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写作情缘|雕花木箱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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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网络我家有一只神秘的雕花木箱,一直放在老屋西间的橱顶上,古朴的铜鼻子上挂着一把生了锈的铜锁。
我认得,那箱子是爷爷的手艺,因为这方圆几十里,只有爷爷才能雕出如此活灵活现的龙凤呈祥。当年,木匠章的手艺远近闻名,儿婚女嫁的人家,新房里都以有他亲手做的一两件家具为荣。
爷爷,其实是我的姥爷。后来,他只剩下我娘这一个闺女了,为了不至于断了章家的香火,我自小就随母姓,管姥姥、姥爷叫爷爷、奶奶,在姥姥门上长大。
姥爷是有过儿子的,我的舅舅比我娘大五分钟,是双胞胎中的哥哥。仿佛命运冥冥之中的注定,舅舅走的那天夜里,我正好出生,那天我在母腹中刚满七个月。
我生下来,又干又瘦,连哭声也极微弱。任谁看,都难养活。可姥姥却坚定地说“七活八不活”,老天不会这么狠心,收走一个,总得再给咱一个。
这话题扯远了,咱回头接着说那木箱。
自小,我就对那个雕花木箱充满好奇。家里的东西,没有我不能玩,不能要的。爷爷奶奶对我很是娇宠,按村里人的说法,孙子要天上的月亮,木匠章两口子就得连夜造梯子。可是,唯独对那个雕花木箱,不能摸,也不能碰。
娘缠不过我,就会偶尔说上几句。听娘说,那箱子是爷爷娶奶奶时,砍了屋后的樟树,亲手给奶奶做的聘礼,是奶奶最喜欢的物件。可是,既然是这么喜欢的物件,为什么却高高放在橱顶,任它蒙满灰尘?
我问娘,那箱子究竟盛了什么?娘说,是衣服。可是,究竟是什么好衣服呀,竟然从来也舍不得穿。而且每年春天晒棉衣时,也从没见奶奶动过那个箱子。我好奇地问奶奶,一向好脾气的奶奶却不耐烦地说,箱子的钥匙找不到了。
我对那个箱子的好奇心,一年比一年重,却又无可奈何,直到我十岁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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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有一只麻雀飞进了屋里,扑楞楞乱飞一气,屋梁上的积灰差点落进敞开的锅里。奶奶打发我拿竹竿把它赶出去,然后就着急忙慌地和爷爷赶集去卖猪仔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家对付那只可恶的麻雀。
那麻雀傻得很,放着大敞四开的房门不走,却一个劲儿往玻璃上撞。那傻雀大概是撞糊涂了,不往外飞,反而一下子飞进了西屋,最后落在那只雕花木箱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仿佛在向我示威。
我恼羞成怒,拿着竹竿一顿乱捅,“叮 !当 !”先后两声金属落地的声音。原来,竹竿不小心穿进了老锁头的横销处,竟把锁头挑开了,横销和锁头分别落在了地上。原来那锁,根本就没有锁上,只不过是穿上了横销而已。
我再也顾不上那只傻鸟,连忙搬来凳子,迫不及待地踩上去。可惜我个子不够高,踩着凳子,抻着脖子,翘着脚,才勉强看清箱子里的情形。
箱子里面既没有绫罗绸缎,也没有珠宝玉器,只是些书本纸张之类的东西。我把手伸进去一摸,竟摸出一只钢笔来。
那是一只英雄牌钢笔,笔尖都有些磨秃了,紫红色的笔杆上刻着两个篆字——云来。我一下子明白了,这里面装的原来都是舅舅的东西,怪不得一直没人打开,家里的人也从不愿提起。
舅舅的事,在家里是绝对的禁忌,谁也不能提,谁也不敢提,尤其是在爷爷奶奶面前。我自小就和舅舅长得很像,有一次,一个远房的亲戚来串门,无意中说了一句,玖安长得和他舅越来越像了。等人家走后,姥姥一个人落了很久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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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头被无意中打开的事,我自是一句也不敢提。我小心翼翼地把锁头照原样插好,那只钢笔却被我悄悄地放进了铅笔盒了。
那时,正值小学二年级的期末。老师说了,三年级以后,就可以练着用钢笔写字了。我正想放暑假后去买一只,可巧就有了,真是天助我也!我心中窃喜。
那只带着舅舅名字的钢笔,做为雕花木箱的使者,就这么最先走入了我的生活。
我的语文老师,是一位刚从别的乡镇调过来的女老师,姓王。她扎着一对长长的麻花辫子,白皙而清瘦的脸上带着一副黑框眼镜。她不但自己喜欢看书,还经常会带些《故事会》《儿童文学》之类的杂志,让我们互相传着看。
我们练习生字时,她喜欢在教室里转悠,偶尔会抓着某个学生的手,纠正笔画。有一次,她一下子抓住我的手,却是从我的手中拿过了那只旧钢笔,左看右看。之后,又迫不及待地把我叫到校园矮墙边的合欢树下。
我一边磨磨蹭蹭地离开座位,一边在心里敲小鼓。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没听老师的话,才二年级就开始用钢笔写字,还是因为刚才上课时偷偷画小人,被老师发现了。总而言之,这肯定是秋后算账的节奏呀!
老师的手里,还拿着那只旧钢笔,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的惴惴不安。
“章云来,是你什么人?”她的声音有些微发抖,眼里闪着莹莹的光。
我心里一愣,却一下子不那么怕了。只是不明白,一只旧钢笔,怎么会让她那么激动。
“那是,我舅舅。”我小心翼翼地说。
“你是章凤来的儿子?”
“是的!”
“哦!怪不得,怪不得……”她喃喃自语着。
过了几分钟,她仿佛才回过神来,把笔递给了我,然后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好孩子!回教室去吧!好好念书!”
那手分外的柔软,带着合欢花的香气。
“怪不得,怪不得什么?”我接过钢笔,在心里嘀咕着,一肚子疑惑地回到座位上,眼睛忍不住又朝窗外看去。
图片来自网络王老师还站在树下,眼睛却越过矮墙,凝望着土崖下那一望无垠的田野和不远处流过的小河,仿佛沉浸在什么久远的回忆里。
六月的风,吹落了好多合欢花,有一两朵落在了她的肩头和发间,她却一点也没有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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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小就喜欢听大人讲故事,喜欢抱着收音机听评书联播,喜欢看连环画,还喜欢模仿电影里那些人物对白。所以,上学时,我喜欢朗诵,也喜欢写作文。
说起对文字的喜爱,现在想想,为我与文字之间消除了陌生感、距离感,成功建立起亲近感,甚至种下喜爱这颗种子的,正是王老师。
那时候,我总是被叫起来大声朗诵自己的作文,我的作文本上也总是比别人多几行红色的批语。中学时,我曾多次获得过全校、全县作文比赛的奖项。文字,帮我建立起来对学习的信心,也成了我获得肯定与赞赏的重要来处。
其实,我作文写得好,还有一个秘密武器,就是那个雕花木箱。自从我打开了那个木箱,就仿佛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那个世界,就是我的秘密花园。
那天,爷爷奶奶在赶集卖完猪仔回家后,天色已晚,但在我的软磨硬泡下,还是帮我当天就搬了家——把我的铺盖卷从他俩睡的东屋炕上搬到了一直闲置的西屋炕上,还给我拾掇出一张桌子,用来写作业。自此,西屋就成了我的书房兼卧室。
每到夜晚,房门一关,只要写完作业,我就悄悄阅读从木箱中拿出的书。看完一本就换一本,看不完的,就暂时偷偷藏在炕席下。
《小说月报》《收获》《十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楼梦》……我囫囵吞枣地读着这些,犹如暗夜里偷吃的老鼠。那一本本的文学书籍、杂志,陪我度过了从小学到中学的青葱岁月。
此外,箱子里还有很多舅舅手写的书稿,有没写完的,还有如挂历般圈成筒状,不知道是没投出的,还是被编辑部退回来。
上学时,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偏向文科,但最终却没有机会选择学文。我们所在的高中,那一届都是清一色的理科班,要读文科,只能转学到二中。另外,家里人也不支持我学文,我觉得,这多少与舅舅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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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的事情,我是在长大后,慢慢听别人说的。
爷爷奶奶在婚后第二年,头胎就生下一对龙凤胎,十里八村的人都羡慕木匠章的好福气。奶奶却说,是那只雕花木箱上龙凤呈祥的吉兆带来的福气,愈发喜欢那只箱子,索性摆到炕头上用来摞被子,日日欣赏,时时擦拭。
奶奶生养舅舅和娘时,伤了身子,自此再也不能生育,好在一双儿女不但懂事、孝顺,长得又是人见人爱,足以抚慰心怀。
念书时,舅舅的成绩比妈妈好。妈妈念完初三就辍学了,舅舅一直读到高中毕业。
舅舅复读了好几年,参加了三次高考。可能是因为心理压力太大,他平时成绩很好,但每逢高考,不是拉肚子,就是感冒,最后一年,竟然还在考场上发生了昏厥。最惨的一次,高考分数离录取分数线只差半分。舅舅心有不甘,却又实在不好意思再继续考下去。
名落孙山的舅舅回到村里,爷爷以为,家传的手艺终于有了继承人。谁承想,舅舅却无心做木匠,一心要当作家。
据说,舅舅的文笔,自小就很好。高中时,还是校文学社的社长。那时候,我们家乡出了一位著名的作家,他的一部长篇小说出版后,曾轰动文坛。在他的身上,舅舅更是看到了希望。
关于安身立命的方向,爷俩谁也说服不了谁,奶奶夹在两人之间左右为难。除此之外,就是婚姻。
在农村,舅舅已属大龄,村里比他年龄小的人,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我娘也已结婚多年,早就生了我的哥哥。爷爷奶奶催着舅舅娶妻生子,他却一拖再拖,坚持非要写出点名堂,再成家。
那时候,村里的高中生寥寥无几,本就受人关注。再加上爷爷多年用手艺赚来的名声,舅舅更是如同生活在农村舞台的聚光灯下。爷爷奶奶因为舅舅的特立独行,也承受了很大的精神压力。
即使如此,舅舅依然坚持写作。当时,那位作家正住在老家,专心创作他的另一部长篇。他家就在十几里地外的邻乡,舅舅认他做了老师,经常带着自己写好的稿子,骑自行车去上门请教。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骑着自行车,跟往常一样抄近路回家。途中经过一条老河沟,那条河沟很宽,两岸是高高的堤坝。平日里,河沟都是干涸的,只有在农田灌溉时,才会放满水。
舅舅早晨走时,这条河沟还是干的,一个白天下来,却已经注满了水。舅舅和很多年轻人一样,总喜欢骑着自行车,从高高的堤坝上一冲而下,就着惯性再冲上对岸的堤坝。那天晚上回来时,想必他又重复了同样的动作。
舅舅眼睛本就近视,待他发现河中有水,估计巨大的惯性也已经把他带到了河中央。舅舅不会游泳,加之初春时分身上还穿着厚重的棉衣。那处远离村落、道路,又是晚上,呼救也无人听见,无人看见。他走时,身边没有一个人。
那时候,家里所有的人,包括他的父母,我后来的爷爷奶奶,都在焦急地等着迎接我的到来。晚饭后,我娘刷完锅去院子里倒泔水,却忽然心口骤痛,摔了一跤后,早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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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爷爷奶奶早已相继去世,我也已人到中年。生活的尘埃,渐渐覆盖了很多人生的初心,包括我对文字的那份发自内心的热爱。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拿起笔了,直到去年,我回家去修缮老屋,再一次见到那只雕花木箱。
我仿佛感觉到有一种神秘力量的召唤,让我再一次打开它,靠近它。它仿佛是我失散多年的一位老友,一直静静地等在原地,笃信我早晚都得回来找它。
我把那只木箱带回了城里,擦拭一新,摆进了刚刚装修好的书房。
舅舅的书,当年我都囫囵吞枣地读过。书稿,我却从没有认真整理过。
在书稿的整理过程中,我发现了一封信。那是一封写完但未发出的信,夹在一沓书稿中间,时间是舅舅去世的前一天。
春雨:
你好!首先有一个好消息要与你分享。这次的短篇写起来颇为顺手,感觉非常好,目前已结篇。老师读后,也颇为赞赏,说发表的可能性极大。或许,这一切都是你送我的那只钢笔的功劳,我极喜欢笔杆上刻就的“云来”那两个篆字。你说是你自己刻上去,上次忘了问,你是什么时候又练就了这样的本事?
你今年就要师范毕业了,不知道会分配到哪所学校任教。真希望能离你家或我家稍近一些。我向你承诺,如果这篇小说得以顺利发表,你毕业的第二天,我就会托人上门求亲。到时候,即使我没能考上大学,若有了这一点成绩,在你父母面前,我也不至于完全张不开嘴,老师是你的姑父,他也已答应我,会极力在你父母面前为我美言。我的爹娘盼儿媳,也早已望眼欲穿了!
这篇小说,本想让你一睹为快,顺便提一下意见,可又想为你保留一份惊喜……
这封信,我本打算寄到你学校。待你返校后,看到我的信已在静静地等待着你,不知能否稍微抵消一些我不能天天陪在你身边的遗憾?写至此,我又突然很想去送你,尽管我们曾商量好了由你自己走。但我决定了,明天一早就去你村口等你,然后送你到车站……
我这才忆起,我最敬重的那位小学老师就叫王春雨。
“怪不得,怪不得……”我也不由地喃喃自语起来。
我把舅舅的书稿做了整理,找出版业的一位朋友帮忙,自费印了几十本。也算是给舅舅这个曾经热爱过写作的文学青年的人生,画一个圆满的句号吧!
我拿起尘封多年的笔,在为舅舅的文集作序后,竟再也舍不得放下。写着写着,也越来越有感觉,我再一次找到了表达自我时酣畅淋漓的快感……
我在写作的世界中体悟多味的人生,品尝着创造一个世界的快乐。写作,渐渐帮我沐去生活的尘埃,推着我去追溯人生的初心。
泰戈尔说:“天空中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鸟儿已经飞过。”文字,应该是留下“鸟儿”飞过天空“痕迹”的最好方式。
人的物理生命有限,但文字的生命却很长。从这一点来说,写作可以无限延展生命的长度,增加人生的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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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借回家探亲的机会,我又去拜访了王老师,顺便带去了舅舅的作品集,以及四十五年前的那封信。
王老师如今家庭幸福,老有所乐,老有所为。她工作时,就常有作品发表,退休后,更是笔耕不辍,目前,已经出版了好几本散文、小说集子。她送了我一套她的作品,其中一本书的名字竟然叫《合欢树下》,里面提到了与我舅舅的那场爱恋。
王老师说,如果我舅舅活着,坚持写下来,他肯定早就写出名堂了。当年在文学社,她最服气的就是舅舅的文釆。她也是因为舅舅的早逝,觉得生命无常,无论如何,也要努力给这世界留些自己的思考,所以,才坚持写作的。
王老师鼓励我,让我也重拾少时的写作梦想。我跟她说,我受了那只雕花木箱的召唤,已经与写作重续了前缘,目前正在积极参加《成悦阁与竹桃苑联合征文/我的写作情缘》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