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垃圾
上房不到六年,401庄正家的房子竟装修了三次。这年头又不能置地,谁不想住得舒适一点呢,自然就把钱花到的房子上。装修当然是人家自己的事,左邻右舍表面上倒也无话可说,但是,私下还是免不了要嘀咕几句:“那家子一定是钱多烧的!要不,好好的房子干嘛装了砸,砸了装呢?”
尤其令邻里们生闷火的是:连续十多天了,401,不,整个四层都如同发动了一场战役:电锯象防空警报,一声紧似一声直钻人的脑子;冲击钻如机关枪“突突突”叫个不停,啮咬着人的神经;“咚咚咚”的斧凿撞墙声更象重炮在攻坚,整座楼都在哆嗦。如果谁有兴趣搞来地震仪测一测的话,一定是四到五级的震级。可以想见,401里那些雇来的民工,一定遭遇到了前两次民工装修的最顽强的抵抗,每一次装修都在无意中给后一次留下了难啃的骨头。如果用这装修之声给战争大片配音,我以为最合适不过。你听,这里轻重武器的声响都有,甚至还有民工们“唉呦、唉呦”痛苦的呻吟。
庄正的老婆秀英倒也是个讲究人,为人处事还算谨慎,尤其怕得罪邻里。她悄悄避开民工,劝庄正说:“你听,咱家弄那么大动静,是不是向邻居们打个招呼,表示点歉意?”
此时的庄正已被装修搞得焦头烂额,头一拧:“打个屁的招呼。哪家没装修过,哪家不是惊天动地,谁把咱家放在了眼里?”
一句话,如枪药噎得秀英一屁股扭进了卫生间,半天不见她的影子。
战争还在硝烟弥漫紧张进行的时侯,建筑垃圾就成了庄家难以处理的遗留问题。那可是装修战役的伴生物,如同战争要产生废墟一样,装修要产瓦砾,只不过装修者不敢破坏建筑的主体。如果不装修,也许那些瓦砾正完整地制造着安宁、温馨和富丽堂煌。现在不行喽,它们由完整变成了碎片,处理它们和战斗必须打扫战场一样,是一道绕不过去的程序。
还是在战争刚刚打响的时侯,居委会的老太婆就迎着“机枪”来庄家下过命令:建筑垃圾堆在楼道口绝对不行,影响环境卫生,必须运走!小区物业的小姑娘也顶着冲击钻的炮火霄烟来发过通知:各家都是交过保洁费的,建筑垃圾堆在楼道口大家有意见,谁倒的谁处理!
显然,建筑垃圾是庄家堆在楼梯口的一堆问题。
现在全国几乎都是建筑工地,不能说建筑垃圾没有办法处理。给装修的民工们结过帐以后,庄正很快就找到了小区的保洁员老牛。
老牛有五十多岁的样子。工厂倒闭,居委会安排他打扫卫生,算是给了他一个饭碗。他一身油污,满脸泥灰,花白的头发又脏又乱。如果趴在垃圾堆上,他不用伪装,大概人们都发现不了。
让庄正想不到的是,见了面一个扒垃圾的说话还不大中听:“我拉不动。都是些碎水泥、破地砖、烂瓷瓦,死沉!再说,建筑垃圾是垃圾中垃圾,比垃圾还垃圾,不能分类,中转站的那些老娘们,看见建筑垃圾就喊头痛!”他的职业病是个碎嘴,说话也象破车后的垃圾,漓漓拉拉,没完没结。
庄正以为他拿劲:“要不弄两盒烟给你抽抽?!”
老牛犯了牛脾气,句句话都如倒垃圾:“就是给我顿酒喝喝,我也不拉!我不能胡×弄,往垃圾站里瞎掺乎,挨熊找窍门儿!”说完他还恨恨的,象受了侮辱。
话说到这份上就是顶到了墙角。庄正知道没有了商量的余地。装修不愿跟邻居们打招呼的他,这时只好听了邻居的指点,到劳务市场请小工去。
请来的小工象个兵油子。迷彩帽帽沿朝后,夹克衫的拉链豁牙了齿,右臂还划了条三角口子,象挂了花。没干活先要烟,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点上烟他长长吸上一口地喷了出来,那烟雾顿时在垃圾堆上缭绕起来,如倒垃圾时扬起的尘埃。他拿脚趋趋那堆垃圾说:“少说也有十二三车板车,往哪儿倒都是个难事。要不,算个整头,十车,一车一百元,你给一千算了!”
讨价还价庄正是外行,不知该如何接那个茬,说话竟有些结巴:“你是不是有点黑、黑,什么标准一车一百?”
那小工绝对不是个省油的灯:“好,好!我黑,我黑!你找个不黑的来试试!说实话,一千我都不想干。乱倒垃圾都罚款,乱倒建筑垃圾简直如做贼,真要被逮住,人家想怎么打怎么打,想怎么罚怎么罚,还没地方喊冤!”
庄正见这人的话也忒多,可能出力的人都有牢骚,他想。
于是,反反复复,来来往往,庄正跟那小工的谈判成了拉锯战。一会儿高声喧哗、唇枪舌剑,一会儿低头不语,精心盘算,两人不知喷出了多少口水,才在八百元上划了线。为了保险,庄正末了又强调了一句:“干完活,付完钱,我可啥事不管!”
庄正想啥事不管,可是偏偏有人管他。他头天晚上眼瞅着那小工运完了建筑垃圾,他才付了工钱,可是,第二天早上就有人打门。“砰砰砰”、“叮咚”,敲门声和门玲一起响。那声音急促而又坚定。“谁呀?”庄正打开门一看,来得不是别人:居委会的老太婆,物业的小姑娘。她们后边还跟着一高一矮俩“城管”。
“是这家,就是这家。刚装修完!”高“城管”不阴不阳。
“很上档次,最少是三星标准。”矮“城管”不阳不阴。
进的屋来,那帮人没话找话。满屋子的涂料味儿浓得化不开,刚装修完的房间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他们绝不是来看房的!庄正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些人有啥公干。
“不为别的,乱倒建筑垃圾的事我们要落实一下。”老太婆揭开了迷底。
这时庄正才意识到,可能是运垃圾的那小子留下了尾巴。
“小区围墙外的建筑垃圾是不是你家倒的?”矮个子问。
“我没倒!怎么回事?”庄正本能地想抵赖。
“你再说一遍,说话可要负责任!”他步步进逼。
“不是就不是!”庄正嘴硬得很,心想:“自己反正是花过钱的,况且,他们又没有啥证据。”
“你看看这些东西!”想不到大个子“城管”从塑料袋里抽出了一叠烂纸摆到了他面前。显然他们是有备而来。
庄正看清了:是过去的电费、消费、煤气费催交通知单,张张都写着他的名字,还有几个破信封,收信人处也都明白无误地写着“401庄正收”。“这些都是从那堆垃圾里拣来的,说明倒建筑垃圾的就是你家!”高“城管”补充了一句。
庄正无言以对。就是再笨他也明白:运垃圾的小子干活不利索,那些破纸和信封成了引路的线索兼证据。
“我认罚。”庄正知道抵赖不掉,就一五一十地说了昨天花钱雇小工运垃圾的事。这时他才明白那小子为什么白天磨磨蹭蹭,而晚上又鬼鬼祟祟,原来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倒远。想不到,拉脚力的也能耍滑使奸。
“罚多少?”庄正只能这样说。
“说得轻巧!”高个子说:“你以为缴了罚款就能了事儿?”紧接着大个子、老太婆、小姑娘以及小个子,你一言我一语,提了一大堆处理意见,把庄正气了个半死:建筑垃圾足有半吨,按规定要罚一千元。因为建筑垃圾无处接收,物业、城管、居委会又处理不了,只能由事主自己运回来自己处理。至于楼道口能不能暂时存放,要由事主自己跟邻居们商量,免得生出来纠纷,再给居委会添乱。
噪声没啥痕迹,邻居们也只忍着。庄正心里明镜似的:建筑垃圾在楼道堆着人家能同意吗?十几家子肯定有不省事的。想到有五六家子平时见面连招呼都不打,庄正心里没底。“整个单元家家都同意怕有困难。”他说。
刚装修完的房间还没有拾掇,站没地儿站,坐没地儿坐,双方就那么耗着。平时不显响的石英钟这时声音显得特别大,“嘀嗒、嘀嗒、嘀嗒”,走得特别慢。
小姑娘急了,说:“要不然这么着,401你先把垃圾运回来,先在客厅里放一放。至于以后怎么办,缴了罚款你再想办法!”
客厅里摆建筑垃圾算怎么回事,谁见过?
“简直是胡,胡┄┄”这会儿庄正真的要发作了。他想骂那小女子“胡×扯”,但“胡”了一阵子终于没有“胡”出下文来。幸亏他没“胡”出下文来,要不事儿更多,小姑娘是你用大男人的粗话骂的吗。
大家也觉得小姑娘说的不是个办法,但这时谁又能说出个行得通的办法来呢?
犯事的和管事的现在都被建筑垃圾难倒了:这建筑垃圾比垃圾还垃圾,怎么处理还是建筑垃圾!运不走还不能留,不能留还又运不走,简直就是个没有解开的扣。说到这里,那老太太竟骂起了那运垃圾的坏小子:拿了人家的钱不为人家消灾,怎么就不多花点力气倒远点。眼不见心不烦,最好离她们居委会远远的,多拐两条街道也累不死!
老太太的骂又引起了大个子、小个子的不满意:“倒远点还是我们城管的事!”
大眼瞪小眼,犯事的管事的就这么僵在了庄正家的客厅里……
这时一直在卫生间里清理的庄正媳妇秀英露面了,她倒沉得住气,以商量的口吻说:“要不这么着,罚款呢你们少要点。垃圾呢,我们找辆车运远点,一定运到远郊去,不给你们惹点事!”
听了这话,庄正原先以为那帮子管事的要发脾气。这简直是跟城管的打游击,往农村泼脏水。谁知大个子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连连说:“这事儿你们看着办,你们看着办!”小个子说得更有人情味:“要注意把字纸拣干净,不要再留下丝蛛马迹让人家找上门!”
于是庄正、庄正老婆秀英又跟两“城管”为罚款多少,进行了谈判。双方一会儿枪声大作、争吵如雷,一会儿和风细雨、软硬兼施。罚款尘埃落定的时侯,庄正已是精疲力尽,那样子不亚于从一楼扛上了一袋水泥。
精疲力尽的人容易走火。“咳,这年头什么事都能用罚款处理,也都能讨价还价!”末了,他又甩了那么一句。
在庄正老婆秀英看来,这话无异于再次挑起战争的引信。她狠狠地挖了庄正一眼,那眼神传递过来的信号很直白:牢骚要管事的人走过以后才能发。好在收过罚款的“城管”已十分大度,听了庄正的牢骚哈哈大笑,不仅不跟他一般见识,而且已经懒得做任何反击。
夜幕把整个小区盖得严严实实的时侯,秀英托人使脸借来的汽车停在了楼前。除了开车的,还有俩伙计。秀英慌忙驾驶室里塞了一条“红塔山”,并郑重其事地说明了把建筑垃圾运往远郊的重大意义。听了秀英的安排,开车的以及那俩伙计竟“嘿嘿”笑了起来,如商量好了似的异口同声:甭脱裤子放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趁天黑拐几个弯,瞅个没人的地儿倒掉就算完事!
他们的说法跟糊弄庄正做法如出一辙,简直就是一个版本。这使庄正又想起了收了罚款不再城管的“城管”。这年头是不是人人都学会了耍奸使滑?他问自己,果真如此,那真比建筑垃圾还难以处理。
夜色浓重,坐在垃圾车上的庄正糊里糊涂。垃圾车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他不知道那车将开向哪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随它去。自己也变成了无用的建筑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