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梦浮生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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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夜过后,他缓缓地睁开了眼。
一夜无梦。
立刻有人小心翼翼地凑到跟前,语气带有几分试探与希翼:“怎么样?”
他伸出颤巍巍的手掀开被子,旁边那人连忙恭敬地将他扶起。晨光投过窗子投射进来,轻微的刺眼。他浑浊的眼睛轻颤了几下,苍老的脸浸在光里有种明灭不定的幻觉。轻轻地摇了摇头。门关上,旁边的人出去了。他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床上,依稀能听见外面的谈话。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你从不失手?怎么老爷子昨天晚上还是没有做梦?”
另一个声音似乎有些无奈:“这,我之前确实不曾失手啊。再说,我只是个巫师,造梦不是我最拿手的啊……”
房间里又亮了一点。床边的花瓶里插着一枝梅花,被光线包裹着,有种幸福的错觉。他有些贪恋地想伸手去触碰,目光落到手上,动作停了下来。
这是一双枯柴般的手,且布满褶皱。他早就该知道的。
他老了,已经时日不多。
几十个年头,他活着只为再造一个梦。从梦师到巫师,他找遍全国,终究是无用。他注定是一个不能做梦的人。记忆中的脸又涌上心间。苍老的眼睛已看不清很多东西,却清晰异常地记得她的每一个神色。
在梅花树下她朝他无比灿烂地笑,漂亮的嘴角弯起一个温暖的弧度。
“没了我,你将会余生无梦。”
还是不能见到她么……
心中被巨大的无望填满,他忽然有些不可抑制地想要流泪。四下无人的清晨,他孤独地伸出一只手搭在脸上,八十多岁的人,哭得像个三岁孩童。
他终是闭上了眼,陷入了往事的沉浮。
浮萍镇里,人人都知道程青岩是个卖国贼。
他本是镇长的独子。一年前战争爆发,浮木国沿海的城镇被战火波及,浮萍镇也难逃一劫。就在镇子即将沦陷之际,刚从国外留学回来的程青岩却投靠敌军,谋得替敌军管理浮萍镇的职权。小镇就此真正沦陷,且由安居乐业转变为民不聊生。连受人爱戴的镇长也被这不孝子气死,死后甚至连个丧事都没办,程青岩急匆匆地给镇长立了块碑,就这么不了了之。
人人都恨程青岩,可没人敢表现出来。现在他在敌方混得风生水起,势力庞大,掌管着整个小镇的命运,为人又极为冷冽无情,得罪他的下场就是死,还连累一家老小。由此民众的积怨越来越深,却终是敢怒不敢言。
浮木国最大的特点,就是梅花可以四季盛开。除了梅花以外,其他的植物最长只能开过一个季节,就立即凋零衰败。因而早些时候全国许多地方都喜种梅,但日子久了,整日赏梅也颇为无趣。民众纷纷开始种起应季的植物,梅花反而被冷落。
但程家府邸里,还是满满的一片梅树。此时浮木国的夜来临,成片黑暗覆压整片土地。程青岩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面色颇有几分清冷。
忽而余光瞟到梅树下有个人影。程青岩戒备地看去,却发现是个……小姑娘。
她身上的衣服奇怪极了,连颜色也很怪。至少在浮木国里,程青岩从没见过女孩子的这种穿法。彼时街上的女孩子都喜爱旗袍,她却穿着一件宽松的半长袖上衣,一条雪纺长裙。颜色都是很深的幽蓝,这种颜色在浮木国里极其少见。
“你是谁?”程青岩上下打量她一眼,语气一贯的清越。
树下的女子正踮着脚,凑近一朵梅花,鼻子使劲地吸啊吸,似乎是想嗅一嗅梅香。听到这声严厉的问话一下子转过头来,大大的眼睛眨了又眨,很是惊讶:“你能看见我!”
不仅衣服,人也奇怪。程青岩眉头微蹙:“我怎么不能看见你?”
女子似乎感到十分不可思议,连跑带跳地凑到他跟前,又围着他转了个圈:“你真的能看见我?”
程青岩的脸色深沉了几分,连带着声音也有几分不悦:“你到底是谁?来这里想做什么?”
女子显得不再那么惊讶了,似是已经接受了他能看见自己这一事实,转而有些俏皮地笑笑:“我是谁?我是你的梦呀,作为你的梦我当然要在你身边了。”
话毕女子发现程青岩正注视着她,眼底有略微的不耐。
程青岩想,这一定又是镇上哪家不懂事的小姑娘,偷跑进来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想引起他的注意。也不怪他会这么想,他刚从国外回到浮萍镇那会儿,英俊的脸和冷冽的气质夺取了镇上一大群姑娘的芳心。那时程青岩就时常会遇见些大胆的姑娘前来搭讪,不过后来战争爆发,他声名狼藉,倒是少有了。今天这姑娘竟敢闯入他的府邸,胆子大到这种程度的她还是头一个。
他收起眼里的情绪,淡淡地挥了挥手:“你走吧。”
他想宽容一点,让她识趣点自己走。谁知她却不依不饶,鼓起腮帮子带着几分愤慨地指着他:“你不相信我!”
程青岩的耐心已所剩无几,脸上的烦躁也不再掩饰。见她居然不肯走,刚想让士兵前来把她赶出去,却听到她说:“程青岩,我知道你的秘密。”
动作一顿,听到这句话程青岩一直绷着的脸反倒轻笑起来,语气低沉但自带威严:“哦?什么秘密?”
女子漂亮的嘴角勾起,得意地笑了笑,颇有些小人得志的味道,音量也陡然拔高:“你根本就不是卖国——”那个卖国贼的“贼”字还没喊出来,程青岩就下意识地想去捂住她的嘴,谁知手指却穿行而过。他根本就触碰不到她!
女子也因为他突然的动作停下了话语,看着他脸上慢慢流露出来的惊讶与难以置信,她撇了撇嘴,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梦本来就不是实体,你碰不到我的。”
“你……”程青岩望了望空空的手掌,又看了看她,似是努力地在让自己镇定下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都说了多少遍了,我是你的梦啊。”女子挥了挥手,一副不耐模样:“梦是现实的投影,即使你自己不记得,但是人每天晚上都会做梦。身为你的梦,我知道你很多的事。”
浮木国里有很多梦师巫师,他从不轻信那些,觉得那些不过神灵之说无稽之谈。可是,现在他眼前出现了个比梦师巫师还要难以解释的存在。程青岩盯着她,沉默不语。
“每个人都有梦,平日里梦就在人们身边,只是人们看不见他们罢了。到了夜晚人们入睡,梦就会演变成千奇百怪的姿态,以光怪陆离的梦境为载体与人们相见。也就是梦用自己的灵力在造梦。”
她有些孩子气地耷拉下头,手指还用力地绞着:“而且,我不是人。”她指指那棵梅树,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委屈:“比如常听人们说梅花的香味很好闻,我却怎么都闻不到。”
“等等,”程青岩很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刚才一闪而过的话语:“你说人们平日里看不到梦,那为什么我能看见你?”
梦似乎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却又很快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这我哪知道嘛!我也想问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