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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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年的夏天,我像一棵被烈日晒得快要气绝的玉米苗,整天蔫头耷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等待命运的宣判。病室总共有三张床,其他两位病友都是六七十岁的男性,听说家是附近的,每天早上来输完液就回去了。而今天也一样,我的还有一瓶他们就走了。
窗台边站着我的父亲,最近这几天,他每天都这样板着脸,呆呆望着窗外出神。由于长时间不休边幅,一张亳无生气的脸,胡茬乱草丛生,才四十五岁的他,看上去像六十多岁的老头。
窗外除了像森林一般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外,便是小商小贩们自以为很魅惑的吆喝声,以及各种机械声和喧闹声的组合,他们暮暮朝朝在这个大花园中,按照自己的轨迹,追逐着自己的追逐,快乐着自己的快乐。从父亲脸上那忧郁的表情我知道,这方乐土并没有俘获他纷飞的思绪,他的心早已穿过高楼的夹缝,离开这座陌生的城市,定格在一百公里外的村庄。
父亲陪我来治病快一个月了,家中只有母亲、二弟和小妹三个人,在无任何通信工具的情况下,交流成了一种奢望。惦挂家中亲人的安危,担心田地会长草,很自然地成了他心中的一个疙瘩。而在姊妹三人中,作为老大的我,心情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我惦挂着我的小伙伴和叔叔阿姨们,我惦挂着那一堆还没动过的假期作业,似乎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治愈内心的孤独与烦躁,我盼望着自己的病快点好起来,但我同时又盼望着马上出院。
我之所以产生这种矛盾冲突,主要还是有以下两个方面的原因:第一,父亲跟我说,交进去的五千块钱,像流水一般快完了,听医生讲,最多只够维持三四天。这无疑是件骇人听闻的事,难怪平时乡里乡亲的,一提起要进医院就瞪眼咋舌,宛如要剖腹挖心似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们的担心,明白了什么叫做“生不起病”。这笔钱对于我这个普通农民家庭来说,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它是父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东拼西凑借来的,我怕再这样折腾下去,我的家就真的要变成一个无法填起来的无底洞。第二,我实在有些想不通,我不过是得了慢性胃炎,又不是什么魔鬼上身,或是令人谈虎色变的绝症,它怎么就那么顽固?怎么就没有一点改善?我开始怀疑医生的水平太烂,太臭,亦或是他们故意身藏不露,把我当成了蚕宝宝,慢慢养着让我吐丝,等到丝快吐完的时候,再搬出看家本领把我弄好。但不管是哪一种原因,我都不想再继续耗下去。
可是父亲早就计划好了,当他听我说要出院,显然并不赞同,他认为只要再稍稍坚持一下,或许就会出现良性循环,我的病就能被一把抓掉。为了减轻我的心里压力,他尽量装出轻描淡写的样子说:“我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每天无非就是去食堂给你打打饭,输完液的时候帮你拔一下针头。其实,这些事情你自己都可以做,年轻人还是要锻炼锻炼才行,不能老指望着父母。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是小事,你安心住着,我明天赶早就回老家,把家里那头大牛卖了换点钱,再来给你交医药费。”我一听心里急了,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再说家中所有的田地全靠那头耕牛,如果真要卖了,我们全家岂不是要去喝北风,撇下这些暂且不说,最重要的是我对负责我的医生已经失去了信心。
为了使事态朝着我的方向发展,我准备攻心为上,并饶有兴致地对父亲说:“怕就怕不知道得的是什么病,现在已经清楚我得的是慢性胃炎,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还不如回去到药店买些药来服用,不仅比在医院里划算,说不定效果还更好。住在这医院里面,凭空就多出一些伙食费,床位费,服务费……等许多费用,这些开支用来买药都够我吃上几个月了,再说这医院的技术也太差了,都已经住了那么长时间,我感觉跟刚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什么分别。”经我头头是道这么一说,父亲也觉得有些道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行,我现在就去和医生打个招呼。”看着父亲走出病房,我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
回到家以后,我边服药边争分夺秒做暑假作业,等作业完成后,又对初一、初二的课本大致复习了一遍,以便为开学作准备。在放假之前班主任就强调:“初三学习任务重,时间比较紧张,而且每一门功课的难度也有所增加。我希望同学们认真一点,抽空复习一下,只有把初一、初二的基础打好,进入初三的时候,才不会感到很吃力,中考的时候也才有继续升造的机会。”而我觉得班主任的这番话也蛮有道理,特别是对“中考”这个词感触颇深,虽说不比高考那般残酷,但也算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每年都可以看到,有一部分人到达这个拐点的时候,才十六七岁的花样年华,就终止了学业,不得不帮着父母做家务或是下地干活,然后取妻生子,最终在山沟沟这座亘古不变的城堡,这座属于老一辈人的天堂,默默终其一生。
我当然最不希望自己走到这一步,因为这座城堡太小,它束缚了我的手脚,也困住了我的梦,它不是归属,它只是走向远方的跳板。虽然我不太懂“知识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这些大道理;虽然我挨不上“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这些伟大理想,但最起码我知道“读书可以改变命运”。就像父亲从小就常常对我说的,“你要好好读书,不能贪玩,只有这样,你才能走出这山旮旯,到远方去挣更多更多的钱,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要像我和你妈,文化也没有,一辈子只能在这穷山沟里,靠几亩地累死累活来勉强过日子。”小的时候只是当作耳边风,随着年龄的一天天长大,直到现在上了初中,我总算明白了学习的重要,也理解了父亲为什么老是把这些话挂在嘴边。特别是一想起父母或是乡邻们晨炊星饭,迎着严寒酷暑年复一年,在山前山后劳作的画面,更是令我为之唏嘘,震撼于刀耕火种的艰辛;更是让我坚定了父亲所说的话,走出去才有出路。
正是有这股动力作后盾,再加上青春赋予我的年少轻狂,我杠上了身体发出的抗议,毅然在收假的时候,照常去上学。因为念及家庭条件的困难,很多时候,除了每月三四十块钱的零花钱,我不敢开口向父母要更多钱,实在坚持不住的情况下,才去买点药来缓解一下疼痛。可好景不长,就在有一天开家长会时,父亲被班主任叫去了办室,出来的时候他把我叫到一边,铁青着脸说:“你咋这么倔呢?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身体不好就不要来了。刚才你们老师对我说,你经常上课打瞌睡,注意力不集中,学习成绩一天不如一天,而且上体育课的时候,有好几次晕倒。他们怕你出了问题学校承担不起,坚决要求我把你带回去,等病好了再来上课。”我惴惴不安地说:“再有两个月就放寒假了,要不你跟班主任说个情,等放假再回去治疗。”“说什么说!身体才要紧。”父亲有些生气。
我虽然有些不情愿,可班主任说的也没错,我的确感觉自己越来越糟糕,即便我常常提醒自己,要振作精神,但总是身不由己。
走出校门的那一刻,我大脑一片空白,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回头看了一眼那窗明几净的教学楼,那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深深意识到,此去前路茫茫。
果不其然,等我身体彻底康复已经是一年后,假如要继续上学,就必须从九年级开始,但到中考的时候,我已经年满十八点五周岁,按照中招政策的规定,高中入学年龄不能超过十八周岁,也就是说,我与学校已无缘。
曾经的雄心壮志到此夭折,我只能如同一只铩羽的小鸟,放弃了要从这条路飞出山沟沟,去向远方的梦想,并在郁郁寡欢的日子里,盼望奇迹的出现。
望着我脱去了校服,换上象征农民的粗布土衣,一直对我抱有信心,认为我将来必定能扬眉吐气的父亲,仿佛一下子洞悉了我将来的全部人生。他不得不接受事实,硬生生熄灭曾经寄托在我身上的希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此不再提读书学习的事,并让我跟在他和母亲的屁股后面,到田间地头去体验生活,但我始终不能进入角色,常常身在曹营心在汉。
青春如同高速运转的齿轮,在花开花落的更替中渐渐磨损;时光如同滚滚的东流水,在朝来暮往的枯燥中匆匆远去。我依然在山沟沟永不更改的小路上,踩着父母的足迹前行,并趟过了三个春夏秋冬,来到二十一岁的天空下。
烈日当空的中午,我又跟着父母下地干活,不过是浅尝辄止,看到旁边有一棵葱笼的垂柳,就跑到它那绿黄色的伞盖下,享受空调般的美意。父母也不管我,他们认为我是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风吹日晒,常常叫我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并且还说,慢慢来,以后会适应的。而我也知道他们对我的关心,看着他们那挥舞的锄头,我心里甚至在想:其实,他们两个也挺不容易,在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情况下,仅仅靠着手工劳动,盘两头牲畜,开几亩地,就撑起一片天空,不但让我们三兄妹有衣穿,有肉吃,而且还把一个家护理得像棵茁壮成长的花树,芬芳馥郁,一天比一天有生机,真的是太不简单了!
就在我想入非非的时候,小路上走过来一个穿蓝衣服的少妇,个子不高,矮胖矮胖的,看着就面熟,好像是山前面那个村子的,老远就朝母亲打招呼:“哟……嫂子在薅包谷草哪!我本来要上你们家的,看你们在这里就直接过来了。”“嗯……小香!趁天气好,挖起来的杂草容易晒干。”母亲抬头回应着。
看母亲的样子,似乎知到对方的来意,等对方到了跟前,便放下手中的锄头说道:“天气忒热,歇会儿。”两人不约而同地环视了一下,就朝不远处一块背阴的草坪走去,并摘了一把枝叶放在地上,当作垫子坐了下来。
我离她们虽然不远,但她们似乎是故意放低了声音,在那里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从她们有意无意瞟我的目光,以及那神神秘秘的样子,我料想事情肯定和我有关。时间不长,大概也就二十来分钟,那个叫小香的便起身走了。
后来从父母的谈话中我得知,小香的真名叫付芝香,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按辈分来论,我应该叫她婶婶,她是受父母的委托,来为我牵线搭桥,并提供优质服务的,那天就是为报喜而来。而我根本不知道二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萌芽了为我觅寻革命伴侣的构想,更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和付芝香有了私通。按理说,这是关乎我个人幸福的终身大事,我应该知道,或者说他们应该事先告诉我,但回头想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毕竟方圆几十里,在我的印象中,婚姻的生杀大权,向来都是掌握在父母手里,他们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除非你能在学习上一往直前,离开父母的管辖范围,否则,务农在家的青少年,定了娃娃亲或是过早结婚的并不在少数,所以如今放在我身上也就见怪不怪了。
母亲告诉我说,付芝香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以及做红娘建立的外交关系,已为我访到一个生辰八字,以及年龄等各方面都很靠谱的女孩,她是叶家沟一户姓叶的姑娘,人们都叫她麦芬,而且她父母也同意这门亲事。时间已经定好了,到时候付芝香会带着女方到家里来,让我们两个年轻人碰碰头,进行一下面试,走走过程。而父亲也在旁边人云亦云,说他跟女孩的父母也有些交情,人家姑娘不仅勤劳贤惠,而且人又长得如何如何讨人喜欢,好像是集西施、貂蝉等基因于一身似的,在那里说得天花乱坠。我真不知道二老是不是想孙子想疯了,还是付芝香给他们灌了迷魂汤,但不管情况是否属实,我也只是“嗯……噢……啊……”的勉强附和,似乎对我的内心根本激不起一点浪花。
见面的那天,天空非雾非烟笼罩着一层薄纱,太阳也是“犹把琵琶半遮面”,门口田地里的玉米有一米多高,正在快乐地向上拔节,放眼望去,到处一片生机勃勃,绿意盎然。中午我还在厨房吃饭的时候,就听母亲在堂屋说:“快进来!我们刚放下筷子,走……过去吃饭。”“谢谢嫂子!不用了,我们才吃过。”一听是婶婶的声音。我偏头瞟了一下,见有个女孩跟着,瞬间明白了。
父亲见我吃好了饭,抿了一口碗中的汤说道:“洗两个杯子,去给她们泡杯水。”我很不情愿地进了堂屋,趁着找杯子的功夫,偷偷看了看紧挨婶婶坐着的女孩,她身穿玫红色外套,配一条黑色喇叭裤,鹅蛋脸,杏儿眼,乌黑的短发扎着马尾辫,个头在一米六五左右,身材微胖,长相一般,并非父亲大吹大擂所描绘的蓝本,顿时让我的眼球失去了光泽。但为了不显山露水,让对方看出我有眼不识泰山的小心思,为了不触发父母恼怒的神经,为了维护和谐的大局,我还是耐着性子,尽量挤出一丝笑容,表现出彬彬有礼的姿态。
当我把杯子擦干净放在茶几上,正陪婶婶她们拉家常的母亲,回头看着我道:“糖在厨房的碗柜里。”她说的“糖”就是“白砂糖”,我们这里的农村家庭就是这样,有客人来的时候,如果是男的,就沏上一杯茶;如果是女的,就沏上一杯糖,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性的待客之道。要不是母亲的提醒,我差点就忘了男女有别,来个眉毛胡子一把抓,整一杯茶水奉上,如果真是这样,其结果可想而知,人家肯定会婉言谢绝。在我把水杯递给女孩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忸怩不安地接过杯子,我们相视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接着我便默默走开,径直来到后山摘杨梅,以打发无聊的时光。
愁云满天,我的内心如一团乱麻,被风卷着肆意飞舞,最后飘向渺无人烟的森林,渐渐迷失了方向。我知道,这一切之所以来得如此之快,根源全在我,要不是当初的一波三折,此刻我可能像其他同龄人一样,正置身于朗朗书声的校园,做着奔赴远方的梦想。但事已至此,我迫切希望这次情感面试未能获准通过,这样我就有足够的时间和转环的余地,去思考,去寻找出路。
等我从山上返回来的时候,父亲在院子里劈柴,母亲则在门口捣鼓着针线活,屋内空无一人,婶婶与那个女孩已经走了。我倒了杯水坐下来,看着母亲那得意洋洋的神情,以及父亲那挥洒自如的斧头,感觉事与愿违,内心顿时充斥着一股压郁感,思来想去,也只能像傻大姐下棋,走一步看一歩。
然而,故事的情节往往环环相扣,既有开局,就必有发展。
夜幕降临时,我拿着塑料壶正往煤油灯里添油,坐在火塘边抱着水烟筒的父亲,忽然抬头看了我一眼,慢吞吞地说:“一个人……不要吊儿郎当的,既然人家女孩子已经答应了这门亲事,这路就要走起来,你都这么大人了,我们做父母的不可能养你一辈子。头发不要整得像个鸡窝,有干净的衣服找件换一下,你婶婶叫你明儿早上,跟她一起到麦芬家一趟,算是认认门户。”说着又低头“咕噜咕噜”吸起了水烟筒。母亲弯着腰拎起火塘中央三脚架上沸腾的水壶,一边往热水瓶里倒一边说:“要去也不能空手空脚的去,不管什么小东小西都要带上一点,要不然脸往哪儿搁?”“把楼上柜子里的烟酒糖茶带了去,另外再给付芝香包一个六十六块钱的红包。”父亲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而我听父亲这么一说,忽然想起有一天无意中打开柜子,曾经瞅见里面有东西,仔细瞧了一下,白色的塑料袋里有一条小春城,一瓶白兰地,一小袋白糖和一包茶叶,当时我还以为是买来自个享用的,想不到是未雨绸缪。
次日东方刚露出鱼肚白,母亲就催着我起床,等我吃完早点,她把一个黑色背包递给我说:“这是给麦芬家的,小心不要磕碰到。”接着又递给我一个用红纸折叠成的红包,“这个拿给你婶婶,里面有六十六块钱,不要忘了!另外去了人家要放活泼一点,不要太死板。”“知道了!”我很厌烦地答应一声,就头也不回地朝婶婶家去。
才到村口,就见婶婶早已在路边等候,她背上背着几个月大的宝宝,右手打着淡蓝色雨伞。在打过招呼、递上红包后,我们便一前一后继续赶路。
蜿蜒曲折的小路,恰似舞动的龙蛇,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穿梭在蓊蓊郁郁的山林间。婶婶见我一直大气不出,便故意找话茬,听她说,麦芬家一共四口人,父母都已六十多岁,有一个哥哥未婚,三十多岁。而我如同奔赴战场,只想着如何破解危机,那有心思听她胡扯,实在迫不得已才吱一声。
我们如同蜗行牛步,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终于看到婶婶说的叶家沟。零散的瓦房座落在山洼里,看样子也就四五家人,房屋周围是玉米地,青一色的玉米才想张口吐穗,两边是直上云霄的大山,也难怪叫做叶家沟,乍一看如同得道之人隐居之地。顺着婶婶手指的方向,我们径直来到了麦芬家房屋前,而她家那只像个大土豆的黄色卷毛犬,简直把我当成十大恶人之一,一直朝我狂吠,表示出激烈的反感和不欢迎,我不禁在心里骂道:真是丑狗多作怪。正在这时,麦芬从屋里出来,边喝斥着“小老怪”边把我们让进了堂屋。
麦芬的父母和颜悦色,对我嘘寒问暖,好像我的亲爹亲妈,使得我这个从不会唱戏的局外人,为了把事情敷衍过去,不得不装腔作势唱起了红脸。原本我已经想好,吃了午饭就作急流勇退,可在他们的极力挽留下,我也不好再坚持下去,毕竟过满则亏,我生怕得罪他们,而若恼我的父母和婶婶。
麦芬的哥哥大波对我也是另眼相看,还真把我当作了未来的妹夫,他见时间尚早,便走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兄弟,闲着也太无聊了!走……我带你上山去捡菌子,晚上用来做下酒菜。”“行!反正也没什么事。”我心不在焉地跟着他出了门。
从未喝过酒的我,晚上在大波的忽悠下,破天荒头一次和他较上了劲,频频过招后,最终不省人事。迷迷糊糊中,我跟一个若隐若现的少女纠缠在一起,她的身体散发着淡淡的花香,她的肌肤是那么的丝滑柔软,但我就是叫不出她的名字,也看不清她的容颜。伴随身体的不停颤动,我感觉飘飘欲仙,而她却在声吟中滑进我的肉体,溶进我的灵魂,直到汗渍润湿,心力交瘁,我才猛然惊醒。刚想一咕噜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竟然没穿衣服,四周也是一片漆黑,原来夜已深。我又急忙缩进被子里,大气不敢出,努力回忆着,为什么我会在床上呢?是谁干的?可我只记得昏黄的煤油灯下,和大波在桌上喝酒的事。那为什么身边还多了个人?并且还有一股少女才有的芳香,蓦然想起刚才那些模糊的片段,我不禁心里一颤,难道这是她的床?难道我对她做了那事,顿时我心里全明白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看了一眼正在熟睡的麦芬,带着负罪感小心翼翼走出了卧室,悄悄来到中堂的侧门边伸头看了一下,还好只有麦芬的母亲一个人起来,她正在生火,火塘边放着水壶,好像是准备烧水。我再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谎称身上不舒服,要赶回家去买药,就匆匆告辞,仿佛刚脱险的可怜虫,脚下生风,一溜烟回到了家里。
友谊的桥梁既然已经架好,并且可以自由通行,我的父母和她的父母自然是其乐融融。即使两地相距有八九公里,而且走的都是崎岖不平的山路,也阻挡不了“天涯若比邻”的那股热情,我才结束行程他们就开启了互访。而我自从上次去了一趟后,就再也没有去过,到现在已经有两三个月了,仍然心有余悸,好像暗处随时都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的确那事太荒唐,太冤,太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它让我难以启齿,更让我感到愧悔和自责,我只希望不要再往纵深发展,不要再一错再错。
这天傍晚,我一放下筷子就钻到楼上把煤油灯点燃,继续翻开梁羽生的大作《七剑下天山》,并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正打得激烈的时候,无意中听到楼下传来婶婶的说话声,我想,这大晚上的来不知又要刮什么风。我敏感地竖起耳朵,但也只听到突头突脑的只言片语,“一会儿是住院,一会儿是借钱,一会儿又是彩礼。”反正事情好像不简单。
听到“吱呀”的开门声和婶婶离去的声音,我吹灭油灯,打着手电筒下了楼梯,人未到声先到:“我婶婶来做什么啊?”“麦芬她妈生病住院没钱交医药费,想来给我们借又觉得不好开口,便递话给你婶婶让她来。”父亲“吧啦,吧啦”吸了两口旱烟袋说。我心里一沉:“那你借了没?”“你想想,这种关系给可能不借嘛?总共借了三千六。”父亲顿了顿又说,“这还不都是为了你,难免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要和人家商量过彩礼的事情,现在给她也是一样。”我一听蒙圈了,如同哑巴吃黄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无风无雨过了一个月,老人家康复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就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他灵光一闪:反正他家也同意了,彩礼也收了,何不趁这次去探望的机会,把孩子嫁娶的事情也给排上日程。打定主意后,他对母亲说:“麦芬家妈今天出院,你明儿赶早去探望一下,顺带问问他们的意见,看能不能择个吉日,把他们两小个的婚事办理一下。”“瞧你那个笨脑壳,这事我怎么好说?赶明个儿我问一下付芝香,看她有没有时间和我一起去,由她探探口风再作打算。”“行!也没什么东西可拿的,就把家里养的土鸡捉一只带了去,也算是尽到了自己的一份心意。”
我在隔壁房间听到他们的谈话,仿佛世界末日将临,内心感到无比的恐慌和无助。难道我就真的不能自己作主吗?难道我的青春就这样交搁了吗?难道我就这样继承他们闭门造车的光荣传统,娶妻生子,然后在这山沟沟完成可歌可泣的一生吗?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但始终想不出答案。
母亲探望回来后我也没多问,反正问也白问,说不说都是万事如意。
而奇迹总是伴随厄运出现,就在我把心一横,打算随波逐流俯首认命的时候,不承想天上掉馅饼的事,真的就让我给赶上了。
这天下午,我正在山上放牲口,突然闷热的天空渐渐暗下来,伴随着惊雷声,不时有闪电划过长空,眼看就要下雨。我急忙吆喝着牲口往家走,半路上忽然被村委会的调解员老张叫住,并把盖有邮戮的一封信交给了我。带着疑惑与好奇的复杂心里,回到家我就躲进卧室,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拿出信笺从头至尾涉猎了一遍。原来是表哥寄来的,意思是说,他现在在卷烟厂担任副总经理,他们仓库人手比较吃紧,打算对外招骋两名仓管员,叫我要把握这个难得的机会,不要在家里鬼混。我抑制不住内心的狂跳,反反复复读了两遍,确定无误后,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一下子就卸去了千斤重担。我看了看窗外下着的毛毛雨,又撩起袖子看了看手表,才四点半,赶紧撑着雨伞向村委会跑去,并借村委会的座机和表哥取得了联系,约好一个星期后他开车来接我。
曾经灰暗的天空,又升起了灿烂的朝阳,它正照亮那神秘而充满诱惑的远方。为了即将开启的幸福之旅,为了奔向我梦中的乐园,值此人生的紧要关头,我不再心软,毅然决然地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恰好第二天麦芬在她父母的撺掇下,来叫我去帮她家收包谷,我不由得心中一亮:我还想着如何去找你呢!你竟自投罗网。于是,我把她带到旁边的小河边,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在一起不合适,还是分手吧!况且我还不想结婚,想出去闯荡一番再说。”她一愣,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大半天才开口说话,央求我留下来不要出门,见我不懂得怜香惜玉,死活都不肯回头,就和我发生了争吵,最后她抽咽着离去。
天色刚近黄昏,大波忽然带着两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气势汹汹地找上了门,说是他妹妹回去后就喝农药身亡了,肯定是我害的,指名道姓大声嚷嚷着要我偿命,那阵势仿佛要把我千刀万剐一样。我父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慌慌张张从屋里跑出来,惊讶地瞪眼看着我,而我也着实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吓了一跳,等稍稍平静后,就把上午和麦芬说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听我把话说完,父母的内心也很复杂,但悲剧已经发生,无论说什么都已枉然,父母只好尽量不与对方发生言语冲突,低三下四劝对方息事宁人,而两个妇女则撕扯着我的衣服不依不饶。
争吵声惊动了左邻右舍,昏暗的灯光下,屋里屋外瞬间聚集了十多些人,了解事情真相的乡邻们,都说这是意外,根本不能怪我。但对方已经急红了眼,根本不管什么大道理,坚决要我负责,要让我偿命,死咬着不松口,一直嚷嚷到深夜才散去。
回去后的叶家人,并未就此善罢甘休,他们应该是天一亮就去派出所告发我,还没到吃中午饭的时间,所长白锋就带着两个同志找到了家里,并对我和我的父母进行了详细的询问。走的时候所长对我说:“年轻人!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如果事情真像你所说,是不需要承担责任的,我们会对事故原因进行认真的核实,至于什么时间调解此事,到时候再通知你。”站在我旁边的母亲连忙接过话头:“太谢谢你们了,民警同志!孩子年纪小,又听话,绝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希望你们帮帮他,还他一个清白。”“好的!好的!大姐你家尽管放心,我们决不会偏袒任何一方,一定会给你一个公平合理的结果。”白所长边走边说。
望着民警离去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
两天后,这次命案在派出所进行了调解,事故的全部责任由叶家承担,但我需要承担一定的经济补偿。最终父母同意放弃三千六的彩礼,还有平时零零碎碎给对方的财物一千多元,事故方的家人也在民警的多次沟通下,表示愿意接受,这场不幸的遭遇就此尘埃落定。
值得庆幸的是我的梦想终于开启,我的人生终于起步,心灵的桎梏得到解脱。我带上行囊,在父母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坐上表哥的车子,奔赴梦寐以求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