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
有人敲门。
傍晚时分,我正一个人蜗在店里唯一的沙发上数手指头算漂到这里的时间。懒散的目光透过那个巴掌大的窗户,又看到本市标志性建筑东方明珠,锥子般无声无息刺入铅灰色的苍穹,边际一片残红。
应该不是阿丽,她没这么早回来。再说,她似乎也没敲门的习惯。
重要的是:今天,我生日!
哈哈,小小任性一下,提前关门。钱,爷今儿不挣了,而且这个点也没啥顾客上门。等阿丽回来后,就带她去东方明珠那家高大上的餐厅好好嘬一顿。只是如果她记得我生日的话,她会不会给我制造点惊喜呢?让我畅想一下。
又在敲。
没看到歇业的提示牌牌吗?不会是房东大爷催收房租费的吧?不会。我记得这个月初已主动交清。大爷笑着说租给我就对了,还顺手赏我根华子。我转身刚塞进嘴里就被阿丽发现没收了,还被她臭骂一顿:衣服堆里抽烟,你这个混蛋是不想干了还是不想活了?
这个比房东大爷还大的历经沧桑的房子,佝偻在这背街巷子里,一个月竟需大几千的房租,这个世道还有没有天理啦!我知道阿丽其实骂的或许不是我,而是这座让人向往又迷茫的都市。
只是我俩还在这座一线城市漂着,像两只拼命扇动翅膀的小飞虫。
还在敲!
“啥事嘛?”我趿拉着皮鞋,没好气地猛然拉开同样没好气的店门。
店门口,一个女人,一个身着旗袍的年轻女人,头发卷曲有致,撑着一把民国情调绸洋伞,踩红色高跟皮鞋。她的上半身罩在伞的淡淡阴影中,一种说不出的忧怨,又杂有其它难以言语的情绪。
真搞不懂现在的都市时尚,什么时候又流行民国复古风了?只是这树叶黄的季节,穿旗袍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美女,不好意思,小店今天打烊了。”我的声音不由温柔了许多。
“阿祥裁缝铺,对吧?”她嘴角轻扬,“这个城市变化实在太大了,害我找了好久呢。”
“呵呵,我这儿也算是裁缝铺吧。不过,我这爿小店叫'阿国靓衣坊',主卖成品衣服。你知道的,这年头没人要定制衣服了。”我抬头瞅了瞅模糊不清的招牌。该订制块新的挂上去了,阿丽催我好几遍了。
“不请我进去?”她说着,收伞,闪身,走了进去。我也只得跟着进去。几缕冷香逸进鼻孔。有这种香水?嗯,可能是新款,等下问问她,有时间给阿丽也买一瓶。对于她,我总有一种内疚感。她本可以有更好的世俗生活,跟着我,苦了她了。
“你可以随便看看,我这儿的物廉价美,性价比很高的。”我懒洋洋地介绍。
但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却丝毫没有要买的意思。
“你这儿还制作旗袍吧,比如像我身上这款式的?”她突然转向我,身体微微颤抖。
经她这样一说,我才认真观察她的旗袍:蓝香云纱嵌玫红蕾丝滚边,虽说旧了点,但做工非常精致,一针一线、一扣一绲都恰到好处,巧夺什么工。即使我在技校再泡十年八载也到不了这个境界。如果能有机会跟大爷爷学一手,那该多好!我特么的在瞎想什么呢!
“抱歉,美女,刚才说了,我这里只卖成品衣服。”我连忙解释,低头抻了抻身上发皱的衬衣。
“你会的!你的手艺是做旗袍的裁缝中顶好顶好的呀!我身上的就是你做的,难不成你忘了?”她泪光点点。
“呵呵,你可能记错了。你这身行头我真做不来,不是我不想挣这钱。要不,你去别家看看?”我把目光转向窗户,不敢与她那双幽怨的眼睛对视。
“阿祥,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菲儿,你的菲儿呀!”她突然紧走几步,倒进我怀里,泪流满面。
“美女,小姐!”我大窘,“咱别激动好吗?别激动!咱有话好好说哈。如果你非要在我这做旗袍,办法,办法应该还是有的!”奇怪,一阵凉意从胸口扩散开来。
“阿祥,你个狠心贼!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石旁苦苦等你,始终见不到你。好哇,原来你竟然———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她的拳头暴雨点般落在我身上。
“美女,美女,你可能搞错了,我不叫什么阿祥,别人都叫我阿国。”我脸红脖子粗,使劲挣脱,竟一时不能。这万一让阿丽看到,我就死定了。“不信你可以打听打听,我真不是你的那个什么阿祥啊!”
“阿国,你这个混蛋,趁我不在,你竟然勾搭上了别人。”阿丽不知何时站在我背后,怒眼圆睁。真是想曹操曹操就到!
“丽丽,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嘛!”我拼命把头向后扭。
“狗男女!”“啪”一声脆响在我脸上炸开,阿丽气急败坏。
“你是谁?凭什么打我的阿祥!”那个女人突然抽身,一闪掐住阿丽的脖子,将她慢慢提了起来。“阿国……国,救我……”阿丽绝望地看着我,缓缓流下眼泪。
“快放开她!”我死命也掰不开她的手。情急之下,张嘴给那个女人的胳膊狠狠来了一口。
“啊,你,你不是阿祥,阿祥不会这样对我的!”那个女人顿时松手,一下子瘫坐地上。
“可你为什么与阿祥长得那么像!”她那双美丽的凤眼突然暴射出两道寒光。
“早跟你说了,我不是你的阿祥。这有什么奇怪的,天下长的像的多的是。”我过去扶起阿丽,心头不禁打了个冷战。
“这把剪刀哪里来的?快说!不然,我,我杀了你们!”那个女人拿起打翻了旁边的工具盒中的一把旧裁剪刀抱在怀里。
“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这是我大爷爷留给我的。怎么啦?”我抱着瑟瑟瑟发抖阿丽缩在角落里吼道。
“你大爷爷叫什么,快说!”
“张朝祥。”
“阿祥呀———”那个女人伏身地上,肩头剧烈抖动,让人心痛。
而我发现她右胳膊我咬的地方流血了,黑色的!!!
这个女人不是个人?!她是个———我与阿丽对视了一眼,差点昏了过去。
“别怕,你快告诉我阿祥的情况,我保证不伤害你们。”她慢慢站起身,整理好衣服。
小时听奶奶说,帅气的大爷爷在解放前有一阵可风光了。一个人在南方大城市里开过一家裁缝店,专给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大小姐、阔太太们做衣服。偶尔春节他衣锦还乡,见人就甩一张孙中山,大家都羡慕得要死。村里几个本家年青人就商量去找他,大爷爷吃肉,他们就喝点汤水渣渣。
谁知他们还在做着春秋美梦,大爷爷竟回来了,不过是被人死狗一样抬回来的,昏迷不醒。后来人醒了。问他,他灰着脸什么也不说。问题是他没钱了,更要命的是精神开始也不正常,后来越发严重,一会哭一会笑,还拿着把带回来的大剪刀朝人乱舞,仰天大吼大叫,没人懂他在说什么。
大爷爷发疯时,我爹说他们小孩子就远远围观,既害怕又好奇。胆大的朝他扔土块,吐口水。大爷爷就追他们,他们就撒丫子拼命地跑。他好像始终追不上。
大爷爷偶尔也有清醒的那一刻。他就买布低头做旗袍,好像给我奶奶做了一身。我爹跟我娘说我奶奶拗不过收下了,不过从未见她穿过。那衣服套在身上羞死人了,再说干活也不方便,我爹说。
有一天大爷爷疯疯癫癫手舞足蹈出了村子后再没回来。后来又被人发现抬了回来,不过这次是一具硬梆梆的尸体,夜里死在一条水沟里。
村里有人说,这都是黄鼠狼精给闹的,复仇呢。上次大爷爷回来时,屋里打死过一只通身金黄的大母黄鼠狼。另一条公的频频回头哀嚎,恨恨地跑掉了。
不过,人们在给他换寿衣时惊讶地发现他胯下男人的那玩意没了,像被人割了!
按族规,这样的人是没资格入祖坟的。后来到底埋哪了,我就不清楚了。
那个女鬼,不,那个漂亮的菲儿,要求我们陪她去千里之外的三爷爷坟头走一趟。她再三保证不会伤害我们。
别无选择。我们踏上了返乡之旅。一路上她不吃不喝,却喜欢静静地看着挤在一起的我们。说实话,她比阿丽漂亮多了。如果她是个人该有多好哇!
到了老家,我们虽反复打听,也无法确定具体的埋葬地点。当年参与埋葬大爷爷的人也就二三个,都死了。其他人也只知道大概的方位。
“这是天意吧,或许我们无缘再见,即便是地下。”菲儿叹了口气,站在河堤上,看着眼前漫长、萧瑟的河道,“七天时间已到,我也必须要走了。不过,临走前你们可以满足我一个要求吗?”她转过头来,泪眼盈盈。
“你说吧!”我不假思索,没看旁边的阿丽。她可能大概应该不会要我们的小命吧。
“你可以抱一下下我吗?”她慢慢闭上眼,泪水滑落。
我上去轻轻把她揽入怀里……
“谢谢!祝你们白头偕老、永远幸福!”她起身,掏出一方手帕轻轻拭泪,然后冲我们嫣然一笑,挥挥手。一阵风起,树叶飘落,像开了扇金色的门,她轻轻走了进去消失了。
这一切就发生在眼前。
“阿国,你觉得大爷爷与那个菲儿会有怎样的故事呢?”阿丽抬头问我。“我不知道,不过那应是一个浪漫而极心痛的故事。”我吻了一下阿丽的额头。阿丽转身紧紧抱住我,流下泪来。
后来,我们将大爷爷的坟头重新堆起,就在菲儿飘逝的地方,并立碑刻上他俩的名字。
后来,我与阿丽比葫芦画瓢努力做了几件旗袍,然后一一焚烧在他们的坟前。
后来,我与阿丽离开了那个繁华都市。再后来,我们回乡结婚生子。
有一次坐在院子里,阿丽抱着孩子笑着问了我个问题:为啥我会长得像我大爷爷?我一时被问住了。
“你这个问题也太无聊了。”后来我干笑了几声,出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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