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寻找美味男子(1)
第一种滋味 煎饼果子的薄脆
2012年的春天,这城市正在修建六号线,青年路和朝阳北路变得异常拥挤,交通行进速度的缓慢,对于我们这些占道经营者来说,是非常好的商机。
每个公交车站都有十几辆小吃车,烤冷面、煎饼果子、鸡蛋灌饼,油炸臭豆腐,麻辣烫串串车,烤香肠,公交车来得慢而集中,进出站的速度也很慢,等车的人们一边抱怨着,一边吃着,等着,空气里混杂着各种调料的味道。
3月17日下午三点,是阳光最好的时候,我站在我的煎饼果子小车后面,又看到了她——程云诗,她已把披肩长发盘起,穿着一件浅灰色亚麻衬衣,她的样子变了,但是气质没有变,脸上保持微笑,眼神中不时闪过一点忧郁,她开着一辆蓝色的polo。
这一刻,我知道她根本没认出我,我没有敢叫他的名字,我的手甚至有点发抖,幸好,做煎饼果子的动作已经熟练得不需要经过大脑,双手仿佛自己在忙碌,摊料,刮饼,打鸡蛋,加酥脆,刷酱,起底,折叠,铲开口,装袋,一串动作做完,不到四分钟。我赶快拿着包好的煎饼果子给她送到车窗口,她递给我五元钱,说“不用找了。”
我默默点点头,甚至不好意思说“谢谢。”我怕她没有认出我的声音,就把我当成个路人,我会加倍觉得羞耻。
她对着煎饼果子吹了两口气,然后一口咬了下去,薄脆碎裂的声音,在我听起来就像回声响起。
她慢慢嚼了两口,竟然好像在认真品味,我能看到她的表情有点习惯性的失望和放松,她抬头看我还站在车窗前,礼貌的笑了笑,“师傅,打听个事儿,听说你们这片的小吃摊挺密的,是不是还有几家做煎饼果子的?”
我知道我不得不开口说话了,我觉得如果我想要试着改变声调,一定也会很滑稽,所以,我尽量平静地说“从花鸟公园到青年城这一路,七个公交车大站,有十二个卖煎饼果子的,我们这一站就我一个,因为我的服务特别好,别的煎饼果子摊争不过我,我除了卖煎饼果子,还能指路,帮着换零钱,推荐电影和书,代购,帮人找狗,甚至代收快递。”
她笑了“你这么能干,只卖煎饼果子可惜了。”
我发觉她没有认出我来,无论是样子还是声音,反而平静了,是的,死透了就平静了。
“让让路!让让路!让让路!公交车进站了!”车站的“交通志愿者”大爷高喊了起来,各摊位车和停在路边买东西的车都动了起来。
我鼓起勇气,从上衣兜里拿出名片盒,推出一张递给她,“这是我的名片,您要是住在附近,就算不住附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名片上写着的没写的,都可以找我。”
她笑着接过名片,回到驾驶位,起车,离开了车站,我跑回我的煎饼车摊,正在排队的几个人看着我都露出各种笑容,一个姑娘说,“老板,你看到漂亮妹子,话就特别多。”
我笑了笑,“排队的五位,每人免费加个蛋。”她们都笑了起来,我觉得空气里忧愁的味道都被她们冲淡了。
这一天,生意到底怎么样,我并没有感觉,我的主观在漫游,一切工作都凭本能和条件反射去完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个时刻又会忽然碰到她。
晚上九点,是吃路边摊的最高峰时刻,只不过,往往是硬货才最受欢迎。
路边摊界也有快餐和正餐的分野,七点以后,麻辣烫车,烧烤摊,板面,现炒现卖这些大车开始登场。我们这些小车的快餐买家,基本只是陪练,必竟,有的人会点了点了烤串,又来个煎饼果子,然后要求把烤串卷进去,我卷过各色各样五花八门的配料来创作诡异的煎饼果子,包括脆皮巧克力冰棍……
九点一刻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那是个我一直存在手机里,却五年没有响过的熟悉的号码,她竟然一直没有换手机号,当然了,她是在等着某个人再打电话给她吧?
“您好,请问有什么能为你服务的?”我装作不认识她。
“你还真是职业啊,我是下午在你这里点过餐的,你给了我名片,哦,也许你给过许多人名片,我是那个开蓝色polo车的。”
“我记得你,笑容很好看的姑娘。”
“你的本日营业应该快结束了吧?有时间见个面聊聊吗?”
“当然,你在哪里,我半个小时到?”
“离你不远,青年城三楼的Costa咖啡。到了电话我。”
“好的啊,我这就准备出发。”
挂了电话,我又忍不住责备自己,半小时的时间有点紧张啊,幸好,我的摊子车是电动车,我十五分钟到家,把车锁在小区的院子里,闻了闻自己身上,满是路边摊的味道。但是,我知道我就算换了衣服洗了澡,在她面前依然是个卖煎饼果子的。
我马上出小区,打了辆黑车赶往青年城,青年城是这条主干道上的地标之一,用我相熟的小蘑菇小姐的话说,就是最靠近郊区的摩登商场,商场里面聚集着周围五公里内的各种小白领,学生,纳凉的附近居民。他们在这里约会,她们在这里做梦,等着品牌店特价,掐着表等着楼下的日商超市的九点后特价,寿司盒,意大利面,烘焙面包都在那一刻开始半价。
我进了青年城,马上进了一楼的Gap,快速抓了一条休闲裤,一件体恤衫,买单,进更衣室换好,把沾满地摊油烟味的旧衣服放在购物纸袋里,直接上楼。
她就坐在Costa咖啡外厅的最外侧,一眼就可以看到她,她的目光扫过了我,却没有停留,我想,她连今天下午见过的我的样子也不记得吧。
我主动向她挥挥手,她看到了我,认真看了一下,微笑着也对我招招手。
我来到她的桌旁,坐下来,从我接到她的电话,到赶到她面前,我用了42分钟,等了五年……
她拿出我的名片,晃了晃,“你还兼营搬家?我要是早几年认识你就好了。”
我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要喝点什么?我请客。”她站起来要去吧台点单。
我看到她的桌上放着的是店里的瓶装果汁,而不是咖啡。
我说“可乐就好,有糖可乐,不要无糖的,可乐和百事都行。”我克制着自己不要过于殷勤。
她漫步走去吧台,很快就拿着两听可乐和一个玻璃杯回来。
她把可乐和玻璃杯放在桌上,坐下来看着我。
“你找我有什么委托?违章扣分,我也能找人。找网上找不到的绝版电影盘也可以。”
她笑了笑,然后语气很认真地问我,“你是个无神论者吗?你相信那些古老的传说吗?”
我觉得有点懵,难道她成了一个卖保险的?传教的?搞传销的?如果真是如此,那这次重逢简直是无比的嘲讽。
“我看漫画书的时候,是相信那些神奇的剧情的,我生病的时候,还是相信医生,我连中医都不信。”我保持谨慎的回答。
“我说的不是宗教,而是传说。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工作和信仰是无关的。我回到平安京半个月了,我的工作需要我大量品尝平安京城的各种手工烹饪的食品,寻找一些出色的厨师,哪怕是街边摊的加工者们。”她一边说着,一边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上有欧式的古老纹章,刀叉与权杖还有钥匙组成的王冠,公司的名称是一家食品公司,她的职务是市场调查员。
“你是想要我帮你四处跑去去试吃,然后给你写报告吗?”
“不,我的工作要求,我必须亲口品尝,但是,平安京的交通情况太糟糕,有些角落街区的小摊,我也找不到。幸好,我在北欧学习的课程里面学到了一点,所有行业都会随着形成规模而建立组织,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一个前站组织者,帮我建立路边摊的分布档案,替我预先去沟通安排每一个路边摊聚集点的试吃请求,当我到达的时候,可以立刻每家尝一口,当然,我可能尝完马上吐掉,因为都吃下去,我的饭量撑不住,希望他们不要觉得是冒犯。”她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平静而淡然,我也捕捉到了一些信息,原来这些年,她出国了。比起她的委托,我更想听听她这些年的故事。
然而,这几年的努力拼搏也让我学会一件事,先做事,后谈人情。
“给我几分钟想一想,我要理清楚你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服务,我能不能做到,要花多少时间多少钱。”
她点点头,保持沉默。
没错,每个行业都有行会,那些不知道行会存在的外行,只是因为不够资格。路边摊以前是帮派必争的地盘,如今,帮派时代早就结束了,但是,靠着路边摊吃饭的人,还是在暗中组建着行会,当然,也有比较商业的说法,叫做原料供应链。
然而,越是不讲个人手艺的小吃,行会规模就越庞大,全城八千多个小吃摊扎堆点,所有卖油炸臭豆腐的,其实只分数于十几个行会,他们的臭豆腐干和汤底都是集中采购制作的,每个小摊只要负责煮熟就行。
像我从事的煎饼果子买卖,因为每个人的手艺火候不同,口味各异,行会规模比较小和纷杂,即使如此,也有几十个流派分别控制着全城各个区域的煎饼果子风格。然而,这些秘密都是加入行会的从业者们必须藏于心底的秘密。如果作出违背行会规矩的摊主,就只能改行了。而且,完全没有暴力制裁,只是一旦上了行会的黑名单,就买不到原料,不管在哪里摆摊,行会肯定会召集附近的煎饼果子摊位去挤压违规者的生意,你卖四块一份,他们就卖三块一份,挤得你没生意,鸡蛋都放臭了,让违约者在任何一个聚焦点都无法立足。
程姑娘只选择品尝煎饼果子,说明她对小吃的秘密也是有些门清的。
我决定认真探寻她的要求,“你是无论哪里有多少家摊位,每种食物都要吃?还是说每次会集中吃一种食物?”
“我希望是每次集中一种食物,如果可能,一次把三十个甚至五十个同种食物摊位集中到一起就最好了,大概需要多少钱?”
“这种把摊主集中到一起的做法,每一次30-50人,价格是人数乘以五十,再加一千的组织费。”
“这个价格我可以接受,不过每一次集中品尝后,我需要一份摊主名单,照片加名字就行,我好打分记录,你也做个记录,防止有人重复参加。每组织一次,需要准备多少时间?”
“只要你觉得这种大海捞针的方式有效,我可以试试尽快给你组织好,你想要哪天?”我是不会轻易给出自己的底线的。
她认真想了想说,“3月20号上午,是最后时限,差不多是三天后,如果你三天都不能组织一次,就没必要做了。”
我马上回答,“三天后我就能给你准备好第一场品尝会。”我心中已经盘算好了,其实不用集合五十辆小吃车,她只是一个人品尝,准备五辆煎饼车就行,每人轮番做一套煎饼果子给她尝,她一次尝五个煎饼果子的时侯,下一轮的五个人就能做好,能让她吃不停嘴。我最快明天下午就能联系好。
她拿出钱包,点了五百元的现金给我,“这是定金,安排好就电话我,3月20号上午是红线,早晚都可以。”
这时,商场开始广播散场通告,已经是夜里十点一刻了。
我接过她的钱,说“我给你开个收条吧。”
她说“不用,定金不用退,你忙这几天办成办不成都该拿个辛苦钱。希望我们合作愉快,如果能长期合作下去,我们再谈谈关于传说是否可信的问题。给你预留一个课题,去查一查中国的上古神话里,女娲和盘古谁的地位更高?”
她说完,就站起身,拿起她的小手包,对我摆摆手,独自离去,丝毫没有和我共同离开的意思。
我又默默坐了几分钟,回味着她说的话,觉得她身上多了许多谜团,我想,我需要在帮她筹办这场试吃会的同时,也要试试调查一下她现在的背景。
我拨通了平时和我在一个站点摆摊卖油炸臭豆腐的三姐的电话,“三姐,我是肉卷啊……我需要你帮忙……”
我听到话筒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我知道三姐又跑去哪个酒吧听地下土摇了……
“歪……我听不清,你来猫live找我。”电话那头,三姐扯着脖子对我高喊,震得我耳朵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