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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夏至,至夏

2022-08-25  本文已影响0人  林中手记

原创非首发,文责自负。

千字草稿文发表于微信公众号:林中手记。

本文参与『无名写作』征稿。


台北的机车浪。

1.

如果那个浪没有打上来就好了。

我跳进山泉池子里的时候,溅起的水花其实不大,却像那天巨大的海浪一样吓了我一大跳。泉水的温度冷得我生理性地颤抖,一股冷劲集中到了心脏,然后又散发到了每一个毛孔,冒出了无数个小突起。明明夏至已至,现在接近全年最炎热的几天了,我却在山泉池子里哆嗦着。夏至是太阳的完全袒露,可是明明行在日头底,心里却藏着阴影,也难以扫去阳光中飞舞而下的积尘。生活的冷暖只有一小部分来自于气候,更大的部分是由人间事和人心决定的。

以前三个人的时候,我们跑到矮崖上的石头,然后跳下来,再上去,又跳下来。或者用身体挡着水流,直到被冲下来。或者在池子疯狂打水仗,直到池水都混了,就上岸休息。等沙子沉降下去,浑水被矮崖上流下来的山泉冲到更低的地方去,又重新爬上石头,循环反复,直到精疲力尽,躺在岸上。今天,池水还没有浑浊,我就冷得游不开了。转头上了岸,岸上除了一块露出土面的大石头之外,都流着浅浅的溪水,还没不过脚面,我用干掉的松枝扫掉了石头上的砂石,松针却掉落,我折断一枝新枝,重新扫了石板的三分之一,用手垫着后脑勺躺了下去。右手边还有一串荔枝和一堆荔枝壳。那是林中的舅舅给我的。我到了他家门口,听见了一点动静,就躲到了巷子里,张了张嘴,没出声,我就走了。说不定林中在他舅舅山上的荔枝林里,以前我们三个人常常顶着日头爬上那座山。我这么想,所以就去了塘里山。那一片山头都是他舅舅们的荔枝林。但他没有在那里。早熟的荔枝并不多,弯下的枝头并不全是红的。我帮了一会忙就走了。

不知道究竟多高的山流出了第一眼泉,渐渐地流成了一条山溪,到了此处,已经冲刷出了这么大的一个山泉池。我躺在石头上,泉水溪不停地从不到两米高的矮崖流入池子。高度不够,没有流散开成白白的水花,听起来也不是“哗啦啦”的畅快,只是闷闷的“吨吨吨”。但树上的蝉估计也听到水声,不然已经叫了一个小时了。八哥、麻雀、翠鸟和杜鹃肯定也听到了,它们在水边喝了一口水,然后对着水叫了几声,又飞到了两侧的树上。两侧的山坡长满了松树,松脂的香味弥漫着整个山谷。我刚才折下了那枝松枝,也在我手上留下了洗不掉的浓烈的青草木的味道,我把手指放在鼻前又闻了闻。

这条水不知道已经流了多少年了,从无路可走到开辟采石的拖拉机路,再到又荒废了。有多少人来过,已经有多少人消失了。连这块大石头也已经被水磨得光滑了。我吃了一串黑叶荔枝,剩下了一串无核荔枝。如果现在有人来看到了我在吃荔枝,一定会说是我偷的,反正现在村里的人一定会这么无理由地看我。但无所谓了,反正这里一年到头来也不会有两个人来,以前还有我们三个人。自从……自从接了县里的自来水以后,这条水不再作为引用水源,管理山下水库的那个人也不再来了。不会有人来了。我坐起来往下方的山头看了看,林中会不会来?那个拐弯处会不会突然走出他?如果他真的来了,我又能说什么?我盯着看了一会儿,没有。被烧焦的松树林里没被烧掉根本的树在大雨过后又抽出时了新枝,地上还长出了无数的松树苗。听说那一个山坡被雷击中起火了,也有人说是有人放火了,因为他要种一种可以造纸的桉树,卖给台湾人。

我摘掉果柄,留了头部的果蒂,沿着缝合线剥下了荔枝外皮,剩下一层白色的内果皮,还没露出果肉流出果汁。内膜刚开始有一种肌肉充血后的饱满弹润,渐渐地就发黄了。

日光晒得我一面有些热,贴着石头那一面却借了泉水的清凉。也不会有人来了,索性我脱掉了内裤,贴在了左侧的石面。又软又硬,已经被我摸得有点发热。反复旋拧头部,摩擦那层皮,抚摸着那条线,轻轻地挤,液体像是要流出来了,又还是被包在里面。继续旋拧、摩擦、抚摸和挤,没有手表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从一个小口流出来了液体。我迅速地剥开内皮,吞进嘴里,跳进水里。我四处望了望,没有人,把极小的荔枝核吐掉,浮在了水面上。不要叫了。我对空山谷喊了一声,蝉对我不管不顾,鸟儿在弱弱的回音中停顿了一秒,然后像是嘲笑一般地叫得更大声了,从树林里飞了出来。我把头埋进水里到嘴巴,对着水呼气,水泡到了水面就破灭。继续下沉,屏住呼吸到了鼻子,剩下眼睛还在往左瞟了瞟,往右也瞟了瞟。没有人。潜下去吧。全部埋进水里。就是这种窒息的感觉吗?我还是没办法下定决心,蹿出了水面。没有人帮我计时,我不知道憋了多久,只是用力地呼吸、咳嗽,眼睛里全是晕眩的小光点。我其实可以再潜一会,如果他们压着我。可是现在他们只是压在我心上。

我沿着倾斜的沙质池岸走了上来,一半躺在浅水滩上,一半悬进水里。我晃动双脚,想要用水波纹击中对面的山体,可是山上流下的水也打开了水面方向不同的波纹,两股水纹在池心相互抵消,生成了第三个走向的波动。“啊!啊!啊……”我懊恼自己,快速使力地手脚并用地击打水面,却没有任何作用,我制造出来的水浪总是不能直接打到对面。

海浪常年打不到的边界,还留着纸钱烧过的痕迹。我觉得没意思,就离开了石桶山上的泉水池,一个人又到了铁船港。烧了一半的大金纸和金元宝被风吵吹跑卡到了熏黑的草丛里,被火焰波及的枯黄范围早已抽出了新芽。当时剪开铁罐头皮做了香炉,用草绳绑上了白纸,捧了干净的海沙当香灰,香枝的黄脚还没有完全褪色。我用脚扫了扫沙子,不仔细看也能看到一些黑色的灰烬。

“阿洮,顿来(回来)哦!阿洮,顿来厝哦!”朝着村子的方向祭拜完以后,一群人又朝着远处大海的方向呼喊,船上的人撒着冥纸。

“阿洮!”阿洮父母的呐喊扰动了铁窗港。眼前的半封闭小港口容纳住了声响,最后像是湿润天数的水雾一样铺满整个海面。

“阿洮,顿来哦!”我和林中悲戚地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站在浪前。林中用力的呼喊声带着湿润的鼻音又嘶哑的嗓音。我喊出声以后,总是以渐弱的尾音收场。我有点害怕。但还是不得不继续跟着大人们去了妈祖庙。

涨潮了,浪高和那天差不多。站在海滩上,潮水涌上小腿的位置,潮水退落时,被双脚挡住了,绕过之后只带走脚边上的沙子,双脚渐渐陷入,形成两个小坑。如果盯着潮水退回大海,似乎有一种晕眩感,想随着海浪而去。传说中的海洋女鬼或许不是有形体的恐吓,而是善于诱发人类本身具有的自毁的冲动。

父母不允许我再来海边的。当时我们就不应该来海边。有一艘渔船下海回来了,一群孩子跑过去围观,一个渔民跳下水,把船推上水陆交界,然后抛下沉锚。大人们也慢慢地围过去,然后各自提着袋子散开。我从眩晕感中惊醒,“莫行太深。”那个渔民走进水里,洗他的鱼筐,他看见海水已经没过了我的大腿。

我退了回来。海浪继续胡乱地卷所有能触碰得到的东西,不止卷走了阿洮,也卷走了我和林中之间的海岸,从此以后大概只能隔海相望了。今天我能不能等到我的朋友们,谁来见我一面都可以。明天我要离开这个村子了。

2.

一个人的时候,山水是山水。但其实非一个人的时候山水还是山水,山水不因人而改变。只是你从前说过,无论是铁船港还是塘里山石桶山的快乐都有赖于人的存在。而千万个港口和山峰的阻碍隔断了土地的连接,却阻隔不了心意的飞达。只是我没说的心意再为你所明了,也还只是我的自白。你我的城市一点也没有近些。然而内心的距离是比眼前你与我之间这三步还多一些。无法逾矩的三步多就比千万里还要远一些。

“我还是想他啊。”你几乎是压抑着的。我知道,如果是先由我说这句话,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哭也没用,任性也没用,当然释怀也没有用。快乐真的好难。快乐曾经又那么真实丰满。释怀只会是一种自欺欺人。

岸上的店铺里竟然放着唱着我们记忆中最美好的那首歌。在那往后一个人的岁月里,你也经常在不经意间就哼起了那段旋律吧。有时候你低着头就唱着,有时候你会随之微微舞蹈,你唱着唱着,发现怎么现在再也唱不完整从前张口就相和的片段。有时候,你把情绪铺垫的词句唱到了副歌的地方,甚至在有的时候你竟然把最烂俗的流行歌也一同揉碎了,胡乱哼唱了,是一首串烧——是这样说吧。像是生活不知道到为什么,许多事情就串到了一起,五味杂陈。

对不住了。大概是因为有一只蝴蝶飞过,所以卷起了风暴。风暴来袭,大雨将至,气温如同情绪一般一时之间就降到了闷热季节的低谷。蝴蝶引发风暴,其实是因为海洋具备风暴的潜力。我们心中一边住满了回忆,一边空着大洞,轻易就被一些熟悉的元素触动,一边被海浪和山丘搅动,一边因少年和夏天而落寞。

阳光偶尔强烈,水波继续温柔,因为一切看起来似乎美好,所以人生才充满着海市蜃楼,像我们此刻表面的平和。

“你还记得我的样子吗?”我不知道我应该用什么表情,只能装得积极一些。可是我已经不是乐观的人了。或许,乐天派都是与生俱来的,这是一种多么难得的天赋。真正的乐天派也从来不会给情绪的自卑者虚假的阳光,阳光只会让哀伤更沉重。乐观者大抵就等于悲观的最佳注解。所以我不能给你安慰。

“你有点变了。”你今天第一次和我四目相对。我们都在逃避,没办法将一个人的溺亡扫出我们之间的世界。提起一句就重于千万斤。

“你倒是没怎么变。”我有那么一瞬间发觉,如果他还在,那么我们三个人一定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但也只是好朋友。我的意思是我似乎曾经有过可以独自占有你的可能性。这不是嫉妒。你放心,我永远也不会将这些话告诉你。当我意识到这个念头的时候,我们已经是二十五六岁了——我们已经天各一方茫茫的十年了。其实我也不会告诉你,这样的念头在他死去的那一刻就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无所适从地熄灭了罪恶感。如果不是我偶然间在鹭岛大学里发现了一个长得和村子里的老友思齐很像的人,如果不是他仍然保持从前那种呆呆的总是知足快乐的模样我也认不出他,如果不是他后来告诉我你也要到鹭岛大学来了,我也不会去问他关于你的事。我们也不可能重新相遇。

“那天我们去找你的时候,你其实在家吧。本来是阿洮带着我想给你道歉的,我不应该嘲笑你穿了别人的旧衣服。我们本来只是想在海边等你,阿洮非要一边游泳一边等你,等你到的时候……”你为什么这么惊恐?你也是像我一样还是会想起当时的那些场景吗?我没想到重新见面让我如此清晰地回忆起了最后一次见你时你的无助。

“你为什么不救我囝儿(儿子)?”阿洮的妈妈抓着你的领子骂人。

“你放手!走开!”你的长辈们挡在你的面前,“阮(我们)救你没救成心里已经过意不去,而且都来妈祖庙为恁(你们)家祈福了。真正是没功劳也有苦劳。”你一个人不可能在海里 一次性救两个人,就算你当时已经长大像现在这么大了,也做不到。

“为什么不先救我囝儿?拢是你害的。”她还是不依不饶,脸上因为悲痛和愤怒而憔悴得有些可怖。

“在妈祖面前你不要乱讲哦。妈祖卦相都说我们这小孩是要出头天的。没做好事怎么出头天。”你婶婆这时候却为你说话了。

“我孙囝就是你害死的。”阿洮的阿爸不仅要伤心,还要保持些许的冷静拦住家里的两个女人。

“恁家族内最有辈份的人没煮长寿面提上‘四色’来道谢已经是阮体谅恁的悲伤了。阮已经下水去救你了。自己都惊到半死了。有道理没?未信服的话,请恁那些老伙啊出来与阮家族对谈一下。”

牵扯到家族,他们的气焰息止了一些,但是嘴上仍然是不肯松。当时我也害怕,现在看来或许你也能够理解她们在那种极盛的悲与怒之下,当然是不管不顾的了。“恁家族那位已经逃到台湾去了?就算在这里,也早就请去吃香火?还以为乡里(村子)的人还得惊恁吗?”

“中央委员那一位是没在了。你知影阮没人在做县长?你可以去问乡里内当年在县城四街给阮族亲做奴才的某某人,确认一下阮有无人在?”你那个在村里老人协会活动的叔公知晓家族人事,虽然你说他们平常不是什么好人,那是他们却在家族的立场上寸步不让。“我知影你心肝沉重,一口气出不了。妈祖嫲也知啦。”

“你知影?你知影个懒觉。这两家人走计生,偷生加一个囝儿。你死一个,还有一个。我只有一个,死了就没有。你为啥不叫这两家人去死一个。你知影个鸡掰。”她指着我们骂,作势又要冲过来。

“你讲话不能这么恶毒。我跟你讲。我早前跟妈祖嫲‘跋贝’,三次都是‘笑贝’,你命里还有一个囝儿。”你叔公再次抬出了妈祖。他倒也没有骗她。而且她当时确实也平静了几秒,然后冲进庙里,又哭又求又是感谢。我抬头看着妈祖,她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慈眉善眼,真口不言。我看见你那时也只是看着妈祖垂目看着她们双手合十,念着“保佑”“原谅”,然后猛磕三个头,再继续重复诉求,又继续磕头。庙里挤满了人,我们的父母也念念有词。妈祖看着他们说着说着还要动手打我们,就被更大的大人以更古老的妈祖的名义阻止了。最后我们就被压着跪在妈祖面前,为那命定的男孩祈求有一个好的命数。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他人再怎么替人祈求也经不起自己的挥霍。我们连自己的命数都没有祈求来了,阿洮的溺亡是我们永远无法释怀的障碍,就连活着的我们都没有了快乐的权利了。白台沙滩的那个隐秘角落竟然被你发现了,至少证明我们遥远地相通。潮水在褪去,你站立的那块石头和石桶山上的那块石头差不多大小,形状也很类似,你说是不是?刚才它只是像石桶山上那一块只露出一部分,现在一半是干的一半是湿的,根部是沙子,海浪在逃去。

“我读过一本书,叫《对倒》。有一个人总是回忆过去,有一个无限畅想未来。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但互相不认识,仅有的一次相遇也只是匆匆擦肩而过。我们有点像是这个关系。只不过我们过去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但在那之前曾经熟识,一同长大的时光是连接住我们奔向两头的虚线。如果我们回头望,我们遥遥对应。”你这么看着我,想必我说对了你心中的念头,不然你也不会与我见面。即便你知道见面的意义也只是像这天的乌云落了几滴雨到了海上。海洋依旧是咸涩的。其实你更知道,就算下下再大的雨,海里也不会有淡水鱼。

3.

如今他只剩一个名字。人如何到最后只剩一个虚幻的名字。无论我们如何呼唤他,他都不会有回应。林洮生。林洮生。海浪退到了最底处时,会保持一段时间,浪尖在飞舞。有一种幻觉,浪尖像是煮开的水反复快速地翻滚,阿洮就是一粒砂,被裹挟着不停歇地搅动。突然他回到了自己的原形,疲惫地笑了,与我们轻轻招手,就跳入了涌上来的第一波潮涨。

4.

那日的阵仗气势我再往前也是见过的,只不过往日被对峙的对象是我们家,对峙的主力还是家族里的族亲。于是,过了那日,我便明白了一个近乎真理的经验,后来无论我在何时何地,只要想起,就能看透任何超乎平常的人或事,无论我直面的对象拥有如何辽阔的时空或是巨大的力量与权势。

可是你大概不会明白吧。你的立场和遭遇已经够你苦恼。阿洮的妈妈知道无法从我身上得到好处,也无法发泄她的痛苦。于是就转嫁到了你的身上了。就连他阿爸似乎也从悲伤走出来了,需要一点暴力的刺激作用来激发他继续生活下去的欲望。

“拢是你叫阿洮去海边,不然伊怎么会淹死。为什么不是你林临替他去死?就应该将你林临这个名字也刻在牌位上。”我目睹了一次女人们堵在门口,但我躲在墙角不敢出来。

“就是小囝出去玩不小心,又不是阮将伊推进海里。恁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欺负人。”我听见你妈妈在屋内哀哭。可是听说他们一连十几天都在骂。

阿洮的阿爸用锄头疯了一般地砸门,那铁门已经变形,最终破了一个撕裂的洞。你父亲病了那么些年,连做点重活都没有力气,怎么还会有力气去和他打架呢。你母亲一向都是和善的人,只知道努力劳作与人好相处。况且,他们出动了一整个家族,你们一家人又能做什么。刚开始围观的人那么多,他们都只是看着。后来,他们都不感兴趣了,就躲着你们走了。

“给阮赔命!给阮赔钱!”他们也对我提赔钱的事情,但也只是在我落单时才敢辱骂我。最后还是煮了长寿面带了谢礼上门当面夸我英勇。趁着他们把自己骂病了,你父亲说为了治病也为了在城里找到更好的工作就举家离村了,没想到再也没有回去过。

如果你可以过上平常一些的生活,或许你可以开心一些。等过够了平常的日子,就会说人生就是平常的。那只是因为平常的人只有确实只有平常的人生。假设你如同往常出差一般选择早上七点的航班。

你之所以每次都选择这个时间点的航班,原因大概是自己住的这个城市在六点的时候是一种刚刚好的颜色,路灯还没熄灭,太阳还没出得彻底,天空的朝霞也只是微微红,底色的蓝里有残留的黑夜。大概也是因为自己已经成为常买那班航班的熟客,觉得机组人员愈加友善,甚至觉得那廉价的早餐里有一个最常见的红豆饼会是过去的人喜欢的味道。然而有一天,你开始厌倦了一尘不变的生活。你就被抛回了现实,连普通的幸福都没有了。

那只是假设。就像假设所梦之事触手可及,结果却是失去了所有。这就是人生的平常。于是,你也只能说,不如意也不过是一种平常。人生还真是寂寥啊。这才是你最可能有的想法。

天空、海洋、生活与人生,这些诗词歌句的重复意象中,哪一个穿过了更久远的岁月暗河,哪一个宽宥了更多失意人的心绪,你说你没有经过考证,不知道。聊一些辽阔、遥远却虚幻的话题可以稍微隐晦却舒适地显露真实的想法。你大概也是接受了这样的方式。毕竟时隔多年,我们需要一些暖场的方式来消除一些不确定。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爱与情这两个字正在以主流的非主流的,大众的小众的方式将人们的寂寞展露无疑。在潮水般涌来的网路信息里搜寻一般寂寞的人,在生活的光亮处定要光彩照人,在阴暗角落里默默祈祷伤口和不堪往事不要烂得太快。生活急需爱与性的慰藉,所以要假装自己与孤独是同路人。这一段自白是送给你的回应,即便我没有说给你听。然而全是来自你的寂寞和失落。

为了安慰自己,我也做过一些假设。例如假设人生无意义,那么最大的无意义在于与自己的较量。在与别人对比的那一刻起,就输得彻彻底底。人生毫无意义,所以要去赋予其以意义,随他定义。若不去追寻意义,快乐就很简单了,“我要贪图享乐啊。”我也会这样说。人生还真是矛盾啊。

“我爱你。”不知道你对谁说了这句话。是不是你的那两个特殊朋友?

不顾生活的变幻,就做出承诺,是不负责任的,也是一时的情绪上头。人生的快乐竟取决于这一时的冲动。人生的常态是无常。所以一时的痛快足够你咀嚼回味。人生也真的很无辜,平常时陷于乏味的诟病,无常时却要承受所有心酸哀愁的借口,明明坏与更坏,都是自己犯的错,却仿佛生而是人生的原罪。我有时候陷入了这样的陷阱里面去,也没有比你好多少吧。

“你的两个好朋友呢?”你不会知道这句话是带着嫉妒和委屈问出来的。

“他们已经不在这座城市了。”你唯独和我详细讲过的事情就是这些了。你曾经在白台海滩遇到的他们,给了你一些美好的记忆。你在暮春时节遇到了他们,却也在暮春与他们分离。恍然梦醒时,青春已经不可追,我们曾经最想要长大成人,原来不过就是寻找逃离痛苦的方式而已。所以我永远不会问你是否有一天会回英林村。我也不能说出口的是我是否有一天会会英林村去。

我们曾经也是三个人。但或许我们的三人与你们的三人不同。似乎我们的记忆都是关于夏天的,塘里山的荔枝和石桶山的泉水池记住了我们流转的日光。

十五岁的那一天,我其实听到了你和他在屋外喊我的名字,但我假装不在家。我们去铁船港等你。我还是去找你们了啊。只不过我犹豫了两刻钟。等我到海里去的时候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从海滩上岸的时候,游客多了起来。我越来越感谢别人对我的不理解,至少可以安慰自己的独特。我也恨凭什么人世间的美好唯独没有我的那一份。像是一种做足了亏心事,却还天天祈求妈祖保佑般可笑。

“我真的终于要失去你了吗?”我宁愿和你讲重新见你之前的故事。那时候,我不会像现在一样只坐在岸边看着浪花拍打礁石。这个城市说来也很奇怪,海浪都是一种文艺的节奏,轻轻慢慢的。从前铁船港的那片海滩,浪花可以冲得很高,每年也都有自以为水性很好的人被卷走……那片海滩淤泥堆积的部分,有很多招潮蟹和它们的巢穴,它们一直随着潮水的来去重复举起双钳,又躲进洞里的动作。可是我怎么抓也抓不到跳跳鱼。在这里,除了天上还飞着我熟悉的白鹭鸶之外,其他的都好像不知道躲哪里去了。你也不会陪我在这里了。我又讲到你了。

那时候,我对未来充满着向往。我的母亲总是告诉我一定要去看广阔的世界,连同她的那一份。不过这些我以后再告诉你。我最想讲的是联通这眼前这个港湾的属于我们的那一片的海洋。因为那海水曾经无数次包裹了我生长着稚嫩的身体以及青春蓬勃的下体,它用一种不仅仅是作为食物来源的方式滋养着我的成长来路,以至于在后来的日子我见过更加广阔的海洋我也还是对它念念不忘。

你厌烦了吧。我也不知道我对你讲过多少次了。你从前是乐意应和我的讲述,你说这是我心中温柔且坚定的来源。我其实本来还打算和你讲这些年来的感触。可是我发觉了你的哀伤已经无以复加了。例如你的父亲在离开英林村多年以后终究还是归于尘土了。例如你母亲多年劳累过度,再加上一时悲伤过了头,竟然也就离你而去了。我的哀伤只有你的一半。如果人类个体之间的悲伤可以量化可以比较的话。

“如果真的恨一个人,那就是我自己。”我如果可以再次见到你的话,我会这么讲。

我走回岸边了。刚进港的一艘货船非常大,轮船汽笛声沉闷厚重,我觉得你不会喜欢。我第一次在不远处的八楼望着这个港湾里的大货船进港的时候,惊叹上头的“MSN”字样可能都要比我来的大得多。从前我见到的都是一些不大的渔船。

有许多的人聚集在一道一百年的大门前拍照留念,这里总是这样拥挤。我时常站在这门边上的那栋楼的八楼里望着这吵闹的欢快人群,感到忧伤。鹭岛,我也是要离开的。

5.

我现在站在默特尔比奇的海滩上,大西洋的海浪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也都是涨潮,退潮,在最低潮维持一段时间,接着又涨潮,但是还是低于我来时的那个水线,最后就会涨到更高的位置。

默特尔比奇其实应该翻译成默特尔海滩,可是似乎在英语语境里“Myrtle Beach”更像是一个(城市)地名,而不只是一处海滩。像铁船港就只是一个海港,只是一个村子的一小部分,说起来并不是每一个角落都为人所熟知。我站在海滩上,有时候还是难免产生复杂的想法,有多复杂呢。这么说吧,这个海滩上有中国人、明显是韩国人、白人(不同族裔出身的白人面部特征也不太一样)、黑人(不同地域的出身的黑人色度也不太一样)、墨西哥人、印第安人、印度人、其他南亚人或东南亚人、阿拉伯人等明显的人种,还有各种混血或是不明显的地域人种。我看得见的念头个个以不同的肤色和五官面孔立在沙滩上,就算可以逐个让他们报数,也还有倾倒埋进沙土里的牡蛎石,无法在潮汐之间呼吸,只能死去内里腐化仅剩下躯壳的念头。

我只能尽力读出有头有尾的线索。我也只能尽力地靠近海洋。我掀起短裤,让海水漫到我的膝盖。室友LA、康康和二蛋在齐腰的浪里起伏。“快下来啊玩水啊。”他们一直在喊我,我一直拒绝。我在等待海浪的极限。每一波浪起,我就用脚在沙滩上画一条线。浪不断地越过越画越高的浅沟,慢慢挪动了一双拖鞋,直到把它卷走,我捡起来扔到更高的地方。

无意的举动却让我想通了一件事。当然了,并不是我要想得更高站得更高来判断人生的价值这种直接的联想和激励人心的道理。我们其实不是对倒的关系,要复杂得许多。但事实上,什么关系都没关系,因为用什么关系来讲述故事都无法刻意矫饰出一个忧郁的形象,自然无法掩盖生活的纷繁,也不会丢失时代的印记,这些都是自己会告诉人。我将耀眼而转瞬即逝的讯息揉碎了,再像铺成一张网一样地呈现,零碎而庞杂。

在记录之前,先拿一张纸对折两次,可以得到ABCD四个折面。A是关于你如何看待你自己,B是关于你如何看待我,C是关于我如何看待你,D是我如何看待我自己。A与C和B与D是对倒的,看似可以完全重合,其实只有一点关联。ABCD相邻之间看似是不相切的主题,实际上反而更有连接的一条线,形成了ABCDA的闭环。他自然就是中间那一个点了,然后顺着四面的线攀延而去,成为了我们的连接线,也成为了我们的断线。点成线,却割裂了生活完整的纸面。我不想再打哑谜了。我必须承认他是我们的伤痕。那么最终,我要在D上写上我自己的部分了。

父亲昨天跟我说,那个弟弟生病死掉了。父亲现在一个人生活,常常就通过告诉我一些村子里的事情来消遣。

我都没有鼓起勇气去看过他。这么多年,竟然也没有在路上遇见他。听说他父母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天冷天热都怕他有一丁点的不舒服。他应该又快要十五岁了吧。我以为他们要疯掉的,多年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没想到,他爸妈很快就恢复过来的样子。只是不再去妈祖庙朝拜。逢人就说不再生了。然而竟然有人专挑问他们还要不要再生。

现在都不用像当时那么麻烦就可以再生了。英林村的村民喜欢的消遣之一就是紧跟时代的步伐,关注和探讨社会,然后在自己身边找到可以套进去的故事样本。那时候,阿洮的父母已经四十岁左右了,其实医生也不建议再生养,高龄产妇的身体负担过重。花了两三年吃中药偏方、做手术还有运动等等,最终做了好几次试管婴儿手术,受孕了几次才留住胚胎发育成型为婴儿,生产的时候差点没把命丢掉了。后来,她反倒沾沾自喜。即使是胎盘前置,打了许多保胎针和强力止血针,留下的针孔却像是成就。

诶,恁现在不又可以领扶助金了?妈祖都不愿意照拂解救的人才会问出这么狠毒的问题。

“现在鼓励要人生,后生都不流行生小孩了。自己快活就好了。”五十多岁,她反而像是轻松了起来,开始装扮自己,穿鲜艳年轻的衣服,三天两头往县城跑,学人喝咖啡吃蛋糕,与同样遭遇的人相聚。再怎么样,也只是一只养不活小鸡而且再也下不了蛋的老母鸡。听说有人六十岁还在生呢,她不是还没有六十吗。英林村的一些人,妈祖也是看都不看的。他开始添置新家用,听说要去县城安家。他们家就是被钱压断了后代。看看,这些年为了生养第二个独生子又是求神又是求医花了这么多钱,竟然还有钱去县里买房子呢。妈祖,真的不要再保佑那些人了。

我离妈祖很远了。海神或许保佑我飞跃了千万里,却没能告诉我何时可以回家。巨大的摩天轮悠悠地转着,使得我们一度怀疑它今日是否在营业。转到制高点时,我微微地颤抖,引得他们讪笑。左手边远处的岸上有一座教堂,穹顶之上突兀地立着巨大的十字架,没有直插云霄,只是插入我那一眼的视觉。移形换影再扯上巨大的风帆,它就是冲驶在前方浪上的帆船。其实回忆的帆比此刻海上的帆更清晰,只是它也不敢带我回到七月的浪里。现在也是七月,西半球的夏至也是日头强势地想把海洋都晒干。在大西洋被晒干之前,他们又回到了浪里,否则被晒干的是他们。他们已经皮肤发红了,泡了海水,又反复照晒,到了晚上就会明白在炎热贪图一时的冰凉是疼痛的。我还是只站在水里,面对着异国的生活。我也只敢面对别处的海浪了。

默特尔比奇。

浪涌起来,有两个印度人在浪里欢呼,站得深一点的那个人向那个只被浪只打在大腿根部的人招手,他们欢呼、沉静、欢呼、沉静、欢呼、沉静……铁船港的浪里也有两个人。他在远一点的浪里,我其实先游向了他,刚要抓住他的手,浪就把我打了回来。混乱间,我在浪前被扯翻,和沙子一起搅动,强行睁开眼睛,双手在浑浊的水里吃力地插进沙里,那一波浪退去的时候没有把我带走。趁着下一波浪起,我往前倾倒了几步,总归是只喝了几口海水,呛得眼睛疼。缓解了几秒之后,只剩下阿林,我拖着他回到岸上。一些大人赶到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了扑腾的身影。到了半夜,一艘渔船在很远的地方才捞上来了一具发胀的身体。

廿四日•夏至篇

林中/2022.08.25/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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