公路,林海公路右转,杨高南路直行,沿S20方向靠左,进入中环路,穿过上中路隧道,车子一路开到了徐汇的某个小区楼下。
沈北城从车上下来,手扶着一旁的香樟树吐了,他擦擦嘴,掸了掸衣服,顿了顿,上楼。
五分钟后,简言看到13层的灯亮了,两个人影摇晃着走到她看不见的地方,接着,灯又灭了。
8
原来自始至终,简言都是过客。
因为不可能在一起,他们给彼此的,从来都不是能攥在手里的东西,比如香吻与温存,一夜之后,便能销毁的无影无踪。可这不是简言应该有的,她需要一个有真实感的男人,拥有着真实的灵魂与肉体。
她不知道他们还能这样多久,或许该要倒计时了吧。
9
又是一个周日。
他,来了。
二零一七年三月十九日 申时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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