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背叛的舍伍德•安德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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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曾在《前辈,供我们承继,也供我们背叛》一文中说:“前辈!前辈就是叫你们骇怕和生气,然后企图反抗,这反抗挺艰巨,难有胜算,不定能埃涅阿斯纪打个平手。有强悍的前辈是我们的好运气!”这里所说的“前辈”大约是文学上的长辈吧,小子们读他们的书受到启发开始写作,却不一定和他们有生活上的交集,甚至没见过面。往大了说,“前辈”是“影响的焦虑”的源头,不是某一位具体的作家。所以,王安忆说“背叛”是情有可原的,但若深究,用“超越”更好。
还有一种“背叛”来自朋友。比如马克斯·布罗德背叛卡夫卡,使其成为伟大的作家,当时卡夫卡几乎是以恳求的语气说:“亲爱的马克斯,我最后的请求:我遗物中所有的日记、手稿、信件、札记……请勿阅读并全部烧毁”;维吉尔在临终嘱咐鲁弗斯和涂卡销毁自己作品,但这二位违背他的遗愿,修改并出版了他最后之作,长诗《埃涅阿斯纪》才得以面世;张爱玲 1992 年 3 月 12 日寄遗嘱给宋淇时,在附信中特地注明:“《小团圆》小说要销毁”。这部自传体小说从 1975 年起即开始创作,二十年来几易其稿,迟迟未能出版。宋淇却“背叛”了她,将之出版,读者才能看到这部自传色彩很浓的张爱玲小说。
那么“儿子”对于“老爹”的背叛呢?著名学者、诗人陈寅恪的得意门生周一良相当于他的“儿子”,早年,周一良拜入陈寅恪门下,这位“老爹”没少花心思,周一良后来留学哈佛也有陈寅恪助力。1958年,“大跃进”时进行学术批判。在其猛烈批判胡适之后,周一良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恩师陈寅恪。陈寅恪逝世三十周年后,周一良才写了一篇文章忏悔。这还没完,另外一个“儿子”金应熙更气人,直接发文称自己的老师“反动”。虽处特定时期,但此二字的行径完全背叛了陈寅恪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悲哉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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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们的舍伍德·安德森老爹该出场了,同样与“背叛”有关。说起安德森,诸位可能不熟悉,那海明威和福克纳呢?没错,这两个小子便是安德森老爹宠爱的“小儿子”。纵观老爹与两个儿子的交往始末,真羡慕他们能有这样的老爹,那么真,那么纯,你写的好,我就全心全意助你一臂之力,没别的心思。当下是个“拼爹”的时代,“人情”维系着社会的基本运转,可那些“爹”们除了往儿子们的银行卡里打钱之外,似乎跟儿子没甚关系,可叹可叹,像安德森老爹那样的爹“一去不复返”啊。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容我慢慢道来:
这要从舍伍德·安德森辞职后的生活说起。我们的“老爹”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了一名作家,当作家怎么也得认识点人吧?这不,海明威送上来了。此君那时还是个毛头小子,比舍伍德·安德森小了整整23岁,算是一个儿子吧。发了几篇小文章,活脱脱“文学青年”,不过“老爹”挺喜欢他的,认为他是“一个在写作上有着卓越才华的年轻人”。这不,还替他操心未来的去处。海明威新婚不久,打算举家迁往意大利,这座艺术氛围颇浓的国度。“老爹”从中忽悠,把他“骗”去了法国。
还好海明威没有去意大利,不然世界上很可能会少了一个伟大的作家。海明威在法国那段时期,方方面面都受到了“老爹”的关照,他因此结识了庞德、斯泰因、菲茨杰拉德、乔伊斯、艾略特、多斯·帕索斯等著名作家,一步 一步走上自己的创作巅峰。“老爹”对他的影响不止限于生活,对其创作点拨尤多。海明威通过模仿“老爹”的风格不断进步,他很喜欢“老爹”的作品,反复品读研究,将之视为超越的榜样。
遗憾的是,“硬汉”海明威的好强超乎你的想象,他成名之后完完全全否认了安德森“老爹”对他的影响。不仅公开发表评论嘲弄“老爹”,说他的作品“糟透了,这可能是从纽约来的一些人对他讲了过多的奉承话”,而且在舍伍德“老爹”创作走下坡路的时候极尽嘲讽之能,《春潮》就是集大成者。这部小说的写作用了海明威一周的时间,便是为了能“及时”讽刺“老爹”的《黑色的笑声》,以“戏仿”的方式证明自己的高明从而与“老爹”撇开关系。真让人心寒,本来就几近“抑郁”的“老爹”碰上这一出闹剧,无异于火上浇油。可“老爹”没说什么,保持着他的缄默。怎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福克纳这小子又不安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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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纳这小子在遇到舍伍德“老爹”之前打算做一个诗人,写一些蹩脚诗过活。1921年他通过舍伍德“老爹”的妻子(当时是一家书店的女经理,福克纳的上司)认识了舍伍德“老爹”。也是机缘巧合,谁能想到自己的上司后来竟然成为名作家的妻子,好事近啊。舍伍德“老爹”果然没有辜负福克纳的期望,给他指了一条大道:“你有太多的才能。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写出东西来,而且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如果你不小心,你会什么也写不成的。”这种肯定是福克纳急需的。于是乎,这个看起来很“乖巧”的后生就在“老爹”的引导下写出一部又一部作品。“老爹”的热心不至于此,当得知福克纳写出小说之后,居然亲自给他联系出版社,《士兵的报酬》得以顺利出版。可谓浓情蜜意。获得小说的第一桶金后,福克纳干脆放弃诗歌,专心写小说,只是常常自嘲,说自己是“失败的诗人”。
幸福总是短暂的。“蜜月”一过,争执惊现,主要在对待地域的态度上。老爹身在南方,对南方大加评判,这让福克纳不受用,自己的祖辈好歹是南方的“精英”。福克纳立刻展开反击,在“老爹”的出身上做文章,以为他出身贫寒,缺乏贵族气质。进而上升至对其作品的“盘点”,安德森“老爹”的种种罪状显露无疑——滥情主义、名实不符、风格至上等等。他说过这样的话:“他希望别人取笑他,嘲弄他。他希望在地位、成就、机智以及别的任何方面都无法与他比肩的人能使他显得愚蠢可笑。”这,实在让人费解,世界上存在这样的人吗?尼采所说的“受虐狂”?依我看,舍伍德“老爹”只不过太热爱写作这件事罢了。
福克纳写过一篇文章回忆他的“老爹”,他说:“我从他那里学到的比从这件事里学到的要多……我学到的是:作为一个作家,你首先必须做你自己,做你生下来就是那样的人。”他确实做到了,高傲至死,这一点与他的“师兄”海明威“异曲同工”。
文学史上不乏“老爹”,欧阳修对苏轼的提拔,苏轼对“四学士”(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的指引,鲁迅对一批青年作者的扶持,如萧红、白莽,周作人对废名的关注,沈从文与汪曾祺的情谊……国外,著名诗人埃兹拉·庞德曾发现并培养过T.S.艾略特、詹姆斯·乔伊斯、罗伯特·弗罗斯特等千里马;现实主义小说家威廉·迪恩·豪威尔斯则帮助提携过亨利·詹姆斯、马克·吐温、弗兰克·诺里斯等年轻作家。但很少出现“背叛”,安德森恰恰是撞上了这种“很少”,而且是两次,“运气”也太好了吧。安德森能怎么办呢?大不了不再搭理他们,孤独就孤独,写作继续。
依我看,海明威和福克纳的背叛多出自“自负”,而这种自负有着深深的文化背景。西方自古希腊始,“认识你自己”已成为共识,“认识你自己”意味着“个人”的诞生,此后,历经数千年的发展,一系列的运动纷至沓来,如“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一直到二十世纪的“批评时代”,“个人”由此变为“个人主义”,几乎一切都烙上了“个人主义”的印记。作家学者相继标榜自己,从哲学到文学,你推翻我,我反抗你,好生热闹。其中,又以海德格尔对老师胡塞尔的“背叛”最为有名。他们将“个人主义”演绎得绚丽至极。海明威和福克纳正好处于这种传统的笼罩下,归根结底,他们的眼里是没有“父亲”的,从某种程度上说,“弑父情结”便是对这种背叛的最好的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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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不同,中国素来看中群体且尊师重道,先秦古籍所载即可恰证,就拿《论语》来说,孔子的弟子们对孔子的态度总是恭敬的,发自内心的,所谓“修辞立其诚”,孔子崇尚“文教”,他的弟子们做到了。近一百年来,虽有所失,但大体上人们的心中还留存着对恩师的感激。每年的“祭孔”不就是么?这样说来,安德森老爹就悲剧了,似乎注定被背叛。
我们来看看安德森老爹的悲剧生活:早年离家出走要当个作家,接着辞职如愿以偿,却碰上两个“白眼狼”,最后死于一根牙签。当海明威和福克纳先后对这位“老爹”“大打出手”,以怨报德之时,安德森老爹的悲剧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可贵的是,他依然热爱写作,并最终用自身的“偶然”完成了此大业的最后一笔。这个时代缺乏“真诚”,写作上,太多太多虚情假意, 口是心非。老作家隐退的隐退,才尽的才尽,坚挺者寥寥,死去的就永远死去了,他们的“真诚”被带到公墓,或某个不知名的山头,某条“涓涓”的河流。在这方面,舍伍德·安德森是一个榜样。他的“诚意”至始至终都饱满如一颗清晨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