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深掘我的过往 [卷一]
序
- 有些事我一辈子都没机会和别人说
- 记忆会负载直到崩溃
- 无论悲喜,人间都很值得
农村杂谈
在那个年代,父母常做的事就是派遣自己的孩子回老家,摆脱来自低幼儿童带来的困扰,好让自己专注于生活或者工作。我也是这种文化的受害者之一,但对于我个人而言,却是一种解脱。每当暑假或者寒假来临,我都手持一张两元车票被运送到姥姥家,村子里的人仿佛对我格外关心,这使得我乐于接受这种安排,无形当中拥有了一种特权,可以赤身裸体的什么都不干就能得到喜爱,这事情落谁头上都能高兴半天,而我对于这种关系更是一点都不避讳。
上郭庄,一个不到百人的村落,地势偏僻,公交站台通往这里要走上好几公里,按照成年男子的体力,也得耗时四十分钟,我常听舅舅说,他小时候这条路很不好走,时不时会有野猪排起纵队,向人发起攻击,每户人家都要备上一条大黄狗才能与之抗衡,不过到现在野猪已经灭绝的差不多了,我也无法看到这种有趣的景象。这条路虽然比较远,但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有某种魔力,村民每年都会给它施工,但是一场大雨转眼就破坏掉他们的劳动成果,结局使我想起希腊故事中一个推石头的可怜家伙。对于此我很愤懑,一是因为这是团体的力量,这本是一件光荣的事情,村民却成了受害者,老天爷为何对他们的努力不屑一顾。二是因为我也为这条路搬运过石头,但我又不是西西弗斯,为何连年幼的我也要惩罚,如果老天爷有脑子,我肯定会说它坏掉了。
后来我仔细想想,不应该怪罪老天爷,有可能是这路采用的材料够呛,只凭石头砂砾这种玩意怎么能修好,我就跑去质问村长,你怎么买这些破烂玩意来修路,村长看到一个黄口小儿口出狂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往那杆烟斗里塞了两片烟叶,顿一下细细地嘬了口,“没钱啊,等你长大给咋修了哇”。村长鼻子喷出的烟雾绵长不断,我顿时感觉到任务艰巨,心想“这大人可真会懒省事”,就拍拍屁股走人了。现在想来,村长很高明。假如每个人都和我一样,那天修路后都去问了村长这个问题,思想上都承载着这个宏伟的目标,念念不忘,直到有一天,我们发起这个项目,聚集的资金越来越多,就可以有钱修路,没想到村长还懂思想众筹。再后来我学习了点文化知识,就发现这条路只凭我们这些人攒的钱是不够的,要修的不只是我们村的路,而是政治课上所讲的那条大路。
市镇有个传统就是赶集,连一向不喜欢张扬的姥姥也难得换上了柜子里珍藏的衣服,看得出来我姥姥是个爱美的人,但女人都很奇怪,无论老幼都使我琢磨不透,姥姥在我尚且年幼时曾说出一番让我震惊的言论,于此时我暂不讨论,还是来说说赶集这回事,人们往往驱牛车来替代脚力,运气好的话我和隔壁家的黄毛都能抢到一张坐票,黄毛比我小三岁,名字完全得益于他年幼时因营养不足而变黄的头发,我发誓这和他姥姥有关系,孩子凑在一起总是会抱怨自己家里的不好,假如说我姥姥给我一张二十元纸币,他只得到一张五元的,他就要不高兴,这种情绪肯定会使他内分泌失调,从而使头发变黄。与此同时这对于我也是一种压力,我必须有足够高超的演技来掩盖自己多拿了十五块钱的窃喜,控制情绪对于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并不容易,当晚我就在梦呓中坦白了自己的罪恶行径,事实证明我不是个能说谎的人,有些话憋在心里势必要让男孩子的友情蒙羞。但是姥姥抓住了这个把柄,并时常拿这个开我玩笑,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装傻,我可不允许自己成为一个小气的人。
坐牛车的旅程是十分有趣的,一方面可以体验到屁股有规律的颤动,另一方面可以欣赏沿途的景色。孩子的想象力不可穷尽,我们会把路上分为几个阶段,一所破旧的屋子,我们猜测里面肯定闹过鬼,我跟黄毛打赌说谁敢进去,谁就把赶集的钱交给对方,事实上两个人都是怂包,没有人跳下牛车,到了第二站,是一座桥,这可能是村落里唯一具有特色的地点,我说有特色,并不是因为有什么风景名著,而是我出生的第一处记忆存档就是在这桥下,舅舅背着四岁的我在桥下躲避大雨,他给了我两样东西,一样是麻花,用来塞住我的嘴,另一样是塑料袋,负责套住我的头,要不是我还年幼,套塑料袋这事我肯定不答应。舅舅身材矮小,但我在他背上待过的日子,让我觉得这是不可忽视的温暖,是无法企及的高度。
桥过了之后会有一段比较陡的破路,路两旁除了半人高的杂草还有一些隐秘的洞口,也不知道谁散播的消息,说洞里藏匿的都是蟒蛇,这件事叫我时至今日都有心理阴影,至于为什么会相信,是因为村子里蛇的确很多,甚至我的老舅还杀死过一条蟒蛇,且我恰好是那场壮举的见证者,蟒蛇就盘踞在窑洞的一方场口中,至于来源细节,我当时还没能力分辨,但现场给我的震撼不亚于好莱坞影片,成群的村民站在离老舅几米远的地方,看着老舅的手牢牢按住蟒蛇的头部,此情此景对于村民来说,老舅是英雄,对于蟒蛇来说,老舅是坏人。等到这条蟒蛇被处死,村民皆大欢喜,当看到那些小蛇被村里一个老人放进罐子中的时候,我就好似看到了它们的结局,当村民吃下那些蛇蛋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的脸会年轻一点。他们越年轻,我就越伤心,因为我不想吃它,这样我会变老,我们的年龄会越发靠近。后来我问老舅你是如何抓住大蛇的,老舅说全靠胆子大,过了多年,我开始不同意他的说法,因为老舅打了一辈子光棍,他不够勇敢,并对我撒了谎。
村子里的生活难免单调,尤其从前日子慢的不像话,孩童必须找一些流行玩法来打发掉大把的时间,才不至于和蝉一样无聊地重复说着夏天到了。我和黄毛的宅文化从那时就已经酝酿,我们成天的守在那个13寸小彩电前,将信号闭路与盗版小霸王接通,将迷人的黄色外壳卡带插在卡槽里,当屏幕由雪花渐变为黑色的时候就是我们拯救世界的开始。有时候画中的人物像素都要飞出电视给他们界定的边框,但我们都被精彩的游戏世界观所纳入,所以毫不在意这些细节,日日夜夜地为之沉迷,姥姥看到这种景象不免要唠叨几句,一是因为我们玩游戏时间过长,占用了她追电视连续剧的时间,另一方面则是对我们好吃懒做的这种宅文化的不满,不过我很识时务,我立马拽着黄毛关掉电视,走出家门,做姥姥心中的乖孩子。尽管黄毛不舍,但我总是教他要学会忍耐欲望,但是他太笨了,到后来也没学会,我对此十分惋惜。
其实我和黄毛属于特立独行的二人组,其他村里孩童没这样的高端设备,只能在外面空场地做一些角色扮演的游戏。我们两白天对这种游戏嗤之以鼻,黄昏时分又立马换上一副新面孔,与大家玩得不亦乐乎,对于这一点,我想说的是不管是什么样的环境,同龄人永远有话说,永远有游戏可做。
姥姥家的坐标出奇的诡异,我说的是相对于村中的位置,姥姥住在村中的山谷下面,地势险峻,连去到屋子的路都能成为一种探险,我与黄毛从小就施展出了不同于常人的攀爬技能,尤其是黄毛,我认为他是一只灵活的猴子。谷底原来有好多户人家,随着世事变迁一个一个搬走,谷中也日渐冷清,只有我和黄毛总是愿意在山谷里制造一些声响,我们会清除山边的荒草,开掘地底的遗迹,我挖出过一个碗和一个护身符,但姥姥的话让我备受打击,她说这碗既不是清代的也不是明代的,而是上一户人家乱丢的,我心中一阵失落,这让我的考古梦破碎掉了,至于护身符,在一次期末考试考砸后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后来我一点都不信这些牛鬼蛇神之类的文化。与我相比,黄毛的物件就要出彩很多,他竟然挖出了一块骨头,有三分钟的时间我认为这是一块古生物化石,黄毛则认为它是猿猴的腿骨,当我们小心翼翼地完成开采工作,拿到村中磨台给老人鉴定时,他大笑着说:“这不就是牛骨头嘛,有啥好看的”,我和黄毛相视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最后把这块骨头埋了回去,决定让它真正地成为一块化石。
谷里变冷清的原因有好多种,地势很糟糕是最主要的影响因素,这里一下大雨就会发生山体滑坡。经过我长久的观察,姥姥一下雨就会变得忧心忡忡,且嘴里带有脏字,我对于这种行为不甚理解,为什么她要和天气生气呢,直到我看到北边的墙被冲垮,看到墙后面的田地被淹,我才置身于姥姥为我渲染已久的氛围中,一起咒骂天气,如果你从一扇窗户看到一老一少面色发黑,且嘴唇不呈闭合状态,那一定是我和姥姥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使命。
姥姥还教会了我一些其他事情,现在将时间轴从上一个段落回拨几年,会有各色纷杂的记忆涌入我脑海,不过更多的是一些零散的记忆片段,比如说这个院子不只是我姥姥家,还有我二姥姥,也就是黄毛的直系姥姥。还有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哦,我想起来了,那人是我的姥姥爷,俗称姥姥他爸。为什么我会想起他呢,这一天两家都是同时开饭的,每个人都能在正午时分吃到一顿饱饱的饭菜,但我又想起来一件事,姥姥爷好像来过我家,姥姥把他赶出去了,让他去二姥姥家吃,我问姥姥,为什么不给他吃,姥姥面色冷漠地说:“让你二姥姥家给做,他们家人多”,我想姥姥和二姥姥的关系一定不一般。过了一会,姥姥爷又回来了,他的碗里还是空的,我认为二姥姥和我姥姥说了同样聪明的话,看到门口那个无助眼神的佝偻老人,我心不免刺痛,立马质问姥姥:“他不是姥姥爷么,为什么不给他吃饭啊!?”。但是糟糕的脑部结构让我不记得姥姥爷最后的碗是不是空的,姥姥脸上的表情是否有所变化,这种故事如果没有希冀的结局存在该怎么办。如果有一天我老了,没有人给我饭吃,我的脸上应该摆出什么样的神情呢?我不知道。
说了这么多,我一直没有提到一个关键人物,就是我姥爷,因为他走得早,我所记得的事情也十分有限,姥爷是名退伍军人,与老舅同一批次,她是个稳重的人,甚至性子会有些拖沓,所以经常被脾气暴躁的姥姥批斗,好在姥爷总是一笑置之,面对姥姥的骂言也从不动怒,我印象中他是个温柔的人,每周都会从几公里外的镇子买冰糕给我吃,姥爷有一辆心爱的红黑色摩托,他给我带冰糕的时候会骑得比平时快一点,防止冰糕变坨,无论村里的路多么不好走,我都能准时吃到这种麻痹我舌尖的食物,当然这都是听我姥姥所言,她在偷偷和我讨论姥爷的光荣事迹时我才能看到姥姥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毕竟她在说这些话时脸上发自真心的笑容又能骗得了谁呢。
夜晚是大自然的酣睡曲,蚊虫纠缠在发黄的院灯下,我,姥姥,姥爷各拿一把板凳坐在庭院之中,手里拖着有食物颗粒残留的瓷碗,窑头的场地上会不时地有人探头向我们底下张望,姥爷吆喝着与村民回应着,我喜欢这种原始的沟通方式,一方面有足够的空间抒发情绪,另一方面每天能看到属于天空的陈列展,星光是观赏这种景色的唯一途径,我往往一抬头就是好几刻钟,眼神由一颗最闪亮的星出发,沿着勾勒的星途,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我脖子发酸,导致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关注天空的情况,精心准备的夜色得不到我的注视,这使天空十分恼火,对我永久性地关闭了星展,以致于我现在抬头只是一片混沌。
等到我回过头看庭院时,姥爷也不见了。在那个漫长的夜晚里,我实在不应该睁开眼睛,一群人围在姥爷周围,他大口大口地向外吐着红色胶装物,惨白的卫生纸完全不能抵御这种液体的侵蚀,如果这是一幅画,我妈将悲伤,我爸将难过,姥姥将焦急,姥爷将痛苦,一一洒在我眼前,我只能小心翼翼地看着并咽掉,我不能猛然坐起,向姥爷抒发我的情感,这会打乱我爸他们的节奏。我冷静地思考,这个山谷在村子里,村子里没有诊所,村子更叫不来救护车,村子离城镇有一小时车程,就算到了城镇,那里的医院水平也救不了一个食道癌晚期病情复发的老人。时间推移了几分钟,由于人们无法处理这种棘手的情况,亲人的神色逐渐向绝望妥协,姥爷的眉头也开始变得舒缓,随着一声“不行了”的宣判。六十年烟消云散。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一切好像又如往常一样,又好像不太一样,姥爷走的那一天我没有哭,我更多地是想起了前一天下午,姥爷刚从医院复查回来,我和黄毛跑跑停停在泥泞的土路上,手里握着雨水坑里挖出的奇形怪状的石头,将它与姥爷带回来的游戏卡带交换时的欣喜之情。想念我们一路跟在姥爷屁股后面,有说有笑,和黄毛讨论着那件绿色军大衣真帅气。更加想念等到走进家门后,我,黄毛,姥爷,姥姥围在炕上下象棋的时刻,夕阳映照在一枚“将”字棋上,穿过格子床单,走过楚河、汉界,直到不可见的角落,时至今日,我也还是想念那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