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世书 拾【上】
黄昏日暮,残余的光给桐城渡了一圈不甚真实的金边,红莲画舫屹在这城中人声鼎沸之处,岿然不动,今夕不似昨夕,人不如故,俨然间妩媚的楼阁多了几分庄重。
这是一遭往事开始的地方。
凤掩去灵光,幻化为金黄色的小雀,自远天飞回。载着一身风尘,落在画舫顶阁换做人身。
原本立在顶阁露台上的人,静静聆听着这凡世的熙攘之音,几寸方圆之内萦绕着一点不可名状的暗香。半晌才侧目望他,眼睛中还带着一丝浑浊,开口却是不改的玉润:“可是去了无妄海?”
凤奕低低应了一句“嗯”,抖落一身风尘,语气中含着一点点掩饰不去的失落,道:“去找些东西,可惜几乎把哪里翻了个个儿,也没找到。”
“于你而言,金贵之物吗?”无色问他。
凤奕摇摇头:“现在看来,倒也没那么重要了。秋夜天冷了,神君怎么在这儿站着,裴青芜呢?”
不明人事的神君默了半晌,才干巴巴答道:“青芜姑娘只是离开半刻…我不畏寒,无妨。”
凤奕了然了大半。
很少有人能想象得出,高高在上的神明若是心中有了悦己的人会是什么样子,怕是那神明自己也是恍惚而茫然的。神被拉入俗世的烟火并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情,情爱欲望之类,越是通透的心灵,就也是不畏于接受和面对,正如千万年以来所有堕入红尘的众多天神一样,他们提及爱欲并不讳莫如深。
可笑之处在于,十世姻缘情动天地,却未给无色留下半分记忆,只抛给初醒的神明陌生又沉重的爱。无色生来便爱了世人,却不知如何将感情独独给予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哪怕这个女子是他身上的一部分,是他死后生出的一缕神息。
无色大抵是别扭又不知所措的。裴青芜伺他三个月,周全了他一身经年累月的伤痛,却不舍得赐给神明一点点温存善好。女人很少把目光施舍给他,少有的四目相对,也只让无色觉得,她在从自己身上看别的人。
故而神明少言,黯然也不让旁人看到分毫。白釉似的皮相掩盖住一身的落寞和茫然无措,只给人以温柔。
温柔大多是从苦血中生出来的,凤奕明白。
他忍着些许不悦,过来搀着无色往楼阁内走:“伤势还没完全恢复,神君还是小心些。”
无色未说什么,神色淡淡的,春水浸过似的眉目仿佛淡了几分颜色,伴着久郁的病态,时刻让人觉得,他下一刻就要再度消失。
被安置在榻上,神明又轻声问:“怎么不见白凰?”
凤奕:“去了北海,已有几日了。听说那里有可愈好你眼睛的灵丹妙药。”
无色皱眉:“北海凶险,不该放她一人去。”
凤奕笑:“神君放心,她无碍。再说她也不大敢见你,伸直了翅膀便飞了。”
神明讶然的张开了嘴:“是……我……生的骇人吗?”
“怎会,”凤奕忍不住笑出了声音,挑眉道:“小丫头是见了神君貌如冠玉,俊朗得紧,才忍不住到北海极寒之域——冷静冷静。”
无色花了一会儿才辩出他语气中的调笑意味,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我的神力正在一日日的慢慢回来,双目也渐渐能看得清了。不必你们如此劳心,我本不值。”
神明嘴边还挂着柔和的笑意,听罢这番话的凤奕心头却无由的酸涩不平了起来,他正色问:“不值吗?这天上地下,有谁不曾蒙受过你的恩泽?”
无色慈悲的眉目勒出一点点让人眼眶发红的落寞来,孱弱的骨骼掩在一席白衣中,原本曳地的长发委在榻上凌乱地铺开,堕了天道的神明,不论怎么看,都不像凡俗之物,灰飞烟灭似乎也只在旦夕间。
他平静地说:“山川草木,一万年变换。凤,这天上地下,与我有关的,哪怕是一寸灰也不存在了。 ”
是一息沉默。
半晌,凤奕看着他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认真又苦涩道:“……无色,你真的回来了吗?”
期冀之中,凤没有等到他想要的答案,神明只是倏而躲开他的注视,目光转向窗外的一寸天空,轻轻眨了眨眼:“你可曾见过天?”
什么是天?是抬头便能望见一片碧蓝苍茫,还是求索终生也不得解的因果伦常?
裴青芜是不喜雨的,耐不住桐城数月阴云,常常大半个秋天都泡在雨里。
她抬头望天,淅淅沥沥的水珠又开始忙不迭地往人间奔,也不知谁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它们。
若是夙和在的话,大概是要说:自然是青芜小丫头喜人得紧,教九天的雨露也耐不住寂寞了。
她摇摇头,低低叹了口气。
夙和走了三个月了。带着笑的魂魄没有犹豫地坠入扶桑神树之中,三日静寂,回来的,是她并不认识的神明。
裴青芜并非不恨夙和,那个男人就像一张浸满了毒液的网把她裹在里面,痛苦之余,也让她被完完全全地占有、呵护。
而今,再多埋怨都在那人灰飞烟灭之后找不见踪影了,思念是爬在心中的细痒,不痛,却比痛还要难熬。
置身于人潮之中,猛然间喧嚣一丈高过一丈,裴青芜敛了思绪,走向声音的源头。
穿城而过的天水河畔围了一大群人,一个浑身湿漉漉的青年被扶上了岸。听旁边几个年纪稍大点的女人的碎嘴子,大概是这青年害了什么病,一个恍惚不小心就从桥上掉了下来。
“搁平时,这掉进了天水河的哪有那么幸运啊,这小伙子就是运气好,嘿。”裴青芜听身边的女人这样说。
“哪是什么运气好,是河水浅啊!从前这河水又深又急,凡是掉进去的,可没有安然无恙出来的!”
“可不,这几个月不知道是怎么了,雨下的也不少,河水却是一天比一天浅……这可真是奇也怪哉!”旁边又有人叹道。
一番折腾,那青年并没有什么大碍,百姓觉得无趣了,就慢慢径自散去了。
裴青芜的面色却沉了下来。
她和夙和一行到瑶山,从诡市出来的时候,那位神神叨叨的瑶山阁主曾暗自里和她说过什么。
——阁主指着裴青芜道:“百川东入海,谁人归啊谁人归,待水尽了,天下不太平咯,你呀,且等着!”言罢又转向夙和,叹息似的说:“可惜的很,你等不到了。”
夙和挂着他那副画皮一样的微笑,并没有言语。
裴青芜心里咯噔一下,抬步往画舫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