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过

2020-11-18  本文已影响0人  细雨微燕

单衣薄裳,昨天还是煦日和风,一夜之间,气温骤降,小城忽又冷回寒冬。北方的早春,天气说变就变,似个情绪无常的孩子。

黑色打底裤低腰靴,徐清两手斜插在卡其色呢大衣兜内,深灰色围巾随意绕在颈上,风掀起松散在胸前的两端,几缕零乱的发丝遮住了她忧郁的眼眸。

寒冷刺骨,无孔不入的风见缝插针般钻进衣服,她下意识地紧了紧围巾,将脸埋进竖起的衣领内,继续漫无目的地行在街上。

出了巷子穿过宽阔的马路再踏上一条老旧的街,路上行人稀稀落落,没来及添加衣服的陌生人冻得呲牙咧嘴,裹紧身上单薄的衣服逃也似的赶着路。偶尔有车辆从身旁急速驶过。

天寒,晚上六点半,街道两旁的店铺有的已经拉下了闸帘门。一家卖衣服的小店夹在土产与文具用品店中间显得有些突兀,门囗的音响放得老高。

“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让风耻笑我不能拒绝……”

90年代张学友的歌曾经风靡大街小巷,徐清那时读初中,喜欢流行歌曲,尤其情歌。咿咿呀呀,一个人的时候也偷偷哼唱,只是不懂情为何物。

风挟裹音乐扑面,忧伤凄美的旋律不停冲击着耳膜,低眉细听,张学友极富感染力的歌声依旧动人。听着听着,徐清心里一阵难过。某年某月某日某个街灯初明的晚上,同一条街的同一家店铺播放着同一首歌,她清楚记得。

不知不觉她又来到了这条街道附近的一个老旧的操场。入口的西侧停放着一辆黑色骄车,车型与颜色何曾眼熟,一时她神情有点恍惚。

这时,一年轻男子径直走过来侧身坐进驾驶座,“嘭”地一声,伴随着重重的关门声徐清方缓过神来。 凝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影,她眉心紧蹙不由唉叹出声。

“物似人非,不过又是镜花水月的幻觉罢了。”徐清手扶操场周围的铁栅栏,黯然无神地面对着空荡荡的操场,一抹酸楚浮上嘴角,幕幕往事涌上心头,恍若昨日。

“男女有别,轻浮的女孩子才会与男生随意嘻笑打闹。”不知这样封建的思想观念是怎样根植于内心的?保守、刻板,徐清向来不苟言笑更不与男生来往,她与贾怡也没说过几句话,尽管俩人一个村里长大又是小学同学。

贾怡文质彬彬,很少与同学争吵打闹,小学五年,每次考试成绩都是班里第一,经常受到老师表扬,总是让同学们羡慕不已。那会儿,既无兄长又无弟弟的徐清有时会不自觉地将他幻想成自己的哥哥。

小学毕业,他们分别去了不同的中学读书,假期回村碰见彼此也不言语,总是红着脸不自然地慌忙躲开。

初中毕业,她听从父母读了一所职业技术学院,急功近利,说是毕业后就能安排在县里上班。不想世事难料,愿望如同阳光下的七彩泡,三年后她并未捞得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

那一年,他高中毕业。母亲突然因病撒手人寰,让他顿觉天塌地陷一般,高考的意外落榜,更是雪上加霜。置身于清贫的家,看着智障的哥哥、年幼的弟弟、灶台前年迈的奶奶、以及蹲在地上不停抽着烟的父亲,曾经想靠读书改变命运的他再也没有勇气继续复读。

每天下午人少时段,他会到她家屋前的辘轳井上挑水。徐清站在窗前躲在帘后就能清晰看到他,看他转动辘轳将水桶绞满,直到颤着扁担默然离去。他的眼眸里仿佛笼罩着一层薄雾,忧伤的神情让人心生悲悯,好几次她想走出家门上前宽慰宽慰他,可终究没有勇气。

草木渐渐枯萎,大地慢慢荒凉,颗粒开始归仓,场面上到处堆剩着各种农作物的秸秆,那个秋末,村子里唯独徐清家的农活迟迟未完。他爸趁势唤了贾怡一块儿去帮忙。看着他们不停忙碌的身影,别样的温暖涌上心头,徐清心里充满了欢喜。她明白他爸的良苦用心。

“家庭条件差,又没了娘……婚姻大事可得方方面面考虑周全……”母亲喋喋不休且态度决绝不容分说。徐清几次辗转哽咽,不得不将想说的话生生迫咽回肚里。从小到大,在校听老师的话,在家她从未违背过父母的意思。

接下来的好几天她没再看到贾怡。当从邻居嘴里得知他去了南方打工时,竟一时不知所措,像个丢了玩具的孩子。他们之间没说过几句话也没有承诺,徐清呆呆地向着南方,眼里噙满了泪水。

第二年冬天,村里的小兰因为父母反对跟着心仪的对象私奔了。消息传开,村里炸了锅,满街开始议论纷纷,一时间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徐清远远看见母亲也站在唾沫乱溅的人堆儿里,心里满是厌恶。

村里第一个“吃螃蟹”的女子,小兰的勇气令人钦佩,也第一次让她觉得自己懦弱又可悲。收拾好衣服,将毕业证放进背包,准备妥出门所需的东西,她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青石雨巷油纸伞,小桥流水乌篷船,那软如青烟的拂堤杨柳,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书中如诗如画的江南一直是她向往的地方,而且贾怡去了哪里。

她鼓足勇气对母亲说她要去南方打工。母亲先是愕然了几秒,而后恼怒地夺过包并搜走了她的毕业证。

“丢人现眼。女孩子家也不安分点,你见村里哪家女子外出打工了?再说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就不怕被坏人卖了?真是吃了豹子胆。”母亲边斥责边气呼呼地甩门而去,不一会儿,将在地里干活的父亲喊了回来。看着一脸严肃的父亲,徐清又一次低下了头。

累日经月复年,时光漫长,母亲一反之前的态度,逢人就夸徐清懂事听话有文化,还四处托媒人给她介绍对象。要求对方家点厚实,父母双全,最好还有正式工作……每次听得徐清一脸无奈哭笑不得,一想到贾怡,她就对相亲充满了抵触。

三年后,他终于回来了,身边却多了一位江南女子,而她却并未如父母所愿找个他们心目中的乘龙快婿。

她害怕听到关于江南女子的事,也不想再看到他。窗外日暧风和晴空万里,心里却是电闪雷鸣乌云密布,惶惶不安的日子,没有人知道徐清内心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是她越发沉默了。

那段时间,她每天躲到田里去拔猪菜,累了就坐在草坡上仰望高远的蓝天,看着天空中自由流动的云朵,泪水不觉顺着脸颊无声滑落,挂在唇畔,咸咸涩涩的。

她对母亲说以后只要有媒人来提亲就成。

“婚姻原来不过是一个人万念俱灰,想要将就时,而那个人刚好出现,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结婚的前一天,徐清又一次躲到田里任悲伤肆虐。

典礼不久后,她竟意外得到了他的联系方式。三番五次徘徊在电话亭门囗,最后还是将攥在手里的电话号码丢进了风里。

时光有时漫长的让人度日如年,有时也匆匆如白驹过隙,蓦然回首,十几年也不过弹指一挥。徐清依旧孤僻,不与同学来往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瓦屋陋室,粗茶淡饭,日子虽然清简倒也平静,虽然偶尔还会想起贾怡。

也不知什么时侯开始流行的微信,只记得学校老师要求建家长群,徐清才买了第一部智能手机,生活却因此发生了变化。就像平静无波的湖面上突然被投入了一块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

那些早已各奔东西,散落于天涯,从不联系的同学,陆陆续续就出现在了她的微友列表里。当然贾怡也不例外。记得那天他发来好多条信息,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他激动的心情。徐清虽然也欢喜感慨,却是千头万绪不知说啥好。

自那以后她每天会收到贾怡的微信,嘘寒问暖,他的关心犹如三月里的春风,轻轻柔柔吹来,那藏于心底被冰封已久的情感,再次被激起了波澜。

“为何这样关心我?”开门见山,有天,她忍不住微信里直问贾怡。愚钝的她就是想明确知道他对自己的心意。

“傻瓜,心里有你,才这样不由自主啊!”反复看着他秒回过来的信息以及那个拥抱的表情,两行热泪滚落滴在手机屏幕上,她的脸上绽开了夏花般灿烂的笑容。渐渐地,她习惯了他的问侯与关心,就像每天早晨睁开眼,暖暖的阳光会透过窗户洒进房间,美好而温馨。

岁月温柔,时光仁慈,不经意间他们已经相伴了一年有余。细水长流,于徐清而言,这样的陪伴已经足够奢侈。某天,他却突然打电话来说想见她。她一时张皇失措竟不知如何是好。人生总有遗憾,时光却无法倒流……她清楚彼此肩上的责任与背负的道德。

“不要心里有负担,就是出差路过,想顺便看看你,几分钟就好。”见她许久不语,他挂断电话又发来条信息。

那天看到他发过来的位置,她脸烧心跳心里一阵慌乱……“哭着唤着就是没有办法靠近,纵使梦里短暂的相逢,他们之间也总是横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人生苦短,她何尝不想见他一面?

终究意难平。尽管纠结,挣扎,理智还是没能战胜情感。

春寒料峭,也是这个季节这样冷的天,这条老旧街边的这个空旷的操场上,她一眼就认出了黑色轿车旁正向她张望的他,尽管他们十几多年未曾见面。

他微笑着迎上来,一只宽厚的手掌握住她纤细冰凉的手指,另一只为她打开车门。慌忙避开他的眼神,红着脸低头坐进车内一言不语。时隔数十年后重逢,她依然拘谨木讷。

曾经心心念念,那个文温文儒雅的少年已不再青春,眼角眉梢染上了岁月沧桑的痕迹。他近在咫尺,此刻就坐在她的身旁,恍如一场梦。她悄悄用手指掐了掐自己,真实的痛感不禁让她潸然泪下。

须臾的沉默后,他收回探向车窗外的目光,转过身轻轻为她擦拭脸上的泪水,眼底溢满了温柔。她微微抬头,目光停留在他鬓角的几丝白发上,鼻子一酸,不觉又掉下泪来,她知道这些年来他吃了很多苦。

突然他兜里的手机铃声响了,一丝苦涩自嘴角溢出,无奈顿时布满了那张依旧俊逸的脸庞,他的眼眸里又罩上了一层薄雾,一如当年那般忧郁。

烟眉微蹙,露目似泣,她怔怔地瞅了他几秒,低头搓弄着胸前的围巾一字一顿说:“你走吧。”声音很轻,却重重砸在他的心上。

轻抚着她乌黑柔顺的长发,他目光深邃地凝视她良久,突然将她紧拥到胸前,俯身在她的额头深深一吻……

她触电般浑身一颤,低垂的眼眸里闪过几许慌乱,片刻的犹豫之后,用力将他推开,扭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去,直到街道的转角处才慢慢停下脚步。

许久,看见他的车缓缓驶出操场渐渐消失在街道的另一端,她突然好想追上去喊住他,却如鲠在喉,双脚似灌了铅一般沉重。风嗖嗖,掀起围巾凌乱了一头秀发,凄冷的街灯打在她苍白清秀的脸上……

“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让风耻笑我不能拒绝……”

买衣服的那家店铺飘来张学友深情的歌喉,没有当街痛哭的勇气,她抹了抹脸上冰凉的泪水,点开手机,删掉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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