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的吴宓|人生与爱情都是反转大片
原创: 星淮 文集:风雅曾经
矛盾的吴宓|人生与爱情都是反转大片曾经风语
有一种说法是:矛盾和冲突是万事万物前进的动力,就比如太阳内部的核聚变。也正是因为有矛盾的存在,这世间才会有如此的变化和可能。于人于戏也一样,正是那些不甘和渴望,才让那许多的精彩如期上演。
壹 导师与导演。
当下国学热重燃,
传统文化瑰宝回归正朔。
使国人逐渐倾向物欲和资本的信条,
得以接受国学精粹的洗涤和校正,
以明新时代立身和修身之信仰。
自新文化运动以来,
国学研究曾有一个最高峰的存在,
它成立于1925年,
终结于1929年,
存在时间只有短短的四年。
四届学生只录取74人,
期间有2人退学4人病故,
实际完成学业者68人,
后来的官方说法是,
其中50余人均登堂入室,
成为我国人文学界的著名学者。
如明珠般璀璨,
亦如流星般短暂,
它就是清华国学研究院。
而真正使之登峰造极的,
不是学生而是老师。
有两个概念式的说法,
一是名动天下的“四大导师”,
二是震惊学界的“五星聚奎”,
两者之间的区别在于一个李济,
只因他当时只是讲师而非教授,
据说因为未跻身导师行列,
李济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直到后来执台湾学界牛耳时仍提过此事。
原因其实很简单,
另外的四位光芒太过耀目。
帝师王国维首开学识三重境界,
梁启超乃维新变法以来的文坛巨擎,
陈寅恪被誉为三百年来一大师,
赵元任是中国近现代语言学的教父。
而将四大超级高手共聚一堂的幕后导演,
就是本文的主人公——吴宓。
只是吴导没能预见的是,
王国维在两年后沉湖殉清,
梁启超于四年后溘然长逝,
国学院和四大导师最终分崩离析。
但陈寅恪为王国维撰写的碑文却千古流传,
成为了近现代文人的信条,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2009年11月1日,
在那个学术神话结束80年后,
清华第二次成立国学研究院。
此时,全球化早已莅临中国,
国学、传统文化也在此再次兴起,
斯人已逝,
唯待精神传承!
贰 比较与红学。
旦凡所有好的戏剧和电影,
其展现的矛盾和冲突,
都能出人意料又能合符其理,
这就是专业人士所说的戏剧张力。
其实于人也一样,
矛盾和冲突塑造了可能性,
也是很多不平凡的开始,
吴宓就是这样的矛盾体。
即使在吴宓的学术头衔里,
都体现着强烈的二元矛盾论。
他既是著名的西洋文学家,
又是组建国学院的国学大师;
他既在清华开设“中西诗之比较研究”课程,
又创办了与《新青年》对峙的《学衡》杂志,
既被学界称为中国比较文学之父,
又被鲁迅戏称为“中国现代的孔夫子”。
中与西、古与今的时空鸿沟,
在他身上戏剧般的对冲和共存。
据说吴宓性格刚直,
一心捍卫国学和文言文,
对倡导白话文的胡适意见甚大。
某次与胡适在聚会上相遇,
胡适戏问:
你们《学衡》派有何新阴谋?
吴宓说:有。
胡适笑着说:可得闻乎?
吴宓说:杀胡适!
虽是一席笑谈,
但也顶着胡大教授无所适从。
而对矛盾的融合,
体现在他对《红楼梦》的研究上。
早在吴宓哈佛留学期间,
他就发表过五四后最早的红学研究论文。
而作为中国第一个系统学习比较文学的学者,
他也成为以此理论研究中国文学的第一人。
用比较文学的方法研究《红楼梦》,
更是吴宓的首创。
当然,他的西式比较法还是过于深澳,
笔者和读者都不愿深究。
但吴先生讲《红楼梦》,
还是有与众不同的特点。
每次都边讲边演、惟妙惟肖,
以致学生们都说:
听吴先生的课,
不是听报告,而是看演出。
设身处地、换位思考,
这或许就是比较文学研究的精髓。
学而优则演,
演而优则导,
看来吴先生也深谙电影界的成长之道。
叁 初见与往事。
在学术上能将矛盾融合则是大师,
在生活上则不尽然,
特别是在感情生活上。
友情提示一下,
下面的篇幅,
专注的将是大师的爱情;
因为笔者认为,
在吴宓人生电影的那些精彩桥段中,
戏剧冲突的高潮便是爱情的反转。
故事从一封同窗的来信开始。
当时的吴宓正在哈佛留学,
与陈寅恪、汤用彤并称“哈佛三杰”。
不到三十,英姿勃发、春风得意。
写信给他的是他清华留美同学陈烈勋,
目的是将自己的妹妹介绍给吴宓。
这位叫陈心一的24岁知识女青年心气很高,
择婿特别苛严,拒绝过很多富家子弟;
但却因为听兄长说起过吴宓,
读过他的诗文,
也看过他在《清华周刊》上的照片,
于是萌发爱慕之情,愿侍奉终身。
被突来的馅饼砸中的吴宓并未迷失,
他想起了他在清华的好友朱君毅,
此君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是陈心一同学,
于是拜托其打探一下陈的为人与性格。
表妹的回复既客观又无关痛痒:
人品不错、交友可以,
但贸然谈婚论嫁则无必要。
典型的爱情至上的女性视角。
1921年8月,吴宓留美归来,
他匆匆赶往杭州,相晤陈心一。
出现在陈家的吴宓西装革履、意气风发,
一副海外学子的风采。
陈心一被牵引出来,
虽然内心感慨万千,
但四目相对,一时却默然无言,
直到另一位女主角翩然出场。
就是那个同学的表妹,她叫毛彦文,
作为似是而非的红娘,
她活泼雅趣、大方得体,
一副新派淑女风范,
几个来回,尴尬氛围就随之化解。
只是吴宓心中不住的翻腾,
同时生出了几分落寞和欢喜。
原来,吴宓早知道这个毛彦文,
在清华读书的时候,
朱君毅每次读完表妹的情书后,
都会让自己的上铺吴宓过目。
毛彦文在信中流露出的才情,
让同是热血青年的吴宓也钦佩不已,
甚至隔空涌出些异样的情愫,
碍于同学之谊,只得深埋心底。
今日一见,从笔端走进现实,
其内外兼修的气质果然不同凡响。
只是毛彦文当天下午就告别他们回了上海,
难得的是,吴陈二人也一见如故,
两人两日内两次泛舟西湖。
吴宓也在日记中写道:
是日之游,较昨日之游尤乐。
13天以后,
吴宓与陈心一正式完婚。
正如许多大戏的开始,
偶然中的巧合透着必然的伏笔,
而最令人着迷的剧本是,
你不看到最后,
永远猜不到结局。
肆 波折与反转。
第一个巧合还算正常。
就在吴陈婚后不久,
吴宓与朱君毅双双被南京大学聘为教授,
在这里,毛彦文自然走进了吴宓的生活。
第一个反转也突如其来,
晋升为教授的朱君毅忽然变卦,
他以近亲结婚有害下一代为由,
坚决提出与毛彦文解除婚约。
这让对爱情全心付出的毛彦文顿时懵了,
表哥这个词再一次成为渣男的代名词。
两人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即使毛彦文在9岁时就因父母之命,
被家里将她许配给了方姓朋友家,
她与表哥的感情仍日益炽热。
甚至在毛彦文于女子师范学校毕业时,
方家怕生变故、催逼完婚,
就在迎亲的大轿抬至毛家大门之际,
不甘被命运摆布的毛彦文勇敢地选择逃婚,
因为她心中的那个人是她表哥朱君毅。
只是这个像极了慕容复的表哥同样不知珍惜,
面对表妹的深情保持了同样的大义和绝然。
只是慕容表哥的大义是兴燕复国,
朱表哥的绝然更加科学和先进:
为了下一代品种的优良性。
万般无奈之下,
毛彦文只得转而救助吴宓夫妇,
吴宓于是作为一个中间人,
往返于两人之间,极力救火说和。
奈何朱表哥断情之意已决,
坚决不肯与表妹缔结白首,
终致婚约解除。
看着自己的女神为表哥伤心欲绝,
吴宓的倾慕怜爱之心终于溃堤式爆发;
只是,他好像不是段誉。
但没什么能阻止吴宓对毛彦文的表白,
面对吴宓突如其来的爱意,
失落中的毛彦文清醒的断然拒绝。
但是吴宓却不肯作罢,
坚持用文人的方式追求毛彦文。
而且他在所有的情信中都直白的剖析,
那些爱意萌生与情之所起的时刻,
甚至在朱表哥处读到她的信的萌芽时刻。
这一坚持就是7年,
这样的契而不舍终于催生了两个结果,
一是陈心一不忍背叛终与吴宓离婚,
二是这场爱情马拉松成为天下皆知的趣谈。
值得一提的是,
吴陈二人于1929年离婚时,
二人已育有三个女儿。
同样是这一年,
由吴宓一手组建创办的清华国学院停办。
伍 再转与归处。
在吴宓死缠烂打契而不舍的7年里,
他不仅从南京大学来到清华大学,
成为清华外文系教授,
连钱钟书也成为他的得意门生;
同时他一手导演的清华国学院,
如流星般经历辉煌和落幕,
其时,吴宓在学界的风头一时无两。
但身份和地位并未提升他的老成持重,
倒是文人的傲骨驱动了他对爱情的坚持。
他还把他的不屈不挠写成诗昭告天下:
吴宓苦爱毛彦文,三洲人士共惊闻。
离婚不畏圣贤讥,金钱名誉何足云。
如此彻底的表明心迹,
纵然引来众人的非议和乐道,
但也让那个人的心弦随之动摇。
女人的骨子里,总是喜欢被爱的,
毛彦文亦不能免俗,她终于动心了。
1931年3月,吴宓赴巴黎进学术交流,
他一反以前温情脉脉的样子,
将电报拍到美国,
措辞强硬地令毛彦文放弃学业,
迅速赶往欧洲,与之完婚,
否则各自分手。
毛彦文来巴黎了!
但本剧最大的反转也随之而来:
吴宓又不想结婚了,改为订婚。
满腔热情而来的毛彦文大为狼狈,
原来是对方费尽心机追求她,
她松口了,对方又变了卦。
毛彦文向吴宓讨要个说法,
说这让一个30多岁的老姑娘如何是好。
吴宓的解释玄之又玄:
人时常受时空限制,
心情改变,未有自主,无可如何。
这理由一看便是大师级的!
痴心的毛彦文回国后一直在上海等待迎娶,
但终于在两年后心灰意冷。
毛彦文一气之下,
嫁给了熊希龄,
一位比她爹还大的66岁老头。
当然,他的身份还是有点特殊,
他曾是北洋政府第四任国务总理,
同时还是一位很有名望的慈善家,
撮合他们的是他的女儿熊芷。
这样的反转终于轮到吴宓傻眼了。
在后来很长时间里,
吴宓都没办法确定自己的角色。
是负情郎,还是被负情的痴心汉,
两者都是,又都不是。
这真是矛盾得到家了。
陆 落寞与落幕。
可以肯定的是,
后面的剧情如何发展,
吴宓失去了做编剧或导演的资格,
但努力的挣扎倒是符合他的本性。
老夫少妻的剧目,
有一个必然的结局,
三年后,熊希龄在香港逝世。
吴宓又重燃追求毛彦文的希望,
他写了很多感人肺腑的长信,
结果却没有任何回音,
有的甚至被原封不动的退回。
吴宓仍不死心,
千方百计打探她的消息,
甚至后半生都在痴痴等待与思念中度过。
时空交错、风云变幻,
人生境遇如轨线绵长,
相交之后便各表一枝了。
在连遭情感打击之后,
毛彦文醉心于学业和事业,
她继承了丈夫的慈善事业,
出任北京香山慈幼院院长。
1939年,当选浙江省参议会参议员。
1947年,当选北平市参议员,
同年11月当选“国民大会代表”。
去美国后,先任旧金山《少年中国报》编辑,
后任加州大学、华盛顿大学研究员。
60年代,定居于台北内湖,
1999年,这位民国奇女子在台北逝世,享年101岁。
吴宓的人生却还在反转中度过,
1931年,吴宓从欧洲回国后,
参照哈佛比较文学系创办了清华外文系,
在系主任吴宓的努力下,
很快成为国内第一流系科。
1941年,吴宓被教育部聘为首批部聘教授,
后历任西南联大、燕京大学、四川大学、武汉大学教授。
全国解放前夕,
吴宓先是拒绝了梅贻琦和陈福田的邀请,
遂与清华大学失之交臂;
岭南大学校长陈序经的聘书他也置若罔闻,
甚至好友陈寅恪的建议也被婉拒;
教育部长杭立武邀他去台湾,
许以台湾大学文学院长的高位,
他仍然不为所动。
他于1949年4月飞到重庆,
成为相辉学院和北碚勉仁学院的教授,
与梁漱溟一起入蜀定居了。
1950年,两院相继撤消,
吴宓被分到四川教育学院,
9月又随校并入西南师范学院历史系任教。
最后,他在此经历人生的凄凉晚景,
但有一点值得说明的是:
无论何种境遇,
吴宓作为文人的风骨未改。
1978年1月17日,
吴宓在老家陕西去世,终年84岁。
1979年8月吴宓被平反昭雪。
1981年1月17日,
吴宓的骨灰,由吴须曼送至安吴堡,
葬在白雪笼罩的嵯峨山下。
柒 影评与闲话。
在所有戏剧或电影中,
决定剧情走向的,
都是主角在矛盾和冲突中的关键选择。
而当下流行的电影解构手法,
则是将主题置于多线条的象限中,
用以制造符合情理的惊天反转。
而此反转需要的基础镜像:
就是那些可左可右的矛盾体,
使其在关键冲突中的任何选择都能成立;
于是,多元的可能就带来了无限精彩,
也造就了许多优秀深刻的影片。
如果吴宓的人生是一部电影,
他这如此鲜活的矛盾体充满了戏剧张力,
也使之能承载如此多的可能和反转。
单纯从结果来说,
吃瓜的观众可能会说,
吴宓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但事实情况是,
笔者和看官都到不了他那样的高度;
站着说话当然容易,
但世间也没那么容易看得清、放得下。
你和我之所以在这里如此淡定,
对吴宓的成败得失也能评头论足,
甚至希望帮助他选择和放下;
那只是因为,
你我都从未拿起过。
英国戏剧家萧伯纳曾说过:
人生有两大悲剧,
一是得不到想得到的东西,
一是得到不想得到的东西。
这就是生活带来的矛盾,
也许有大小之分、雅俗之别,
却无人不曾犹豫和徘徊,
回避和背道而弛者更是大有人在。
吴宓和你我一样,
都是在对生活作着选择,
表演的主角都当局者迷,
执着于对错的都是观众。
1987年,毛彦文年近九旬,
以一本《往事》记录自己一生的雪泥鸿爪,
我们看到,她在刻意回避写吴宓。
仅有一小节“有关吴宓先生的一件往事”,
纠正了一些关于吴毛感情纠葛的传闻,
冷静地表白了她对吴宓的看法。
她的解释其实并不高明,
欲盖弥彰也更显矫枉过正;
90岁的毛彦文的矛盾也跃然纸上:
后半生她对吴宓的选择是:回避!
1999年的一天,
这是毛彦文生命的最后一年,
研究吴宓的专家沈卫威拜访她,
问她对吴宓看法,
吴宓苦恋一生得到的最终回音是三个字:
书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