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

2020-05-21  本文已影响0人  六欧

        父亲出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他接受了比两个兄长更高的教育,但由于早年家庭贫寒,无法支持他继续大学学习,因此只得了个高中文凭。他后来在沿海城市从事服装行业,一干就是二十来年,这期间他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事实上,直到我高中结束,他才辞掉工作,回到老家。而那时我已在上大学,大多数时间都在学校。因此,我与父亲真正接触的时间几乎没有,更别说父子亲情了,有的只是那一脉血缘而已。

        在我很小的时候,家里没有电话,父亲每个月会打来两三通电话。那时我的奶奶就会牵着我的小手,爬过一座山,到村上一户人家家里去接电话。我不记得这样持续了多少年,如果那时我懂事的话,我一定会叫奶奶慢点走,别太累了。后来我们家终于有了第一部手机,但我很少接父亲的电话,通常都是奶奶和他通话,我不知道他是否提及过我,那段回忆我的印象并不深刻。有一年父亲回来过年,他有一部金色外壳的手机,我只在广告里见过,看上去很奢华。在我小小的世界里,我对它充满了好奇,每当父亲掏出手机,我就远远地看着父亲把玩手机。但父亲从没有把我拉到他身旁,一次也没有,我更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那部手机。孩提对于未知事物的好奇心足够强烈,以至时隔十多年我仍然无法忘记当时的感受。父亲从不会让我碰他的东西,他也不会抱我。在我与父亲为数不多的相处日子里,我通过奶奶的描述了解父亲。在她的叙述中,我知道了即使我生重病,父亲也没到医院看过我一次;他老是吼我,还指责我总是哭鼻子;他从没有给我带过礼物、也没有带我出去玩过……

        后来我稍微大了些,开始上学,父亲往家里寄的钱增多了。他偶尔会问起我,叮嘱我要认真学习,他说期末考试考好了我想要什么他就给我买什么,我只向他要过一只手表。那只手表我当时特别喜欢,那是一款普通的米老鼠手表。直到指针停止转动,我才知晓原来它是一次性的,米老鼠离开我了。初二那年有一次,父亲破天荒的送我去学校。他还没送我上过学,也不认识我的班主任,当时我表现得很平静,但其实我的内心很是喜悦,毕竟这是父亲第一次送我上学。见到班主任后,他询问了我的学习情况,然后说出了那句我至今仍然耿耿于怀的话。他向我的班主任说我没有自尊心,希望老师对我严加管教。或许这只是他的无心之谈,但却深深刺痛了我的心。也是从奶奶口中,我得知如果我考不上高中,我就会被安排去打工。所幸我考上了当地最好的县高中,当然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当时我读的寄宿高中,我被要求每晚给父亲或者母亲打电话,以确保我是否安全。我给母亲打电话的次数更多一点,因为她说话利索,每次都能聊到点子上。而给父亲打电话更像是“你问我答”,他不会给我聊他的日常琐事,我也只是简单汇报一下我的学习情况,很多时候我都是以“嗯”结束通话。后来我又不得不每晚打两通电话,如果我只给一方打电话,另一方必然质问我为什么没打电话。有时我就以太忙或太晚为借口,不去给他们打电话,同样的话日复一日的重复着,那样的日子是窒息的。

        父亲仍然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回来,过完年又匆匆忙忙地奔向外地。即使全家团聚的日子很短,他与母亲也经常吵架,为钱吵,为老人吵,为我吵,不知多少次气哭了老人家。即使我在场,他们也从不回避。在他走前的那天晚上,我必然会遭受一番训斥。父亲和母亲端坐在床上,表情凝重,然后把我叫到床边。不管经历多少次,每次这种时刻我都是心惊胆战地走进他们的房间,连呼吸也变得愈加急促,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等待父亲那惯常的开场白:明天我就走了,把你叫过来是想跟你“聊聊天”。然后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有时甚至是两个多小时里,大抵都是他一个人的独白。他会说到他在外边赚钱有多么不容易,会让我努力学习,会讲一些大道理。父亲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弥补他这十多年来对我教育的缺失,而这些道理我早在爷爷奶奶那里学得,他们朴实敦厚、勤劳善良,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在告诉我应该成为怎样的人。大多数时间里,父亲都是在挑我的毛病,指责我各方面都做不好。父亲的语气咄咄逼人,等不及我解释,他就已将我贬得一文不值了。父亲总怪我不与他亲近,也不和他沟通,回想他在家的那些短暂日子里,我们有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聊天吗?几乎没有。要么他就与母亲冷战,要么就一直命令我做各种家务活,动作快了他就挑刺说哪里没有弄干净;动作慢了又责备我偷懒。细想我与父亲之间少有的那几次“聊天”,他有哪一次给过我话语权,如同在电话里那般,我只能以“嗯”回答。

        高考那年,我仍然住在学校,无人陪读。对于我能否考上大学,父亲不抱有太大希望。听到我成绩上升,他不会表扬我;要是成绩下滑,他会认为是我上课没有认真听讲。三年来,他只给我的班主任通过一次电话,甚至不知道班主任长什么模样,教什么学科。我压根没想到的是,高考前几天,父亲请假回来陪我高考。他在学校外找了家宾馆,除了母亲外,我们一家人加上舅舅,五个人挤在一间房里,空间狭小但那却是我最美好的一段回忆。父亲和奶奶每天都会精心准备我的饮食,为了照顾我的情绪,父亲不再吼我了,他也会笑着对我讲话,那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于是我以为我们的关系会逐渐缓和。考完最后一堂,走出校门的那一刻,我觉得那颗沉甸甸的心终于放下来了。那天下午,父亲带我去爬山,在此期间我们相处很融洽,也不再冷眼相对。下山的途中,天下起了雨,我们换了一条近道,结果迷路了,还是在别人的帮助下,我们才找到了正确的方向。我们躲在屋檐下,等到雨点变小的时候,我们又接着赶路。我的衣服被雨淋了不少,湿湿的穿在身上特别不舒服,但我很享受这次经历。第二天,我去学校宿舍把我的所有东西都打包好。这一间小小的宿舍承载了不同的梦想,只要学校还存在,它就不会毕业。我心中的时光放映机不断倒带,我关上门,将故事与尘土一同封存。父亲和舅舅扛着大包小包,我们回家了。

        父亲在家待了几天,他打算带我和奶奶去汕头玩,也就是他工作的城市。几天后我们就出发了,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出省。我的座位在走廊边,我一直注视着窗外的风景,看山林树木消失又出现。慢悠悠的绿皮火车开了三十一个小时,才将我们送达目的地。刚下车,我就感受到了汕头那酷热的天气。父亲带我们去了他住的地方,客厅和卧室各一间,还有一间附带卫生间的厨房。就是在这里,我和奶奶度过了一周多时间。父亲一早就去上班,到晚上十点多才回来,有时候更晚一点。他总是忙于工作,几乎没有时间陪我们。早晨我就和奶奶在附近的街道散步,那里的天气还未到中午就已经酷热难耐了,所以大多数时间我们都是待在房间里。到了出高考成绩那晚,我紧张得坐立不安,奶奶在一旁不停地安慰我。看到群里有人发来消息说已经能查到成绩了,我输入查询信息后,久久不敢点进去。经历了一番心理斗争后,我才鼓起勇气点了进去,惊喜的是比我平时成绩高出了几十分。以这个分数,我可以选择一个普通大学,在这之前,我是不敢想的。我抱着奶奶,热泪盈眶。等到父亲回来后,我激动地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父亲并没有表现得很开心,也没有说表扬之类的话。后面几天时间,我都忙于选学校,父亲没有给我任何建议,他还是照常上班,甚至对填志愿一事毫不过问。某天晚上,学校发来通知让我们毕业生回学校一趟,父亲下班后,我告诉了他。父亲说这事不急,晚点再回去。我因为填志愿的事非常闹心,所以有点情绪失控,生气地吼道:“不急不急,什么事你都不急,我填志愿的事你也从不过问。”父亲照常搬出了那句话:“我这么忙,还不是为了供你读书吗?”那晚,我和父亲大吵了一架。第二天,父亲带我去买了笔记本电脑,又带我和奶奶去了海边,这是这段时间以来,父亲第一次带我们出去。父亲给我们订了回去的机票,两天后,我和奶奶乘飞机回到了老家。

        在家的日子,我填好了志愿,我告诉父亲后,他又说到:“你怎么选在那个城市?那里环境不好。”我没有回答他,我在心里想到: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这些?大概八月中旬的时候,父亲所在的工厂快发展不下去了,于是他辞掉工作,回到家乡。那年,父亲和母亲送我去大学,一进校园大门,热情的学长学姐就拉着我们,说要给我们拍合照。事实上,这是我们三人第一次合照,大家都显得很僵硬。他们安顿好我后,就回老家了。父亲说了很多年要装修家里的房子,终于在那年动工了,因此我才有了一间真正意义上的房间。父亲总是口头承诺我许多事,但却很少兑现,他说只要我考上大学,我想要什么他都买。但当我向他要照相机的时候,他又以各种借口搪塞我。

        大学的寒暑假时间很长,每个暑假我都在兼职,只有寒假我才待在家。在家的日子,我开始尝试改善我们的关系,我试着去和他沟通、慢慢亲近他,但我发现这是徒劳的。我不只一次提醒,他的沟通方式有问题,但父亲总是置若罔闻。今年这个寒假尤其长,我在家待了快五个月了,因此对父亲有了更多的了解,但也让我一次次失望。父亲在家从不会做家务,就算母亲生病,她也得自己做饭。我在家的时候会帮母亲分担一部分,而我不在家的日子,全是母亲一个人打点所有。不仅如此,父亲还会挖苦母亲做的饭菜不可口、软硬不合适。如果菜炒得多了些,他会说母亲做饭没谱;少了又会说小家子气。没等饭菜上桌,他就已经数落个不停了。即使电饭煲就在眼前,他也懒得自己盛饭。一日三餐、洗碗、拖地、洗衣服全是母亲的活。母亲并不是没有职业,他们经营了一家裁缝店,父亲与母亲分工干活。母亲不仅要负责家里的里里外外,还得工作,她没有抱怨过。反倒是父亲,连顺便给母亲买药这种事,他都不情愿。既然双方都有工作,互相承担一点家务并不是过分的要求,而不是撒手不管、指手画脚。他俩仍然经常吵架,很多时候都是因为父亲蛮不讲理。父亲是个大嗓门,动不动就凶母亲,但是母亲并不会示弱,每次都说得父亲哑口无言。小时候我不懂事,每次看见母亲吼得父亲开不了口,我都以为是父亲让着母亲。现在才知道,或许很多时候都是因为父亲本来就是没有道理的那一方啊。父亲的三观我无法苟同,他说女孩子生来就是做饭、干家务的,那不是他们该干的活;女孩子就应当有个好脾气,即使对方有错,也得忍着;结了婚,不管幸福与否,都不能离婚。父亲刚开始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比较温和,一旦我不赞同他的说法后,他就立马变了脸色,又开始大声指责我的不是。这就是他一贯的沟通方式。

        父亲甚至偷偷对我讲,由于母亲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无人管教她,因此脾气不好。我真的想不到,他们在一次生活了二十多年,他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无论什么时候,他总觉得一切皆是母亲的错。母亲是明事理的人,我承认她有时脾气暴躁,但只有当父亲触及她的底线后,她才会发脾气。我时常想到父亲与母亲之间的这种婚姻关系,是没有感情的,只是凑合过日子罢了。母亲是经别人介绍,才与父亲相识,然后结婚。自我有记忆以来,他们就一直吵架,每次都是以冷暴力收尾。父亲从来没有带母亲去旅游过,没有给母亲制造过浪漫,没有给母亲准备过生日礼物,甚至没有一起逛过超市、买过菜。他告诉我两个人既然在一起,就要好好过日子,这就是他所谓的过日子?父亲与母亲这种关系也在无形中影响了我对婚姻的消极看法。

        我喜欢的一本书中写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我与父亲也是如此,曾经我目送他的背影;现在反之。我并不是责怪成长路上没有父亲的陪伴,我感激他挣钱供我上学,但这并不等同于挣钱就可以代替一切。父亲的沟通方式、言行不一的态度、不由分说的责备都在将我们的关系推向极端,每多了解他一点,失望就会增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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